【妖刀記】(第49卷:破府刀藏)【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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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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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九卷破府刀藏

【內容簡介】

當今世上,以三門刀法為至高:稽神、聖斷、不周風,百年來未曾手,是以決不出天下第一。如今稽神刀法絕傳,西山金刀門未聞擅《不周風》的高手,只武登庸的《皇圖聖斷刀》獨自熠熠,刀中稱皇。

三問,刀皇能否徹底改造耿照,得以對抗峰級高手?而不站在耿照這邊的,又豈止時間而已?言戰方興未艾,平望那廂變數再生——

第二八十折豈怨憎會愛別離苦

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的灰袍老者,悄立於清渠一側,連映著月華的粼粼波光都無法將他稍稍照亮,毫無特徵的平凡身形半溶在夜裡。

有那麼一瞬,阿傻以為這不過是另一個難以擺脫的殘魘,一如破廟中老者的拳腳,抑或嶽宸風由他身上奪取、而後又加諸的一切,肆無忌憚地解裂他對現實的認知,直到少年能與之共處為止。

疼痛從未消褪過。對阿傻來說,活著本身就帶著痛。

毋須與灰袍客的冷蔑眸光相對,少年也知危在旦夕,無奈身體不聽使喚,非是脫力,而是動彈不得,彷彿空氣一瞬間化成實體,牢牢箝著五體百骸,連入肺裡的都益形稀薄,中腹底空蕩蕩的,遑論提運內力。

少年單薄如鋼片般的纖瘦身形,就這麼被「凝」在渠畔,殷橫野單手負後,饒富況味的眸光中依稀有著幾分不捨惋惜莫可名狀,持續收緊鎖限,似正欣賞著一株被殘忍碎的、柔弱美好的宵待草。

嶽宸海無疑是絕佳的刀屍,心沉靜、堅毅卓絕,便於屈咸亨的巧手造作中,亦是數一數二的優秀;光憑他能從《十二花神令》的花圖「讀」出妙的刀式古譜,已是驚人的資賦。論刀法上的悟,伊黃粱遠不如此子,當年他能練成「花爵九錫刀」的無形刀炁,靠的還是殷橫野的指點。

從花冊析出九錫刀的儒門前賢,死了一百年不止,九錫刀心訣被三槐本家收藏起來,卻任由成摞的孤本圖籍落在外,並非買櫝還珠,不知稀貴,而是認為圖中所蘊,已盡在《花爵九錫刀》的心訣中。若無前賢之大智慧大修為,機緣巧合勘破障,花冊也就是小道古遺罷了,有《九錫刀》入奉閣藏,何苦再多收這幾本不倫不類的物事,瞧得後人尷尬?

殷橫野幾乎不費什麼氣力,便以試金為名,從司空家府庫取得成摞的花冊——在他們看來或許此非賞賜,而是這殷姓的門客,替本家解決了一樁麻煩也說不定。至於區區九通聖,竟能從冊裡推衍出刀訣,自己沒練,卻私下授與他人,則應是三槐世家始料未及。

——若教那幫龜縮不出的衰腐朽物,知曉有阿傻這麼個人,還不炸了鍋!

但他們會透過這名少年,析出更多失傳的古籍之秘,抑或將他當作道統的一部份,直接封存起來?殷橫野不無惡意地猜想,忍不住嘴角微揚,無聲地哼出一絲蔑冷。

三槐非是守舊,而是腐朽不堪。

真正的亙古不易之物,不是這般拖沓顢頇、猶豫不決,畏首畏尾;它們一如山川河令人敬畏,無論興盛或衰頹皆蘊藏力量,渺小如人,以為看懂了河山起落,甚至妄加議論,一旦它們真正發怒,天地倒轉,洪濤滅世,不過轉瞬間耳……人世一切,有何意義?

他曾唆使呂墳羊,冀以司空家當主身份,促使三槐現世,掘出儒門深藏的中樞勢力,但呂墳羊只想要他的友誼,以及與其妹司空杏的私情而已;亦曾試圖推動司空氏,以呂墳羊兄妹的存廢抉擇,促使它們站到其餘二槐的對反側,但司空家只想著掩蓋醜聞,息事寧人;他還試圖挑撥三槐背後的勢力,以醜態百出難以收尾的司空家為餌,誘使它們出手處置,卻沒有絲毫回應……

儒門若有中樞,便只餘一團虛無,空的什麼也沒有。不管你扔什麼進去,都再不起絲毫漣漪。

天觀七水塵那「不使一人」的羈誓,看似耗費老人最多的心力,但殷橫野心知肚明,以當年聲勢之盛,他所能影響的,不過儒門外圍罷了,面對那團深不見底的虛無,始終缺了關鍵的那一擊;僭奪「權輿」、妖刀禍起,乃至異族斬關,天下大亂……這些通通沒能讓三槐「動」起來,反在呂墳羊兄妹之後,連原本唯一在臺面上的司空家,亦被洪沒,順勢無蹤。

在蕭諫紙或屈咸亨看來,灰袍老者的所作所為,興許是罄竹難書;但對其真正的鋒指而言,殷橫野其實收穫有限。而世上,沒有比這更可惱的事了。

水渠邊上的少年雙腳離地,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吊著,渾身搐;足尖離地只兩寸,卻怎麼也搆不著地面,瞠大秀氣的雙眼,血絲密佈,甚至開始迸出紅點,青紫的面十分駭人,彷彿將被幽魂扼斃。

身為九通聖之首,殷橫野學富五車,兼通各種奇門雜藝,目讀語便是其中一門。屈咸亨死前,僅說了「耿照」二字,即遭阿傻斷首;少年此舉的動機還有待探究,或被殘疾老者打昏了頭,也可能是遭秘穹炮製時的恐怖記憶復甦……逕行認定阿傻反骨既生,其實過於武斷。殷橫野很清楚,或許伊黃粱才是對的。

但他需要發洩怒氣的對象。

況且伊黃粱對這名少年投注的情,也近殷橫野能忍受的底線。

相對於出的醫術和武功,伊黃粱的心並不似表面上那般堅強。

他缺乏為惡的坦然與率,時時搖擺於正常與非常之間,殷橫野需要他一直是那個在破曉時分惶惶然走出醫廬、心中所依俱已崩塌的無助少年,才能成為堪用的棋子。製造「雪貞」所使的手段,能深植伊黃粱心底的晦暗扭曲,符合殷橫野的需要,所以他容許、乃至鼓勵他這樣做。培養一個真正的衣缽傳人?這就太過了。伊黃粱的心上,不能有這樣的溫情寄託。

阿傻必須死。老人對自己如是說。能死於意外的話,就更好了。

「寒潭雁跡」屈咸亨武技強悍,堪稱他那一代人的絕壁巔頂,親炙其威的伊黃粱諒必異議不多。嶽宸海身子骨本就羸弱,戰鬥中奮不顧身拼搏,傷及本,又疏於培固,在這樣的月夜偶然走在清水渠畔,忽地一口氣接不上來,失神癱倒,頭面浸入水中,截脈斷息丟了命,似也合理——

老人凝著懸於鎖限當中、宛若離水之魚的少年,像欣賞一件巧奪天工的孤賞奇石,瞇起的灰暗眸子從悚慄動不能自己,到微出一絲詫異、惘,最終大大瞠開,混合了驚喜與難以置信的面孔在月下看來,竟有幾分扭曲。

按理肺中再不到絲毫氣息的少年,看似痛苦到了極處,卻始終未死。

通過那薄膜也似、將他裡裡外外包覆起來的凝鎖之力,殷橫野察覺少年體內有股異氣橫生,自不知名處冒將出來,接替了原本的空氣、內息之用,繼續維持著生命。

這股異氣雖弱,卻自成循環,生生不息,既不知來處,亦似無耗逸散失,周天而行,且有越來越強的跡象……

殷橫野在三奇谷的古卷中,讀過一部失傳的儒門鎮教神功、名喚「楚雨四時」者,符合少年身上不可思議的變化。阿傻既未去過三奇谷,耿家小子也沒攜出這門神功,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自花冊悟出的不止刀法,更包含遠古儒脈的無上瑰寶!

老人中氣湧,直衝出天靈,狂躁之餘,幾放聲豪笑:

這下子,五行殿那幫老東西還坐得住麼?這可是數百年……不,興許是千年以來,儒門道統再一次現世;面對這條野路子,你們究竟是要殺要,還是繼續裝聾作啞,隱於世所不知處麼?

(這可真是……太有趣了!)

在投身陣營前,殷橫野一直覺得自己是人中之龍。

正想著,驀聽水風裡數聲錚錝,滿是兵馬殺伐之氣,雖未蘊內息,越的弦響卻令老人心頭一震,順勢撤去鎖限,少年「撲通!」跌落渠中,順而去。

便只這麼一霎眼,一抹烏影颼地掠出院籬,落地時微一踉蹌,月光照出一張略顯蒼白的大圓臉,卻不是伊黃粱是誰?

「先……先生!」

他只瞥一眼阿傻,便即止步,殷橫野注意到他手裡提了柄單刀,有意無意擋在自己和身後水渠裡的少年之間。另一抹嬌小的身影,則從無殭水閣的方向奔至,未及開口,拎起裙幅赤足涉水,奮力將阿傻拉出水面,疊掌按壓少年單薄的膛,手法俐落,毫不留力,直到他「惡」的一聲嘔出酸水,搐著嗆咳起來。

殷橫野沒理會滿頭大汗言又止的伊黃粱,怪有趣的看雪貞施救,總覺這具娃娃的運作之理委實是謎,瞧著少婦暈紅雙頰、黏溼發的動人模樣,豈能想像她其實並無喜怒知覺,所有的反應都是按譜奏琴,只消偏得些許,沒咬上弦,就會怪誕如自說自話一般?

伊黃粱對這隻娃娃的喜愛是毫不摻水的,院裡遍設疊高的亭臺,几上擺著雪貞喜愛的琴具,亭中撫琴視野絕佳。適才想是雪貞遠遠眺見有異,撥絃示警;但伊黃粱來得忒快,諒必有備。

老人含笑回眸,從他面上睇到了手裡的單刀。

伊黃粱無地自容,汗出如瀑,唯恐稍一讓,阿傻便要斷送命,再開口時隱帶嗚咽,聽來軟弱不堪,宛若哀鳴:「先生……先生……」

「我就是來看看你。」殷橫野神自若,溫言和笑。「傷得重不重?」

「不……不重。」伊黃粱胖大的身軀微顫著,終於下定決心,雙手抱著刀鞘一拱,澀聲道:「先生,他……他實不是有意的,求先生看在他資賦甚高,足堪大用的份上,饒他一回罷。」

「我要饒他什麼?」殷橫野疏眉微挑,興致盎然。「你且說說。」

伊黃粱不敢不答,原本白饅頭似的圓臉幾脹成了豬模樣,一抹額汗,畏畏縮縮道:「高……高柳蟬拳腳太狠,他……他在廟裡給打懵了,又見……又見冒替權輿之人慘死,驚怖加,這才失手……失手鑄成大錯。先生,他若知曉高柳蟬的緊要,斷然是不敢殺的。這孩子心思單純……不、不是,他本沒心思,像張白紙似的。我料他近不了高柳蟬的身,才未事前叮囑,這實……實怪不得他。」

老人點了點頭,像與孫兒輩話家常,瞧不出半分煙火氣。

「只有這樣麼?」

伊黃粱猶豫片刻,這才下定決心,坦白吐。「不……不敢欺瞞先生,我為加強刀屍與妖刀之聯繫,讓他常即以那柄新鑄的幽凝刀為兵,絕不離身,收效甚是顯著,頗有人刀合一之。料得沉沙谷外必有惡戰,亦教他攜此刀傍身,不幸遺落在戰場,失了刀柄中所藏刀魄……此亦我之過錯,請先生責備。」

殷橫野微微瞇眼,淡然道:「那另一枚刀魄呢?現在何處?」

伊黃粱橫捧單刀,不敢直視老人的目光,嚅囁道:「在……在此刀之中。」那刀是當他脫出龍皇祭殿時,乘亂帶將出來,雖是柄利器,遠遠稱不上神兵。以伊黃粱的修為,縱使傷勢未復,也沒有用實刀的習慣,殷橫野料此刀必是付阿傻使用,只不知何故阿傻並未攜行,伊黃粱聽聞琴聲趕至,順手帶了出來,不含笑點頭:

「老牛還舐犢,凡鳥亦將雛!你也是很上心了。這般聽來,果然是你的錯。」

「願……願領受先生責罰。」

「那好。」殷橫野並起右手食、中二指,遙遙點去,怡然道:「沉沙谷此行雖廢了蕭諫紙,但南宮損亦不幸罹難,折去高柳蟬更是難以估量的損失。兩枚刀魄暫寄汝手,不是教你拿來玩兒的,已在戰場失去一枚,僅剩的一枚還任由黃口小兒隨意攜行,你的荒唐怠惰,實令人難以忍受。我本該斷你一臂,教你記住教訓,念在你尚有用處,可以他們其中之一替代。」

指尖所向,豈有旁人?無非阿傻雪貞而已。

伊黃粱如遭雷殛,見老人鳳目微瞇,顯是起了殺心,終於明白此非虛言恫嚇,自己若不能明快決斷,再拖延下去,怕就不是相權取一,而是一個也留不住了……雖說如此,又有哪個能夠輕易捨去?張嘴言,竟吐不出半個字。

殷橫野肩臂未動,驀地彈出一縷指風,撞他肘後天井,啷的一聲單刀脫鞘,伊黃粱幾乎拿捏不住;餘勢所及,大夫的胖大身軀轉了半圈,刀尖所指,正是渾身溼透的兩人,阿傻慘白的頭面半偎在雪貞高高聳起的沃間,劇烈嗆咳的臉孔除了生理的不適,卻無太多波瀾,對比滿面錯愕的豔麗少婦,反而更像人偶。

嶽宸海並不怕死。

他對「活著」毫無念想,隨時可以閉目斷息,撒手離去。死亡之於少年,從來就不是中斷了某種汲汲營營、難以割捨的連續,沒有想要或不想要的,不會留下什麼遺憾,甚至算不上解脫。他整個人就是「蒼白」二字的具現,空蕩蕩的,連虛無都異常冷冽純淨。

這令伊黃粱莫名到心痛。他覺得這樣的心痛是美的。須得心痛若此,才能產生美,一如雪貞的存在。

阿傻的虛無很純粹,痛苦很純粹,從花冊裡悟出刀式的資賦很純粹,連應對這個世界的方式也是。這甚至讓大夫有一點點嫉妒。

伊黃粱用了很多方法,在不經意間測試過他,試圖揭破這種虛無的假象。然而無論他的態度多麼惡劣、要求如何地不合乎情理,阿傻始終不以為意,專心貫徹他的意志,不摻半點雜質。

在破廟裡對抗高柳蟬時也是。休說換成任一名同齡人,哪怕是與南宮損之的成名人物聯手,伊黃粱亦不覺能得到更好的戰果,事實上,代替先生佩戴權輿面具的那人,便遠遠不及阿傻管用。少年並沒有與這些高手抗衡的實力修為,儘管他確實擁有天賦;鏖戰若此,蓋因心念一專、捨生忘死,全心全意為大夫著想,沒有一絲自己。

這樣的純粹深深震撼了伊黃粱。

阿傻就像一枚剔瑩通透的美玉,究其原質固是悅目賞心,能於其上施展匠藝,更令人打從靈魂深處歡欣期待,到了忍不住要酥麻悚慄的程度。這不是什麼師徒情深,而是期待看到自己的每一鑿每一鏨,每一次的切削與打磨,能在這塊原石上留下痕跡,甚至渴望能融入這份純粹,成為這完美之作的一部份。

他曾以為雪貞能完成他的這份心願。

將一個活生生的、無比剛烈的,自以為獨一無二的高傲靈魂徹底碎,然後再將碎片一瓣一瓣地黏合重組,形塑成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存在……他不僅竊奪了造化之主的權位,憑空造出了「雪貞」,還能隨興之至地深入她、刨刮她,享盡她所有的銷魂蝕骨,緊密地與她合而為一,以他想要的任何形式。

伊黃粱並未厭膩雪貞。相反的,儘管漱玉節為了拉攏自己,不時獻上絕少艾乃至她黑島的嫡系血裔,卻只是益發讓伊黃粱離不開雪貞罷了。

但創造雪貞的過程無法滿足伊黃粱,那些扭曲的部分本身就是雜質,佔有雪貞也不曾使他覺真正融入了造物;雪貞真是空蕩蕩地只餘一副皮囊架子,儘管無限美好,怎麼也比不上阿傻的虛無和純粹。

(而先生……竟要我親手毀了他!)

伊黃粱無法反抗老人。他習慣了以他為八荒六合的軸心,同月星辰一道,繞著老人運行;走在先生的意志下,連未知都無比心安,夷然無懼。伊黃粱以為,這就是聖賢書裡的「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然萬物皆在其中。

「……你若捨不得,就只能選雪貞姑娘了,是不?」

老人溫和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不知怎的,彷彿自有一股催眠般的魔力,伊黃粱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刀尖應聲而動,遙指著少婦姣美的容顏。

雪貞倒一口涼氣,神情既惶恐又困惑,全不知平溫厚和藹、令人敬愛有加的「先生」,怎麼吐出這等駭人的言語,顫聲哀喚:

「大……大夫!這……這是怎麼回事?先生……」隱帶嗚咽,濃睫瞬顫,梨花帶雨,薄薄的大袖衫被冰冷的渠水浸透、依稀透出雪膩肌的模樣楚楚可憐,直可喚起男人心中最深沉的獸慾。

伊黃粱對她戀已極,怎下得了手?顫著身臂,又將刀尖轉回阿傻身上。

而少年只回以空之眸,無悲無喜,無有怨恨,靜待刀刃貫的一刻。伊黃粱舉步維艱,殷橫野不知何時到了他身後,涼滑乾燥如故紙般的指觸按上他汗溼的手背,幽魂似的推著他次第向前,和聲道:

「你不能被自己的造物支配。你是天,是主宰,是他據以為生的一切;你創造或毀滅他的理由,毋須對他代。初進輪猶暗,終辭影漸明,幸陪賓主位,取捨任虧盈。是你的執妄殺他,而不是刀械,明白不?」

「先生……先生……」伊黃粱渾身僵冷,卻如傀儡般難以止步,刀前行,直到霜冷的刀尖抵住阿傻的咽喉。

少年昂首,抵刃的喉頭滲出一抹紅。

「……殺了罷。」殷橫野動聽的聲音徐徐傳至。

「是……先生。」伊黃粱手背青筋浮凸,切齒咬牙,正橫裡一掠梟斷首級,掌裡「颼」的一聲,單刀猛向身後飛去,落入一丈開外的殷橫野手中。老人看似不曾離開原地,隨手旋開刀柄,傾出其中所藏刀魄,收入懷中,旋緊柄鍔之後一把擲回,卻是阿傻伸手接住。

伊黃粱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幾乎雙膝一軟;勉強撐住,對老人長揖到地,半晌無言。殷橫野緩步行前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言笑道:「這是個教訓,你須牢牢記住。賞玩風雅是好,卻不能玩物喪志。」

伊黃粱喜不自勝,此際便教他倒立雞行,怕也應了,連聲稱是。殷橫野又囑咐道:「今夜那娃娃的記憶,儘可一併除卻,毋須留存。」雪貞一臉茫然,全不知說的是自己。

伊黃粱本想讓阿傻過來叩謝,聽老人如是說,心頭一凜,改口道:「你先帶雪貞姑娘下去更衣,莫教染風寒。」阿傻拄刀而起,與雪貞相扶而去,莫說猶豫停留,連一眼也沒多看,彷彿剛從閻羅殿前踅一圈回來的是別人。

「果然是心硬如鐵啊,呵呵。」殷橫野捋須輕笑,口氣難知褒貶。

伊黃粱不無慚愧,低聲嚅囁:「我……我失態了,先生勿惱。夜寒重,還是裡頭聊罷?我給先生沏茶。」

老人擺了擺手。

「我另處有約,不克久留。來一夢谷就是瞧瞧你的身子而已。」

伊黃粱益發無地自容,陪他緩步行於渠畔,兩人慢慢往谷外行去。「先生經歷連場惡戰,還是讓我為先生把把脈,配製幾味補益的丹方吧?」

「這倒不急。」顯然急的是別個。殷橫野淡淡一笑,字斟句酌著,伊黃粱不敢打擾,片刻才聽老人道:「關於天佛血,我們還知道些什麼?」

「……鬼先生那枚麼?」伊黃粱一下沒忍住,幾失笑,正道:

「總能賣個幾萬兩罷?」

殷橫野也笑了。

總算氣氛不再尷尬,又似往溫煦。

論法大會的采頭——若選出三乘法王的話——據稱是平望大報國寺所藏的一枚佛門奇珍「天佛血」。但誰都知道大報國寺壓沒什麼佛血,否則也毋須責令慕容柔,教他上天入地翻遍東海的找了。

鬼先生約莫是揣測皇上的心思,想藉此敲打鎮東將軍,與驅役民是一樣的手段,蕭諫紙估計也沒認真。按計畫,畢竟是鬼先生要做法王,不能太寒磣,這廝不從哪裡搞來前朝白玉京祇物寺所藏的「天佛血」——一塊價值連城的血玉髓,稀世罕見,只非天佛所遺,在白玉京大火中不知所之。拿出這等行貨,果昧也算費盡心思了。

在世人眼中,天佛血就是這麼回事。

古往今來,宣稱其是的寶物多了去,循環爭鬥、你搶我奪是有的,卻無一具備什麼神佛聖質,能濟世救民,普渡眾生。伊黃梁是隨先生往嘯揚堡搶奪何家密藏之時——當時他戴的是「下鴻鵠」的面具——才親身體會那物事的厲害,知曉傳說絕非無的放矢。李蔓狂劃破袋子的瞬間,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體衰力竭,直似硬生生自體內去生命元,連一刻也無法多待。

先生示意他速速退去,其後再沒提過佛血,直至今

伊黃梁只有在醫道上,自信是經得先生諮詢的,此問自是著眼於此。嘯揚堡之後,他翻遍醫典,大膽做出幾種假設,還空試驗一二,推斷出那恐怖的魔滲何來、有無解法等,以備先生問起。正因有這份心,伊黃梁才能繞過那「不使一人」的誓言,始終為老人所用。

他對只能搖頭的自己到懊惱,笑容飛快自面上褪去,肅然道:「沒有更多的線報了。既不是病,也非是藥毒,我查遍醫書,未見相類的描述,這天佛血此前只怕是從未現世過,簡直無從下手。」

殷橫野也不意外,淡然道:「就算是有,怕是殺光了所遇之人,以致無有記錄留下,亦是合情合理。」

伊黃梁見老人不多說,終究按捺不住,追問道:「先生,莫非那李……有動靜了?」殷橫野擺了擺手,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順口一問罷了。此際事繁,還怕少這一樁?」伊黃梁失笑道:「先生所言極是。」

行至出谷的大道邊上,殷橫野示意他留步,突然問道:「那鹿別駕的義子,你打算何時施救?」伊黃梁知他問的是蘇彥升事,雖覺有異,仍是恭敬回答:「我本想待古木鳶事畢,再來動手,以免天門眾人在谷中進出,耽誤了正事。」

殷橫野道:「你一邊養傷,正好以天門眾人為掩護,谷外諸事,牽扯不到你身上來。觀海天門中伏得有人,不便能用上,可再斟酌一二。」

「我理會得,多謝先生指點。」

目送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身後的草叢裡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響,阿傻手按刀柄,現出身形。「白痴!」伊黃梁冷笑:「連我都能察覺你的存在,以先生的修為,你這跟大街上光著股敲鑼打鼓有甚兩樣?」眸中卻無責備之意,反出一絲寬

阿傻畢竟聽懂了他的暗示。

雪貞乃大夫私人所有,享有谷中至高的私隱,她平素在阿傻面前連腳都不,豈能教少年扶去更衣?而伊黃梁常罵人的習癖,「風寒非症,專殺愚夫」云云出現的頻次極高,一天沒聽十回也有八九回了;兩相對照,可知大夫說的是反話。他明著讓阿傻退下,其實真意是「切莫走遠」。

以先生之能,隨時能斃阿傻於不可見處,但他既已說過饒了少年,自不能再當著伊黃梁的面殺。醫者整肅形容,以確定少年能清楚看見的速度開歙嘴,無聲地說著:「從今兒起,無論做什麼你都跟著我,睡在我房裡,上茅廁我同你去,雪貞與我雙修療傷之際,你也無須避忌。決計不能離開我的眼皮子下,聽明白不?」阿傻靜靜點頭,彷彿大夫只是同他道了聲晚安。

即以殷橫野的能為,沉沙谷當的折騰也夠瞧了,一名高齡七十六歲的老人,不可能毫髮無傷。伊黃梁並非頭一回為老人的身子把關調養,他很確定先生此行應是為此而來,但殷橫野始終沒開口,連讓他把一把脈的意思也無。

還有天佛血。

李蔓狂那廂必有什麼動靜……說不定,他已離開了藏身之處,甚至來到越浦左近,但先生什麼也沒對他說,更別提天門之事。一旦伊黃梁動手「治療」鹿彥清,短則數月,長則大半年間,鹿別駕勢必率眾於谷中盤桓,如此祭血魔君形同閉關,行動將極其受限,乃至無從出現也未可知。

雖說古木鳶陣營一敗塗地,只餘收尾,但鳥盡弓藏畢竟不是先生的作風。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

「阿傻,先生他……」背對少年踽踽獨行,神情落寞的醫者像在對隨從發著牢騷,實則是說給自己聽。「……已不信我了啊。」

第二八一折使民放鑄聖斷皇圖

——你要的,是高還是低?

耿照一下被問懵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人說了,三之內每天予少年一問,視回答決定教什麼。既如此,這話裡的「高」或「低」,指的該是武學罷?

不對。耿照轉念又遲疑起來:前輩人稱「刀皇」,乃當世刀界巔頂,何謂「刀中至高」,沒誰比老人更清楚。貽此良機,何人能為他指出天下無敵的刀,究竟是什麼模樣?

況且,比起內功掌法,耿照於刀道一途,怕是高低俱缺,無論選哪個,難免都有遺憾。自入武林,他所習碧火功即是絕學,明姑娘取天羅香雙修法門速成,更是天才般的手眼,既不失原初柢,又添青霄進路,面子裡子一應俱全,造就了少年一身深湛內力,練什麼都是事半功倍,堪稱耿照立身之本。

便數拳腳一門,也有得自娑婆閣木像的「薜荔鬼手」,招式理路毫不含糊,有所依憑,方能補益進。乃至後來能夠無師自通,解出三奇谷古卷內的「摧破義」重手法,亦是源於此。

但刀,就不一樣了。

初遇風篁,名門出身、得刀侯親炙的初老人一口咬定,耿照「身上有刀」,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於刀法,少年豈止所知有限?本談不上登堂入室。老胡傳授的無雙快斬,蠶娘前輩的一式蠶馬刀,與紅兒共譜的霞照刀法,還有妖刀絕學寂滅刀……這些並未為耿照構築出清晰的刀法理路,反得一片混沌,若能使出無敵刀境,尚且能扛隱聖一擊;若使不出,遇鬼先生或豺狗圍攻,不免險象環生,勝負難料。

至於刀境是什麼,耿照更是毫無頭緒,僅有一絲微妙應,卻非百試百靈;而柳見殘又是如何能金刀大馬闖進他的識海,少年也非常渴望得到解答——

耿照甩甩頭,驅散腦中紛亂的雜識,嘆了口氣。

這真不是貪,是兩頭都難啊。

「我選『低』。」斟酌片刻,他終於下定決心。

「不怕入寶山空手而回麼?」武登庸饒富興致。

「萬丈高樓平地起。」既做出決定,便毋須糾結,耿照抬頭微笑,大有鬆了口氣的瀟灑從容。「晚輩於刀法所知,簡直空空如也,怕前輩示以高峰,我也聽不明白。前輩若不嫌此問太蠢,晚輩想先從低處聽起。」

「答——對了!聰明的聰明的。」老人著手滿臉諂笑,一身市井無良買賣開張的架勢,哪還有絲毫絕頂高人的仙氣?殷勤得教人渾身發,不惟荷包錢囊隱隱震動,連肝腎膽囊都有些發疼。「難得客倌半點兒不貪,誰家買菜不要把蔥呢你說是吧?這題送分多年沒人答對,今兒到時辰啦!來來來,買一送一、買高送低,掌櫃不在隨便賣,通通送給你!」

「前輩,可我選的是低。那個……買一送一,買高送低……」合著陶實當叫頭那會兒,老人也一併實習過,少年非但笑不出來,簡直想哭。

「一樣的一樣的。買低送高,又紅又騷!咱們就從低講到高,步步高昇,大吉大利!這優惠只有今天有啊,明兒就沒這種好事了。」武登庸臉不紅氣不,大手一揮,轉頭四顧,像是在尋找什麼。

這片中庭的設置分明是演武之用,兩側廊簷下還擱著石鎖和兵器架子,可惜架上空空如也,並未擺放槍單刀一類。老人瞧了半天,終於放棄找把實刀的念頭,右手五指虛握著,左掌橫裡一抹,怡然道:

「劍長三尺,舉世皆然。而刀無常制,須與身臂合:直臂垂肘抱刀,刀尖不低於耳,即為最合適的刀長;以尋常男子論,約莫是兩尺五寸三分。此乃金貔、碧蟾乃至本朝軍伍所定,三代因襲,沿用至今。

「單刀的份量視個人膂力,約落在兩斤半到六斤之間。兩斤以下,為快刀或演武之用,殺傷力難免受限;九斤以上,運使的法門近於鞭鐧等重兵器,不能純以刀法論之。」

耿照打鐵出身,長年隨七叔按圖造兵,對於尺寸、份量異常,邊聽著老人言語,也學他虛握五指,想像手裡有一柄長兩尺五寸三分、刃如柳葉,線條滑潤如水的銀燦鋼刀,再為它添上三斤七兩半的份量,令重心落於刀身前端,果然應勢一沉,格外稱手。

少年一旋腕,幻想中的刀尖「唰!」一聲昂起,沿霜刃直至尖端,彷彿能見它蛇信般昂然吐、顫動不休,勝似活物;鋼質兼具堅、韌二長,正是七叔的拿手好戲。

想像手裡有把刀——這種事怎麼想怎麼羞恥,四下無人偶一為之,事後仍不免臊得面紅耳熱,遑論在刀皇面前為之!這簡直是褻瀆。

但武登庸並無一絲異,彷彿少年所為理所當然。不及驚赧,見老人也轉了轉手腕,不知怎的,耿照似能聽見刀刃掃風的銳利聲響,察覺老人手裡的虛幻之刀,應有三尺五寸長,份量嘛……差不多是五斤上下。以前輩的魁偉身量,這般配置毋寧是十分理想的。

老人信手挽了個刀花,斜斜指地,臂直身,說不出的輕鬆,卻又說不出的森嚴,宛若在潔淨無瑕的白砂之上,憑空豎起一塊純黑的峰巖,一方天地的威勢與氣魄俱都凝於這小爿角的枯山水間,似拙實巧,小中見大,令人難以移目。

「武學中有云:『劍走青,刀走黑。』刀背厚刃薄,運使之際勢頭剛猛,世人以為殺器。殊不知,那是門外漢的愚見。「武登庸續道:

「劍兩面開鋒,尖端奇銳,周身皆可殺人,主攻,古之帝王以為權柄;刀單邊開刃,使刀之人藏於刀後,以守為主,是為君子之器。

「今人論劍,或以武儒為源始,但昔年武儒一脈宰制東海時,門下刀大於劍,乃以刀器為宗。後來發生內鬥,使刀這派被使劍的鬥倒了,高手殞落,絕學封藏。得勢的一方大筆一揮,索將劍訂為宗器,抹去故史舊跡,好教失敗的一方永世不得翻身。

「得勢的劍,遂成兵器之主,鑽研的人越多,成就斐然,地位便越見崇高;失勢的刀,高手、經藏……就連傳承都被徹底斷去,淪落江湖底層,販夫走卒俯拾可得,與鋤頭一般,常見於鄉里鬥毆,人皆以為俗鄙。所以說廟堂也好,江湖也罷,這些個讀書人爭權奪利的手段,永遠是最黑最毒的,姦擄掠最多就拿你一條命,落在他們手裡,不止刨你祖墳改你族譜,還教你斷子絕孫、傳你萬世罵名,再沒人能替你說幾句。」

耿照沒料到聽老人講述刀道,會聽到一段殘酷無情的鬥爭,更萬萬想不到是發生在儒門之內。按武登庸所說,若非經此鉅變,當今之世,恐怕仍以刀器為宗,視刀為「君子之器」,武儒宗脈的那些隱逸高人孜孜矻矻,鑽研的是刀而不是劍;綠林好漢打家劫舍,鏢師衙差常所攜,也不能是地位崇高的刀器了,可能得是短匕首一類——

仔細一想,這可是不得了的變故啊!可說是整個武林都變了樣。

武登庸將少年的詫異看在眼裡,卻無意於此間盤桓,更不稍停,徐徐道:「明白歷史之變,便不會犯『刀如猛虎』的病,一味追求勇猛剽悍、剛勁有力,終身摸不著上乘刀法的邊。你仔細想想,運使刀械,是不是防守比攻擊更得心應手,同樣是缺乏招式理路,立於刀背之後,要比和身撲向敵人,要來得更理所當然?」

還真是。無雙快斬不重招式,講究出手連續、水潑不進,耿照以三易九訣析出十七式刀法,經阿蘭山兩戰去蕪存菁,併成十二;及至「落羽天式」棄絕原形,合四式於一招,最後只餘九式,卻與無雙快斬奮力搶攻的神頗見扞格,幾看不出兩者的淵源。

耿照甚疑惑,在冷鑪谷時曾向老胡討教。胡彥之見他試演九式霞照刀後,默然良久,忽放聲大笑,搖頭喟然:「我沒東西教你啦,你小子真箇是奇才!」才老實承認:當初說什麼獵王所授,純是胡扯,是他靈機一動,將鬼先生傳授的天狐刀刀意,加上天門劍脈的雙劍運使法門,融合成一門速成的快刀法,供耿照倉促間防身用。

狐異門嫡傳的天狐刀,據說脫胎自「天下三刀」之一的《稽神刀法》,算得上是一門上乘刀藝。鶴著衣昔年與胤丹書情同手足,曾聯袂闖蕩江湖,屢經患難,武學上得胤丹書點撥甚多,對狐異門的刀法、輕功,乃至內家功法均有涉獵,在培養胡彥之時,刻意在愛徒身上留了理路相承的苗;鬼先生與老胡兄弟相認後,授以正宗的天狐刀,但胡彥之並無迴歸狐異門之意,明快拒絕。

鬼先生心念不死,假意偷襲胡彥之,手之際反覆施展天狐刀法,使胡彥之入局——武林中各門各派均有對練之法,狐異門於此特走偏鋒,有一門反向鏡的手法,用以自限限人,令敵對者與己同囚一檻,曰「鴿懸網」、「蛇入籠」;一旦成局,雙方除以相同的刀路爭先,別無解法,慢者落敗身死,如捕狐人與狐群生死相搏,勝負瞬變,無有和局,又稱「狐鋸樹」。

鬼先生於取勝的剎那間收勢,自受胡彥之一刀,幸未及要害,終使胡彥之信了兄長的誠意。

老胡的天狐刀法起自牛鼻子師傅所埋腳,復於「狐鋸樹」中生死相搏,遠非本門真傳;能悟出刀意已是天縱英才,哪來的招式教耿照?見義弟淬出的九式霞照刀法,隱現兄長之刀的張弛有度,除了鼓掌讚歎,已難置一詞。

被武登庸一說,耿照終於明白何以霞照刀法不似無雙快斬,反與蠶娘前輩那一式蠶馬刀遙遙呼應,頗有茅頓開之

武登庸又道:「你格擋見三秋的刀氣時,摒除雜念,一心保護旭兒,正合以守為本的刀法極意,身子本能而動,無入而不自得,你的刀若以十分為限,那一陣便是十二分的發揮,引出了見三秋的好奇之心,想探探你的底。若非如此,他要殺你也就是一眨眼間。」

耿照面,低聲道:「晚輩理會得。」

武登庸微微一怔,不由失笑。「喂喂,能教『苦海覺』見三秋放下殺心,好奇到想瞧瞧你還能變出什麼把戲,這能讓你吹噓大半輩子了,快收起那副窩囊的德。昔年他殺翻北關那些個『刀法名家』,沒誰能讓他停下來多看兩眼的。」耿照也笑起來。

「刀法之中,但凡纏、劈、砍、截,、掛、扎、斬等,皆有攻守兩面,守為體攻為用,守為君攻為臣;進取為標,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後。鑽研到了這個地步,你的刀才能稱作上乘。」老人一挑刀痕破相的灰白眉,又出那種市賈的相,手道:

「說好了買一送一,低的說得差不多啦,咱們便來講講高的罷?」

耿照還有滿腹的疑問未出,但前輩這麼說了,也吐不出個「不」字,按下飢渴的求知慾望,恭敬道:「請前輩賜教。」

武登庸滿以為他會小小抗議一下,揚了揚眉,卻未多說什麼,怡然接口道:

「在三宗共治的古紀時代,乃至更早以前,普天之下以刀為尊,料想應是刀途燦爛、絕學甚多的,可惜都是過去的老黃曆了,多說無益。當今之世,首推『天下三刀』,《稽神刀法》失傳既久,西山金刀門的《不周風》也沒聽說有什麼橫空出世的厲害傳人,能為你講一講的,只有我公孫家的《皇圖聖斷刀》了。」

公孫氏可是硬生生整出「不敗帝心」和「同命術」這等要命玩意的奇葩家族,耿照忽然覺得,這《皇圖聖斷刀》的名兒聽著如此霸氣,裡頭要沒有幾處坑死自己人的神奇腦,簡直就不是公孫家的家風。

「喂喂喂,你這充滿戒備的眼神是怎麼回事?我就講一講而已,沒說教你啊,聽聽都能有事?」武登庸又氣又好笑,本屈指敲他腦門一個爆慄,想想畢竟不是自家徒兒,咳咳兩聲端肅形容,正道:

「刀劍兩道,本以儒門為宗,也只有這些讀書人吃飽了沒事幹,像鑽研學問一樣的鑽研武學。儒門罷刀尊劍後,對內開枝散葉,除了劍法,掌、指、內功,乃至奇門術數、各式異械等,也都立了科門研究,以顯示有司不是故意罷黜你們這些個使刀的啊,是大夥兒都長進了,你們自己不成,這才完蛋大吉……差不多就是這種掩耳盜鈴的作派。

「門內容不下刀了,殘存下來的刀法刀客,只好往外逃,免得被大筆一抹,消失在歷史的暗影中。這些上乘的刀傳散入江湖,為防儒門追迫,只好解裂原本完整緻的結構、龐大微的論述,只保存各自絕不能失的華部分,與底層那些新起的鄙刀派相結合,賭上形神俱失的風險,以求不絕,就這麼倏忽過了幾百年。」

即使是滄海儒宗全盛之際,也不能一手遮天。有人知道這場殘酷的奪權鬥爭犧牲了什麼,有人深自惋惜,有人選擇靜默,也有如金貔王朝公孫氏這樣,試圖從餘燼裡掘出寶藏,賦予新生。

「公孫一族的武庫收藏號稱古今第一,而最初蒐集的就是刀譜。」老人笑道:

「我祖不分華糟粕,只要是與刀有關的,必定要入手才甘心——抱持著這般執念,在金貔朝肇建之前,公孫氏的列祖列宗已經默默進行了三百多年。頭一個一百年,武庫便號稱蒐羅了天下刀譜的近八成,以我公孫氏大膽設想、務實求解的優良家風,諒必非是誇誇其談。」

耿照本以為武庫的建立,是挾帝皇家的威勢而為,料不到公孫氏以草莽之身,竟能得手全武林近八成刀藏,其中的心計、心血乃至血雨腥風,直是不敢多想。武登庸說起這段,面上笑意淡蔑,語多諷刺,想來亦無誇耀之意。

「缺德事幹了也就幹了,卻不能白乾。第二個一百年,我祖除了持續蒐羅刀法之外,更開始整理武庫所藏,分門別類,一一比對拆解、鑽研琢磨,靠的全是真功夫和死功夫。我自問幹不了,不敢腹誹,只有尊敬而已。」

分門別類不難想像,但「比對拆解」是什麼意思?難不成——

「就是你想的那樣。」老人淡淡一笑。「他們把這些刀譜裡的一招一式,無論,全當成小學訓詁般來研究,看看它們有什麼共通處、能不能拆解成更基本的元素,背後有無一以貫之的道理……大抵如是。

「起初,我猜測他們是想從這些刀譜之中,整理、還原出昔儒門那個華美湛然、廣袤微的刀法體系來——『既然儒門不要,那就歸咱們罷!』約莫是這般心思。然而,消亡了幾百年的東西,就算殘留著些許痕跡,早被捏混雜成了全然不同的物事,如打破的青瓷花瓶再碾碎摻入土裡重新燒製,要如何令它恢復原形?就算花上十幾二十年,總有一天,他們會發現自己追求的,連空中樓閣都算不上,不過是夢幻泡影罷了。」

夢想破滅的公孫氏先祖,並沒有因此而自暴自棄。

既然儒門刀學的體系難以復現,那我們……就來重新打造一個全新的體系!

「他們拿出修史治學、鑽研術數的那一套,將武庫所納,整理成了一座包羅萬有的刀藏。」老人笑道:

「你可按總綱目錄,找到某門某派某部刀法,有經公孫族內的刀法高手重新繕寫的版本,包含通解的心得註釋,以及歷代調閱此卷的高人批註,當然也可以直接調出原本;這部刀法的源頭脈絡,或其後的變衍生,均可在總綱裡查到,讓你明白它是怎麼來的,而後又變成了什麼樣子。

「要是對東洲刀史不興趣,也可按你所需,於刀藏中尋得解答。如柳葉刀一門,刀藏中錄有柳葉刀之形制、刀路的原理闡釋,以及運使之法的詳解,其後才羅列各派柳葉刀法,讓你按圖索驥;又或者你想知道『截』或『扎』兩種手法,刀藏亦有詳解,並有索引讓你找到各派刀譜裡的截扎之法……

「以我半生閱歷,說句『天下刀法盡在其中』,想來不算是自吹自擂,鼠目寸光。」

(有這樣一座府庫,普天下的練刀之人,哪個捨得出來!)

耿照聽得瞠目結舌,不悠然神往,心念一動,想起南陵鳳翼山中行氏的《中行九疇》來。中行氏執守「天下刀筆令」,其劍不為進取,但求不失,數百年間淬練出一座極盡天下守勢的劍法防禦庫,號稱三尺青鋒之間,堪比雷池難越……在今得知儒門「罷刀尊劍」的秘辛之前,耿照作夢也不曾將中行氏與公孫氏聯想在一塊兒。

有沒有可能,中行氏是為了保住宗脈,才不惜千里迢迢,遠遷南荒,並易刀為劍,以避免新掌二殿、正大舉剷除異己的當權一派啣尾不放?這樣說來,當年頒下刀筆令予鳳翼山的,正是金貔朝的武皇啊!

蓋因昔同源,才放心付刀筆令麼?抑或雙方不約而同走上了建立經藏體系的路子,想瞧瞧是你的劍疇厲害呢,還是我的刀藏技高?

但少年始終沒敢問出口。就算問了,估計老人也是科打諢,隨口應付過去,沒必要對一介小輩刨挖底。耿照抑下好奇,接著老人的話頭問:

「那座刀藏……便是《皇圖聖斷刀》麼?」

「當然不是。這就是了,第三個一百年他們還能幹嘛?洗衣燒飯麼?」

老人哼笑著。

「老祖宗們在這個過程中,悟出了一門理。儒刀散逸,江湖失據,刀的傳承亂了法度,湛的刀法與劣的合,市井鄙人手持宗器,拿來屠牛鬥毆……壞的趕走好的,看似大亂,這就叫『劣幣驅除良幣』。江山更迭,王朝興衰,每逢勢之將亂,總會有這麼一段黑暗的時

「若雷厲風行,想把錯的導正,立時便修整回原有的細法度,不過是添亂而已;越是止劣幣,人們越不想將手裡的良幣花用出去,終使市易崩潰,走向亡國一途。劣幣原是好意,卻把國家玩完了,你說冤不冤枉?」

耿照在鎮東將軍的幕府中待了些時,也曾在皇后阿妍面前自陳抱負,武登庸所說,與現而今的江湖紛亂多有相合之處,耿照雖不明白這和刀法有甚關係,卻忍不住追問:

「這……該如何是好?」

「有個妙法,金貔朝開國之初還真用過,叫『使民放鑄』。」

武登庸雙手抱,嘿嘿笑道:「就是朝廷訂定度量,讓百姓自行鑄錢,你要想啊,要是你家鑄的錢成不好,誰人肯用?久而久之,市面上就只剩成好的錢通。妙的刀法入江湖,雖與原本劣的刀法合,經江湖爭鬥的洗汰,能留下的就是好東西。與其執著於恢復舊有之制,乾脆從這些好東西里淬取華,未必就輸給了舊的。

「老祖宗拿著這門理,不只做上大官,後來還建立王朝,以之治國,也算學以致用,不辱門楣啦。」

公孫家的先賢們從蒐羅回來的刀譜裡,看出儒門舊學以外的可能,雖難再復舊觀,卻同時有了青出於藍的機會。起初耿照以為在蒐羅刀譜的過程中,難免奪人所好,造孽甚多,徒增不必要的紛爭,心中甚不以為然;到得此時,才慢慢體會到這些公孫家人除心堅毅、不屈不撓,也有著極其深刻的體悟思索,儘管未必能夠認同,終於對其生出一絲敬意。

「你可不要太佩服他們。」武登庸彷彿看穿他的心思,笑得不懷好意。「接下來的一百年,我那些個老祖宗們要乾的事,我有預你不會太喜歡。我問你:你從小到大所使銀錢,是隔壁張三李四鑄的呢,還是朝廷通寶?」

耿照為之語

他的養父耿老鐵就是鐵匠,可沒膽子私鑄銅錢;便以影城勢大、獨孤天威爵高,朱城山也不幹這勾當,答案不言自喻。

「『使民放鑄』不過權宜罷了,要使國家強盛,終究得法幣一統。編成刀藏之後,接下來的一百年裡,公孫家的高手四出求戰,目標自然便是收不進武庫的那兩成。」

無法收買,又強奪不成,代表門中有刀法大成、卓爾為家的頂尖之材,最適合當成砥礪進的磨刀石。

「到了這一檻,有沒有這兩成刀譜已然不重要。公孫氏不需要他們的刀法,而是要令刀藏之所出,足以打敗這些頂尖刀客。」武登庸面凝肅,不含一絲勝者之驕,緩緩說道:

「至此,公孫家每擊敗一名刀客,必求盡破其刀法,然後將破刀的華濃縮於一式之中,載入秘卷,非經宗主允可,不得窺看,此即為《皇圖聖斷刀》。皇圖也者,意指天下;而『聖斷』二字,指的是絕私鑄、復歸一尊的殘酷手段。當生機茂盛、四方齊放的野草被掃平之,便是重定法度、皇者再出之時!」

第二八二折青苹之末始於風逐

耗費公孫一族無數才人兩百年心力,皓首窮經、焚膏繼晷以成的武庫,在皇圖聖斷問世後終於有了名字,名為「破府刀藏」。留招秘卷的刀式,不在威力絕大、對手難敵,而是如碑林般,銘記著「重建無上刀系」這份偉業的最後一里路。

「《皇圖聖斷刀》從來就不是一部刀法,沒法讓你從頭練起,成就一身藝業。於刀上少了火候,又或天分差了那麼一丁半點,秘卷就是天書一部,看都看不懂,不如草紙實用。」武登庸聳聳肩,又恢復原先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手道:

「但要是能看懂,那就是無上瑰寶,一式足堪玩味一世。我族許多高手,畢生不過鑽研一二,已是受用無窮,沒誰把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當目標——說不定有,但這種白痴完全沒有認識的必要,就算偶爾聽說,也一定要趕快忘掉,省得把屎裝進了腦袋。」

(一……一百八十八式!)

「是啊,就是一百八十八名頂尖高手的人生。還只算了落敗的那一半。」

武登庸淡道:「金貔朝建立之前,秘卷已錄百式,算算第三個百年間,世上也沒忒多以刀揚名之人,老祖宗們總算放寬眼界,開始找其他人麻煩,合著是不讓武林過上安生子了。用劍的、用掌的、練氣的,乃至於奇門兵刃、槍戟暗青,只消站上了一門的巔峰,算是你倒了八輩子的血楣,有殺錯沒放過,全成了秘卷內的虎皮標本。」

這過程毋寧十分慘烈,但被這麼冷言冷語一消遣,莫名的好笑起來。

耿照不敢真笑出來,轉念又覺欷噓。「這麼說來,公孫氏立身的本,其實是『破府刀藏』。是這座寶庫造就瞭如許高手,才能留下皇圖聖斷裡的勛記。」

老人微一絲讚許。

「金貔建國後,『破府刀藏』抄了兩份,算上原本,共計有仨。京中原典,澹臺家奪國後自歸新朝所有,當年澹臺公明於南陵亂軍中自立,大兵尚未北返,便派親信快馬兼程,趕回帝都執夷,除安定民心、接收羽林衛,確保有家可回,更為封存武庫,避免刀藏被毀,或落入旁人之手。

「第二份封存在北關祖地的,就沒這運氣了。澹臺公明消滅幾位公孫藩王時,給一把火燒了個清光,約莫是個玉石俱焚的意思。

「第三份卻非抄在紙上。金貔朝六任武皇,帝號『衝陵』、名諱上扶下風的那一位頗有先見之明,以失蠟法將刀藏鑄於銅簡。公孫一族被逐至武登之地時,是疊上人命,一車一車將銅簡運出北關的,得以不被凍碎焚燬.我練的就是這版。」

耿照書讀不多,未聞公孫扶風大名,武皇衝陵卻是如雷貫耳,常見於各種民間傳說,即是頒下「天下刀筆令」那一位。

武皇衝陵在位的時間極長,史冊上罕有比肩者,期間歷經宮鬥、奪權、平叛,權勢極盛時又意在武林,企圖抑制龐大的江湖派門,晚年復有嫡嗣之亂……這位君王的一生可說高迭起,令諸多彈評說書大家愛不釋手,「劍斬三龍」、「平定五侯」、「智妃產子」等膾炙人口,誰家孩童都能說上幾則。

耿照忽然意識到,武皇衝陵非如《玉螭本紀》中信手伏魔、怒月的神怪角,而是活生生的人,與眼前的老者血脈相連,或有相似的面孔,乃至同樣魁梧的身形。幼時愛聽的那些故事,眼下竟變了模樣:

五侯之戰成王敗寇,無比慘烈,肯定犧牲了許多無辜的軍民百姓;三龍云云絕非實指,許是三位絕頂高手的代稱?那麼少年衝陵的「智取」之舉,未免有卑鄙混賴之嫌;還有青少艾的絕智妃,面對垂垂老矣的武皇之疑,不惜剖腹自清——這可是赤的宮闈醜聞!當初以為皆大歡喜的結局,如今只覺血腥撲面,思之極恐。

「你丫想是不想,瞧瞧那『破府刀藏』啊?」

老人的話猛將他拉回現實。不及緩過心緒,耿照急忙接口:

「……想!若能一睹寶藏,晚輩死而無憾!」

「呔!話說忒滿不怕閃了舌頭?」武登庸冷笑。「殷夫子的事擺在那兒,你現下死了,還不化成一條厲鬼,嗚嗚嗚地糾結不去?」耿照訥訥撓頭,還真擠不出半句以駁,只餘眼中殷切未去。

那可是「破府刀藏」啊!

此生不求皇圖聖斷,只想在那座寶庫裡走一遭,教中所疑盡釋,雲清月朗,再無半點混沌!

「想瞧不?」老人循循善誘。

「……想!」耿照只差沒蹬著後腿跳起來。

「我也想。」武登庸滿面遺憾,搖頭晃腦:「好多年沒見啦,滿滿的都是回憶啊。想我那在夕陽下奔跑的青——」

(……咦?)

「前輩的意思——」少年冷靜下來,無視心碎落地的聲響,眼神寂冷,沉著臉問:「是指銅簡不在武登國呢,還是不見了?」

「銅簡不在武登國。我不知道它在哪兒。」

老漢兩手一攤,無辜的模樣令人想活活打死他。

「應該說我用那幾屋子銅簡,換了武登國。不然你以為末帝是心情一好突然決定扛下滿朝文武的反對,為了個僅有一身功夫、沒替他做過半點事的年輕人,換取還不知在哪兒的忠誠麼?下回再有這麼好的事,記得叫上我,賣股也行啊。」

——所以說「奉刀懷邑」的武功和效忠,不過是後謝而已。

沒有刀藏銅簡這份豐厚的前金,說不定還見不上末帝之面。

對比老人所失,耿照的失望就顯小了,還想著安他一下,刻意輕描淡寫:

「前輩修為登峰造極,堪比刀藏。有無身外物,料想也是沒分別的。」武登庸嘖嘖有聲,乜眼打量:「旭兒你這易容術行啊,能把胖子整成這樣,不靠馬為師都認不出來了,厲害的厲害的。」

耿照乾笑撓首,靈機一動,不丁不八挪過話頭。

「據聞觀海天門有『七言絕式』一說,號稱以一招極盡宗門武學之華。皇圖聖斷所錄,應該也是這樣?」

「你倒有見識。」武登庸擺出前輩高人的架子,搖頭晃腦:

「不過這樣的濃縮提煉,未必適用於所有招數,皇圖聖斷刀裡的一式,有時也會是一路刀法,但須去繁就簡,淬鍊到最細緻微,存其英華。你想,要是在秘卷裡留一招不怎麼樣,又或囉裡囉唆渣滓甚多的爛招,這臉是要下丟幾代乃至幾十代的,要你你受得了?」

的確是不行。

「那前輩……可曾於秘卷留得刀式?」

「就怕你不問。」武登庸咧嘴一笑,頻大手,想裝客氣又扮不了謙虛,彆扭得令人汗直豎。「小弟呢,這個……嘿嘿……不才啊,只留了區區六式,不是什麼能見人的玩意,不多說,不多說。」

耿照點點頭。「前輩果然了得。」

「你這禮貌虛文令人很不啊!」老人惱火起來:「公孫武登兩姓加起來,再攤上金貔朝一百多年的國祚,夯不啷噹都快四百年啦,這也才一百八十八式啊,老子一人就留了六式……你給算一算,算一算!」

耿照掰著指頭,來來回回算了幾遍,慢條斯理道:「真是厲害的。」

「你這吐吐的口氣更令人火大啊!有快放!」

「我是想以前輩這般造詣,族中的耆老多有不及,要錄多少進秘卷,也就是前輩一句話——」

武登庸怒極反笑。「好你個耿小子!這是在說我濫竽充數啊。」

「晚輩怎敢說前輩什麼竽什麼數的,前輩您怎麼說就怎麼是。」

「看來不給你點顏瞧瞧是不行了。」老漁夫捋高袖管,氣虎虎道:

「這六式你給我瞧好了,看完再跟我說是不是濫竽充數!氣死老子!」

「晚輩一定睜眼瞧仔細!」

「讓你頂嘴!來來來,給爺爺睜大狗眼——」

「……後來呢?」

晚飯過後,九摒退左右,說是要送耿照回房歇息。

呼延宗衛也是人,明白國主與典衛大人有話要說,不讓婢僕打擾,九親自秉燭,二少並肩行於廊間。

相較午後與師父他老人家有來有往,席上耿照顯得無打采,倒是武登庸意興遄飛,割魚勸酒,吃得紅光滿面,餐畢腆著大肚腩睡覺去了,怎麼看都是慶功宴的架勢。

「沒怎麼樣。」耿照悶道:「他老人家比劃都沒比劃,轉頭又說了個故事給我聽。今兒啥事沒幹,淨聽故事。」

九「噗哧」一聲,見好友乜眸橫至,趕緊憋住,捂嘴乾咳幾聲,好言勸

「原來是教我師父給涮了,難怪心裡不舒坦。不怪你不怪你,都用上將法,估計已有挨頓好揍的覺悟,哪知又聽了個故事,這份冤哪……欸,不說笑不說笑。我師父就這樣,雲遮霧沼,越較真他越想你。老實說今兒這樣不錯,我還怕他隨便找個藉口揍你,當是差,沒想居然同你說了一晌。這不壞,比我想的要好多了。」

耿照抱頭賭氣似的往橫欄一坐,朝空裡蹬靴,甕聲甕氣道:「我倒希望前輩揍我一頓。皮疼能記事兒,好過空手而回。」九倚簷柱而坐,一條腿跨上鏤花欄杆,抖著尖頭微翹的魚鱗金縷靴,彷彿又回到朱城山時,渾沒半分國主的樣子。

「你要想,今兒師父他老人家同你說的,是關於他回不去的故鄉之事,他從沒跟我說過這些。我覺得這一切並非毫無因由。」

耿照無言半晌,訥訥地垂肩放手,看似平復許多,雙眼仍盯著靴尖地面,蹙眉喃喃:「你說前輩不待見我,但我對前輩並無不滿。只是時間不站在我這邊,若前輩於我,無助於對付殷賊,我想先回冷鑪谷或朱雀大宅,多做半分準備也好。明若還聽故事,我怕會無意間冒犯前輩。」

長孫旭哈哈一笑,攬住他的肩膀。

「放心好了,看在本國主的面上,不會打死你的。」

耿照沒好氣瞪他一眼,揮肩甩開。

「我沒這修養!一會兒打死你先。」

「冒犯便冒犯了,他若然大怒,一走了之,也是你倆意氣使然。你可以說是命。」九從欄杆一躍而下,回見摯友微,怡然道:「我越研究命數,越發現天機中亦有人謀,往往一念就能扭轉幹坤,人力說是渺小,未必真那麼小。既走到此間,何妨耐住子瞧瞧?」

◇◇◇

耿照起了個大早,梳洗妥適,行至昨那處中庭時,武登庸已在簷陰下蹺腳乘涼,口中大嚼,悉的油脂香繞柱盤桓,經久不去。一見少年,老人從身畔油紙包裡擲來一物,拍去襟上餅碎,乜眼咂嘴:

「獨孤容的壞病之一就是摳門,他當皇帝之後,驛館早飯只餘白粥、醋芹、鹹豆一類,吃得嘴裡能淡出鳥來。嚐嚐這蔥火燒,越浦城頂一位,沒有別個兒。小心燙嘴。」

耿照待過的影城、將軍府,也算高級公門了,這話卻誆不了他。白馬朝自孝明帝始,公署確是厲行簡約,吏部的預算少得可憐。但九堂堂國主,接待他的可是禮部,這方面決計不能小氣,以免墜了上國顏面,只不知老人何出此言,小心接過火燒,恭謹致謝。

不文居的蔥火燒無比美味,尤以出爐之際、兀自燙手為佳。耿照手裡火燒熱氣騰騰,一咬開酥脆焦香的外皮,澄黃滾燙的蔥油汩溢而出,若非他老馬識途,怕以為是從門外攤上買來,而非相隔半城的不文居。

「喝酒不?」武登庸拍拍間的黃油葫蘆。

耿照搖頭。「白裡不喝。」

「巧了,我也不喝。」將葫蘆扔來,才拿起一枚火燒咬落,邊嚼邊吹,吃得稀哩呼嚕。「豐水橋頭無名老鋪的茶心茶,我記得賣茶的老頭姓朱,破爛旗招上寫著『茶心』那家便是。

「這茶又苦又澀,味道極差,苦到極處雖會回甘,但那時多半你也不在意了。一枚銅錢一碗,三枚能打滿一葫蘆,人說是清肝退火、解酒提神,消渴祛熱,只差不能壯陽。趕緊喝趕緊喝,吃飽喝足幹活兒啦。」

耿照一怔抬頭,差點給油黃葫蘆砸了腦門。

所幸「蝸角極爭」快絕天下,唰唰兩聲衣影翻揚,少年鬆開持物之手,接住葫蘆,左手勻過火燒繼續往嘴裡送,只呆怔的表情未變,襯與手舉葫蘆口嚼火燒的模樣,分外好笑。

武登庸嘿嘿兩聲,皮笑不笑的,瞇眼哼道:「好嘛,昨兒有人嫌說話無聊,非得活動活動筋骨……您的要求,我們聽到了!今兒的安排包君滿意。」

長孫旭絕不可能跑去跟師父說自己的小話,看來昨晚兩人的談,始終都在老人眼皮底下。以武登庸的身份,偷聽小輩說話,委實太過掉價,耿照一直相信九之言,認為他遊戲人間的姿態是為了掩飾傷痛、強迫自己走出過往的陰霾所致,此刻深覺老人所為大失高人體面,不瞠目結舌。

昨晚細思了摯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決定再給自己和老人一次機會,好生完成這三之約,豈料今尚未開始,又被老人惡劣的行徑狠狠打擊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氣嚥下火燒,猛灌一通茶心茶,差點給苦成了一團皺臉——更別提一旁朗笑出豬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惱火——緩過氣一抹嘴,咬牙道:

「請前輩指教。」

「那便開始啦。」武登庸笑瞇瞇問:

「你想要的,是大還是小呢?」

耿照毫不猶豫地選了「小」。

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選小,正如昨晚對九說「皮痛能記事」,耿照從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他對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終都不明白。

武登庸欣地點頭。

「難得客倌不貪哪,好樣的好樣的。正所謂買一送一,買高送——」

「那個昨天已經截止了。」

「……送低;買低送高,又紅又騷!」

「你剛剛問的是大小。」耿照覺得自己的拳頭都硬了:

「前輩分明是想又說一天的故事罷?」

「動嘴巴輕鬆嘛。」他居然就承認了!撐都不撐一下。

「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呢?」

「你動筋骨我動嘴啊。」武登庸厚皮涎臉,居然一點也不害臊,怡然笑道:

「你若選『大』,我便揀一路上乘刀法傳授,當然是招式少的,能學到哪裡且看你的造化——先說這可不是什麼上選,因為教不完。你既選了『小』,那就沒有上乘刀法什麼事了,我可幫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

耿照氣頭過了,倒不覺選錯。再厲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幾裡練成,更別提在一之內,將心訣、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虛境中重複翻閱記憶,卻不能憑空補上闕遺。

問題是,耿照就沒學過什麼刀法。

「怎這麼說呢?你這孩子真是太謙虛了。」武登庸從懷裡取出一隻油布包,耿照正覺眼,見老人解開布包取出一本薄冊,搖頭哦:「『霞照刀法,龍口村人氏耿照創制,染紅霞恭錄……』」

耿照的臉一下脹得血紅,中意氣上湧,再顧不得應對禮節,猛朝老人撲去,衝口道:「……還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口,卻無半分實,緊接著整個人「轟!」撞塌了鏤花欄杆,著地一滾,旋即躍起,卻見老人懶洋洋窩在適才自己所在處,葫蘆就口,飲得有滋有味。

自遷入朱雀航,耿照便將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來,不僅裹以數層油布,更鎖進一隻鋼鐵箱,藏入書櫃暗格,連寶寶錦兒都不知曉。以武登庸的修為,摸入宅中搜出薄冊,料想潛行都諸女亦無所覺。

稍稍冷靜,明白老人身負「分光化影」,要從他手裡搶東西,怕比殺死對子狗更難,強抑火氣,抱拳躬身道:「晚輩一時糊塗了,冒犯之處望前輩海涵。此物於我無比貴重,還請前輩大人大量,還給晚輩。」

「你生氣是應該的,太壓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題字,裡頭寫了啥我沒看,也沒打算看。」武登庸收冊入懷,淡道:

「你同這些個姑娘怎麼著,本不幹旁人事,這『旁人』自然包括我。但此冊若入有心人處,現成就是鐵證,說水月停軒的二掌院,同鎮東將軍府的耿典衛有私情,屆時你便想抬著八人大轎娶她過門,也來不及了。

「到了這一檻,哪怕水月停軒和鎮北將軍府有一萬門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還要找你算帳,兩邊既沒好處,偏又不能不打殺。你覺得這是定情物,我看著像催命符,估計你是不肯毀掉的,暫時保管在我這兒,哪天你打算將染家丫頭娶回來,再還給你。」

耿照聞言一凜,立時明白其中兇險。

刀皇前輩能潛入朱雀大宅,殷橫野豈不能乎?以蕭諫紙的身份地位,言戰中尚且遭到如許攻訐,紅兒若捲入風暴,後果不堪設想。

聽武登庸未窺私隱,耿照的心緒平靜許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謝。老人只一擺手,將貯裝苦茶的葫蘆扔給他,耿照本謝絕,見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欄杆旁,還裝著幾枚蔥火燒的油紙包,才明白是換之意,忍笑捧回;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覺一切荒謬至極,由衷嘆道:

「前輩來守這三之約,足盛情,晚輩若僥倖留得一命,後定當補報。如前輩言,短短三,傳功授藝本就勉強,知其不可,實沒有強求的必要。」

武登庸頭也不回,邊吃邊笑。「你也發現咱們倆真不對盤了,是不?」

九有個說法。不過我想……」耿照也笑起來。「前輩所言極是。」

「別聽他的,小胖子淨安人。」武登庸搖頭道:「我打算當個和藹可親的傳功長老,隨手掏大禮包送你的,但你實在不對我脾胃。若你人品低下作惡多端,倒也罷了,偏偏又幹得不錯……怎麼說呢,讓我很悶啊。

「連『不夠喜歡你』這一點,都讓我像壞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別老想當好人行不?貪一點慫一點行不?讓我更喜歡你一點,要不更討厭你也行啊,不上不下,悶煞人也。」

「晚輩也不是有意的。誰不想要大禮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雖是萬般無奈,笑意卻莫名酣暢。把話說開後,不知怎的輕鬆多了,只要不想著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麼點竅開光的金玉之鑿,相處倒不甚難。

「不如……你聽我說個故事?」武登庸顯然是有始有終的脾。也可能是年紀大了,想改任「說皇」也不一定。

「那我還要一隻火燒。」得有點什麼才能忍。

「成。」武登庸道:「昨天說到我留六式在皇圖聖斷的秘卷裡,上下四百年間,只能排第二。記得不?」

「記得。」耿照特意選了只飽滿的蔥火燒,餡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圖聖斷刀裡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孫扶風。

金貔王朝不比武,公孫家自己就有登門挑戰的傳統,從而衍出一套嚴謹的制度:

暗夜私鬥、事前傳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說了。比武時除雙方目證,當地耆老、朝廷機構亦可推派公證人,每戰須得有三方之證,始能成立;戰後必有錄狀,亦作三份,經公證人簽字畫押,比武的雙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則由當地衙門保管,定期造冊,呈送朝廷建檔。

戰敗的一方,後可據此狀,向勝方挑戰。若不恩怨牽延、僅僅止於一身的話,亦可簽下無遺仇生死狀——這也是金貔朝獨有的發明。

以武犯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認可的存在,門派勢力之爭,可透過公開的比武解決。武人與匪徒的區隔,從未如此涇渭分明,江湖勢力的發展到達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孫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業,立國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後一切內憂外患,背後都有各門各派的影子。繼任的武皇人人習武練刀,雖說源自恃武開國的家風,實際上也有其不得不然處。

問題是:富貴榮華,從來是武者的大敵。

到了公孫扶風這代,曾以皇圖聖斷刀威懾天下的公孫皇族,於稱帝之後,僅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還是開國武皇所留。武皇之武,已然不皇,舉世皆知。

而以武論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

正當各方江湖勢力蠢蠢動,雪上嚴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開的比武中,敗給一個叫「青萍刀」的、籍籍無名的小門派。

「……堂堂公孫皇族的高手,為什麼要去挑戰一個鄉下門派?」耿照立馬便聽出了不對。武登庸倒是一派從容,聳肩道:「可能是因為青萍刀裡有個漂亮的師孃或小師妹,也可能想挑個軟柿子幹掉,混水摸魚地在秘卷裡留下一招半式……無論什麼理由,這本身就是腐敗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該發生這種事。」

比武的過程無懈可擊,沒有可做文章處。輸了就是輸了。

朝野上下並不當一回事,勝負本有運氣的成分,又不是打不還手,比鬥哪有萬無一失的?但公孫皇族丟不起這個臉,於是有人請纓雪恥,為武皇守護尊嚴,然後又在公開的決鬥裡,敗在青萍刀下。

「……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後一枚火燒,饒富興致。「按照故事的套路,這『青萍刀』應該不斷打敗前來挑戰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顏面掃地。他們最後幹掉了幾個?」

「三十三個。」

耿照差點被苦茶噎死。

「一個無名的鄉下門派,能夠打敗三十三名公孫皇族的使刀高手?」

「嚴格說來,『青萍刀』嚴守愚打敗了六名前往挑戰的皇族高手。剩下的廿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孫家開枝散葉,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為侯者,也有自立門派的。青萍刀嚴家的六連勝,徹底向世人揭了皇室的不堪,一時挑戰書如雪片般飛來;雖無人敢向武皇搦戰,但那些自立門戶、外地封侯的,全成了眾矢之的。皇圖聖斷刀的不敗神話,眼看將成笑話一樁,而皇族中已無成名高手。

「公孫扶風在民間長成,迴歸皇族不過數年光景,一直待在武庫。武皇嫡系看不起他的出身,不許他用刀,當公孫扶風打開武庫大門,為一直照拂他的阭翼侯出戰時,間佩的是一柄長劍。」

出身民間的皇族青年以劍使刀,拿下公孫氏三十三敗後的頭一勝,從此踏上他長勝不敗的決鬥之路。

不久武皇駕崩,五侯亂起,公孫扶風臨危授命,屢建殊功,掃平了內外的競爭者,最後登上帝位,以「衝陵」為武皇尊號。

「……這個故事很勵志啊。在套路里算是不錯的,有新意。」只不知和我有什麼關係,耿照心想。

「公孫扶風這人懶得很,他肯比武、肯拼殺,就是不肯坐下來濃縮凝練,將克敵之法化成一式,收入秘卷。就是這麼個人,在皇圖聖斷刀裡留下了十七式,讓我們其他人看起來跟槌一樣。」武登庸的眼神有點厭世,搖頭道:

「他所留刀式,都是旁人幫他錄下的,有時是決勝的那一招,有時是沒頭沒尾的幾招拼湊,說不上一套,但都厲害得很。頭一回留招,人家問他要叫什麼,他便在秘卷留下『起於青苹之末』六字。有人說是應了名諱裡的『風』字,有人說是指青萍刀嚴家,還有鬼扯什麼起於寒微、終成帝王的。我覺得他就是隨手亂寫。

「第二次留招,人家又問這式叫什麼好呢,卻讓他白了一眼,沒好氣道:『你們是白痴麼?這跟上次的不是同一招?』連字都不題了,此後回回如此。秘卷裡的題名留了空,總得有個章程不是?得我們這些後人只能管叫『青苹第二』、『青苹第三』,一路叫到十七。」

耿照笑道:「這位武皇也真有趣。」

「那是沒到你。」武登庸哼道:「我瞧這十七式時,只覺他媽見鬼了,有的勢若雷霆,橫空驚天;有的冷銳毒辣,倏忽無蹤……這能叫『都是同一招』?你怎不玩卵去?」

耿照被老人氣虎虎的模樣逗得樂,忍笑問:「前輩以為是不是同一招?」

武登庸兀自罵罵咧咧,似未聽見,顯然當年修習這位武皇衝陵所遺,沒少吃了苦頭,兩人隔世結下樑子,多年難解。耿照又重複一次,老人止住罵聲,突然轉過頭來,定定望進少年眸裡,似笑非笑。

「得問你啊。你以為,是不是同一招?」

耿照「呵」的一聲詫笑起來,見他並無促狹之意,登時有些惑。

武登庸凝視良久,忽然挪開視線,望向耿照側;耿照本能順他的視線乜去,老人目光又轉肩頭……瞬息數易,少年只覺一股命似的壓迫襲來,跟蕭老臺丞鋒銳如刀的視線不同,是刀皇前輩注視的方位、角度和頻率,造成這股異樣的壓迫,同時又有著難以言喻的——

嘩啦一聲巨響,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坐倒在一地的欄杆碎片裡,背門留有撞擊過後的隱隱生疼。武登庸仍坐在原處,雙手疊,隨意擱在下腹間;自己卻不知何時退到了丈餘外,又撞塌了小半鏤槅,忽然省悟:

「前輩……前輩的目光銳迫,竟能得我起身倒退!」一抹額頭,滿掌溼冷。

武登庸含笑抬眸,淡淡哼道:「休息夠了罷,要來啦。」

耿照心中寒意陡生,卻不知從何而來,這是連面對殷賊都未曾有的危機應,未及凝思,急急舉掌:「前……前輩!可否……可否給我一柄刀?晚輩抵……抵擋不住!」

老人長笑:「刀長兩尺五寸三分,重三斤七兩半,豈非已在你手?留神,這便來了!」猛然抬眸,目光直他心口!

耿照心念一動,掌中幻刀已生,堪堪揮刃格開,意未動而身刀先動,單膝跪在槅扇碎片之間,行雲水般抵擋著電而至的命視線,雜識次第沉落,心境越發空明,周遭的蟲鳴鳥叫帶他回到意識裡的某一處:同樣單膝跪地,同樣刀氣命,長街裡風帶血氣,那是來自開膛對剖的一地馬屍,以及無懼死亡、前仆後繼而來的南方勇士——

他明白是從何而來了。

視線化成一道道鋒銳的刀氣,遠處發動攻勢的也非刀皇前輩,而是那一身黑衣如蝠的覺尊見三秋,每道攻擊都跟深深刻印在識海里的一模一樣,耿照或不記得,但虛境自行辨出了悉的軌跡,在少年意識的最深處與之共鳴……

一如前度,耿照擋下每一道眼難辨的刀氣,為保護倒臥身畔的摯友,但事態的發展始終沒能過渡到後段;一記不漏地格開數百、乃至數千道刀氣之後,攻擊再次從頭展開,以更快的速度,更凌厲的勢頭,更刁鑽的角度。這不是覺尊,耿照能清晰察覺。這人……要比覺尊強得多了。

而他不覺得自己應付不來。

——進取為標,存容為本。方圓周天,皆在刀後。

(守禦,方為刀法之極意!)

那種神遊物外、得心應手的覺越來越強烈,不知輪迴幾度之後,身子赫然一昂,就這麼忽悠悠地脫體而出,站到「耿照」身畔,見黝黑壯的短褐少年掄轉單刀,一絲不漏地格擋刀炁;轉頭四顧,長街兩側的黑瓦白牆,垂覆出牆的濃蔭,拂過林葉鳴蟬的午後之風……

耿照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是透過在不經意間,每一瞥、每一聆所遺留在識海深處的知覺片段,重新於虛境中堆砌、還原出來的真實場景;因人識所不能及,無有變造扭曲之虞,只能是真。

但他從未如此際一般,彷彿在虛境之中又入得一層虛境,才能看見虛境中的自己……這麼說來,虛境到底有多少層次?再往下一層,所見又是何種景況?

耿照並未繼續「深思」——在虛境中,思考是少數極端受限的事。

一旦具體「想」著什麼,可能下一霎便會清醒過來,如遭虛境所逐;若勉強為之,不但當下異常痛苦,返回現實後不免頭痛裂、噁心反胃,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適。故每回潛入虛境調閱記憶,靠的是入虛靜前的一絲清明。

還好此際最引他的,是虛境中那「耿照」格擋覺尊刀炁的手法。

他像端詳鏡中人般看著自己所用的招式,不知不覺入了

那些原本該是零零落落、互不相屬的刀招,錄於冊中各自為政,彷彿九幀相異的圖畫,在持刀少年手裡卻徹底變了模樣,隨幾千幾百道無形刀炁飆至,九招化出各種應對之法,彼此之間有相似亦有乖離,卻隱有一條相通的理路貫串,只是他從未發覺——

他早該發現的。它們來自同樣的源頭,怎麼可能無法貫串,毫無關連?

耿照一瞬間又回到了「身子」裡,繼續舞刀成圓,抵禦颼颼至的無形刀。不同的是,此刻每一次出刀,對少年來說忽然有了意義,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這一掃遊刃有餘,而那一險象環生;他的刀開始對他說話,而身體持續回應著這份絮語,逐漸織成澎湃洶湧的共鳴……

「……耿照,是我……」悉的語聲鑽入耳蝸,黏膩和悶鈍忽從百骸末梢倒灌湧入,身體開始變得沉重,不再輕盈如絲。他知道自己回到了現實。「……快點住手!」

少年猛然睜眼,手刀被格在一雙掌之間,凝練的刀氣瞬間迸散開來,餘勁將地面上狼藉的各種碎片——欄杆、簷瓦、磚頭,不知名的鐵件,四分五裂的兵器架子,和幾近粉碎的石鎖——卷得離地數尺才又轟然散落,現場如遭龍掛肆,慘不忍睹。

耿照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正開口,忽覺體內一絲氣力也提不上,幾乎軟倒,恰被九雙掌撐住。煙塵外餘光所及,不知有多少窮山鐵衛團團包圍,如臨大敵,連一抹輕細的呼也聽不見。

九見他清醒,略略放心了些。他聽見動靜趕來時,呼延宗衛已讓徵王御駕的最銳將此地圍起,國主雖曾吩咐,今誰都不許到這兒來,以免擾了駙馬爺和典衛大人,但院裡飛砂走石牆塌柱倒,簡直跟被礟石轟過沒兩樣,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長孫旭先撤出侍女僕婦,花銀子打發了聞報趕來的各方公人,本以為師父正教到心神震盪不可自拔,搞了半天只有耿照獨個兒拆房,拆到入夜還不消停,偏又不見師父蹤影;擔心好友消耗過甚遺下內創,才冒險躍入戰團制止。

「住得不開心直說嘛,我換一間給你,別搞拆遷啊。」九見他脈象平穩,終於有了說笑的閒心,以眼神示意呼延等退下,維持雙手支撐的姿勢,扶著他就近坐上一片未毀的階臺。

耿照嘴角動了動,累得沒法揚起,勉強嚅囁半天,九湊近耳朵,疊聲連問:「什麼?你說……說什麼?」

「一招……」不知過了多久,耿照才笑出聲,雙眼緊閉,老牛似的息。

「真他媽是同一招啊!」

第二八三折細渠柳岸紙素名汙

這晚耿照睡得特別沉,彷彿把疲憊全留在虛境,以致一夜無夢,甦醒時已是翌午後。驛館管事拼著得罪窮山國主,也不肯送飯給耿照,其餘人等莫不遠避,不敢稍近。呼延宗衛只得遣御衛提來食盒,讓耿照在屋內用飯。

第三天已過大半,耿照卻無甚惋惜,不復先前那般焦躁,好整以暇吃完,斟了杯冷茶啜飲,隨意遠眺發呆,漫無目的。

老人給的已太多太多,遠超過少年預期。

「你身上有刀。」——現在他終於明白風篁為何這樣說。

那時耿照還未入三奇谷,風篁在他身上看到的,自不是霞照刀。但人眼下的樣態,俱是此前人生的總和,萬物有源,沒什麼是憑空飛來。

風篁所見,是他自幼一批一剖、陪木雞叔叔劈柴,不知累積了幾千幾萬刀的結果;是七叔提煉自身的「天功」經驗,教他怎麼奔跑、怎麼跳躍,怎麼睡覺怎麼使勁,怎麼一錘錘砸上火星四濺的鐵胎,讓它們成為肢體的延伸,依本能就能運使自如……

他不是天生就會使刀。

耿照對刀的銳直覺,來自生活最平凡微小處,耗費他迄今生命的絕大部分,如呼飲水般自然。世上無一門神功,能速成這樣的資賦,他的刀一直都跟著他,只是他自己並不知道。

少年總覺自己不通刀法,對敵時,習慣了倚仗別人的刀。

起初是老胡的《無雙快斬》,後來對手越強,漸難應付,遂冒著時靈時不靈的風險,改使得自識中血海的寂滅刀;在半山破廟硬扛殷賊那會兒,連蠶孃的一式蠶馬刀都用上了,獨未使過霞照刀法。

直到於虛境中再入虛靜,看到憑藉本能格擋刀炁的自己,耿照赫然發現:原來那些隨心舞圓、信手而出的招式,全是化自九式霞照刀!

這就是何以前輩死皮賴臉,也要一說公孫扶風的事。

從首式「起於青苹之末」,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青苹十七,公孫扶風既不屑提煉濃縮,也無意留譜傳世,乃至口出「不都是同一招」的狂言,並非只為標新立異。

即以刀皇來看亦是全然不同的十七式絕學,於公孫扶風就是一招,不過是展現他這個「一」的不同面相罷了。只見十七之異,不見本我之一,此為武皇衝陵鄙笑世人處。

武登庸要說的是:其實你一直有刀,且正用著,只是渾無所覺。區區三,學新刀太勉強了,不如……就磨一磨身上既有的刀罷。

徜徉良久,耿照放落茶盞,心滿意足起身,推門見輪西移,距黃昏怕不到兩個時辰,最後一天即將結束,卻不覺有甚遺憾。現在不管他看到什麼、想著什麼,對刀法都有更深的體悟,心頭茫然漸去,哪怕實力難以立即攀升,已然受用無窮。

武登庸在小院外的月門等他。

「捨得醒啦?昨兒有沒折了你的小胳膊,扭了小腳腳啊?來來來,給武伯伯瞧瞧。」

耿照滿腹的尊敬衝上喉頭,差點嘔了一地,頓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沒法正視這人啊!這要歷經多少磨難,節才扭成這副油酥麻花的形狀?忍著惡寒衝老人一抱拳,恭敬道:「前輩安好。」

武登庸就看不慣他這德,表情活像了滿嘴綠蒼蠅,冷冷哼笑,扔來一柄釣竿。「好,好曬魚!怎不乾脆睡到開晚膳?拿燒火往你榻裡一串,直接上桌盛盤不好麼?」

「就怕晚輩斤兩不夠。」

耿照忍笑接過,見老漁翁悶著頭往外走,忙加緊腳步,邊揚聲道:

「前輩,今兒還問麼?」

「問令堂!跟上。」啪答啪答踅出門去。

離了驛館,一老一少穿繞在蟬聲唧唧的巷閭間,出了條窄長鬍同,視野頓開,水颸撲面,帶著柳條新氛,稍稍驅散石板路上的蒸騰熱氣,正是兩人初遇的渠畔,一如既往地少見人跡。

難怪前輩當能在這兒架火烤魚,耿照忍不住想。

越浦之大,真有這種怎麼走都不會經過的地方啊!

那渠寬約兩丈,兩側以礫石堆成護岸,跟城內以砌石夾岸的主水道不同,更像城外的天然河——從水下飄著的蘆尖能知一二。岸邊積成沙洲,長出蘆葦,夏季水豐滿漲,這才漫過葦草。

漕運乃越城浦之命脈,城尹衙門的疏浚官權力極大,還不是閒差,一年到頭忙成狗,休說長蘆葦,連渠內聚沙成洲都是不允許的,沒好能掉腦袋。耿照到越浦的時間不長,總還知道這事。

「這裡以前是條河。我是說真的河,不是發民伕挖將出來,再用蓋城池的大石塊生生砌出河道的那種。」

武登庸在柳陰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路甩鉤入水,叼長草枕臂倚樹,踢鞋疊腿,光瞧便覺舒心。「好笑罷?現今過子都靠假河,真河倒沒人知曉啦。若非夏季漲水,漫過閘口,沒準這渠都是乾的。」

耿照也學他甩竿,只是典衛大人不擅此道,差點給魚鉤勾了後領。武登庸笑得朗直接,看似心情大好。

「咱們今天便只釣魚?」擔心殃及亡母,索連「問」字也不提了。反正釣魚也沒啥不好。

「問!怎麼不問?」老人還沒笑夠,半閉著眼一副懶漢德,隨口應付:

「喏,你小子要的,是多呢還是少?」

依耿照之,本該選「少」,貪多嚼不爛,選了等於沒選。但老人哼哼唧唧笑個沒完,令少年莫名地惱火起來。魚鉤釣繩這種費錢的玩意兒,龍口村的孩子哪裡玩得起?不是跳進水裡徒手撈魚,便是編漁簍、砌魚槽,多的是不花錢的手段。不比堂堂神功侯,便是落江湖,都能任意支使水道巨擘,要啥有啥!

「……我選『多』!」

「哼哼……哈哈哈……哎喲……選多是吧?呼呼呼……唔……」老人的聲音漸漸沉落,貓兒似的咕噥取代意指,最後直接成了呼嚕聲。「那就比一比……比比誰釣得多……呼——呼——」

耿照深深覺得對老人抱有期待的自己,簡直是槌。

不過水岸微風太舒服了,這柳樹底的瘤節凹陷也是,巧妙託著背,涼滑微硬的觸和鮮烈的木氣,堪比漱玉節重金購置的雕胡,耿照很快便原諒了老人,隨著前輩亦趨亦步,昏沉沉地跌入夢鄉。

夢裡仍是這片細渠柳岸,午後驕陽正熾,眼中所見,彷彿都浮在一圈光暈裡,白得令人忍不住瞇眼。

虛境中難以思考,所有一切都只是覺,你閃過一個念頭,所見所覺就回到那個當下。耿照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連作夢都想待在這兒,但這睡前所見的渠邊場景異常穩固,沒有過往虛境中一念數變的破碎與虛幻之

一旁的老人睜開眼睛,起身舉臂,掌中多了柄刀。

長三尺五寸,重五斤,銑亮冷銳,令人不寒而慄。

耿照無法思索。按說一旦去想「這是怎麼回事」,立時便為虛境所拒,倏忽清醒,但彷彿有什麼將他牢牢摁在虛境裡,明明被識海排斥的痛苦異常鮮烈,他就是無法返回現實。

除此之外,虛境裡的運作一切如常,少年因而察覺殺氣。當闖入識海的柳見殘若是混沌霧,老人便是柄冷硬堅銳、百鍛而成的厚背刀,生生入血,令少年難以忽視,無法共存。

是老人將自己「釘」在識海中——耿照只能如是想。他甚至無法分辨此間是自己的虛境,抑或是老人的,而場景就在霎眼間易改。

陽光消失了,幽暗的石室裡連牛油燭焰都在晃搖。那股子凍,已經遠遠跨越了耿照的想像邊界,將常識拋諸腦後;他懷疑石縫間填的不是膏泥苔蘚,而是萬年不融的堅冰。屋子四面堆滿齊頂層架,似金鐵所鑄,每格疊有長條磚似的物事,回映焰火的金屬鈍光帶著一抹深濃綠影。

耿照幾乎無法動一動身體——非因制,而是因為難以形容的冷——然而刀尖曳過磚石地的聲響,已不知由身後何處近。他勉力邁步,在層架間辛苦竄逃著,偶爾碰上架子都疼得像是撞掉手臂指掌一般,淚水在溢出眼眶的瞬間便化成冰渣。連口鼻裡的氣息像和了水的砂礫,耿照口越來越重,漸漸不進什麼。

不知為何有種強烈直覺,層架上的物事,是保住命的依憑。

一個過彎膝腿不聽使喚,肩頭「碰!」撞上層架。少年死死咬住痛呼,挪動僵硬的指掌取了塊長條磚,入手冰冷光滑,彷彿能刺進血。青銅鑄成的書簡上,鐫刻著端正好看的蠅頭小楷,卷首題著「起於青苹之末」。

耿照無法思考,只能覺。於是在默讀書簡的下一霎,場景再度發生變化,一人舞著直刀從天而降,勢若狂風捲掃,直比破廟外七叔的那一劍更加烜赫駭人,他避無可避,咬牙揮刀,悍然向挑戰——

柳陰下水風習習,閉目倚樹的武登庸雙手疊,看似極放鬆的擱在下腹腿間,額間卻滲出點點汗珠。越浦城裡沒有什麼地方是人跡罕至的,是老人在這一小片僻地的四周佈下了陣法,雖無大害,生靈自然而然走避,當然也包括人。

在長街見耿照對上柳見殘時,武登庸便懷疑少年身負入虛靜之能。

柳見殘一看就知道是那種大半輩子只練刀的武人,資賦亦高,裡外條件有了,待眼界、經驗累積到了某種境界,某靈光一開,刀意便即入門。此說乍聽玄乎,其實跟「氣機」是一個意思:

高手能夠應殺氣,以眸光或體勢震懾對手,用內息外功都不能完全解釋,於是有了氣機這樣的說法。

兩名刀意入門的人對上,合理的結果是氣機對撞,狹路相逢強者勝,要不就相持到其中一方出破綻為止。

但當的情形,分明是兩人同陷虛境;若柳見殘只是凝意破門、無端闖入的一方,是誰提供的虛靜之境,答案呼之出。

「入虛靜」是道門的說法,指劍奇宮的《奪舍大法》亦取此謂;佛門則稱『無相之相』,又叫「無我」,也有說「命」或「空」的。在武登庸看,能返入虛境,是叩問三才五峰境地的入門磚,一切異能皆由此始,恃此生,故接下三之約的挑戰,為耿照多添一縷生機。

讓耿照想像一柄虛幻之刀,測試的是化虛為實之能;以目光追迫,是想看看他有思見身中的能耐否……耿照漂亮通過考驗,甚較老人預想的更出

武登庸並沒有騙他。公孫氏的家史上,沒有兼通一百八十八式《皇圖聖斷刀》之人,生出這種念頭的都是狂妄自大的傻瓜。以老人骨之高,才具僅次於橫空出世的武皇衝陵,也才練過其中六十一式而已,沒敢說是通。

但他看過全本《皇圖聖斷刀》秘卷,還有整座青銅武庫。

現實中或無法悉數記起,但銅簡上的圖文,可是一點不漏地存於老人的識海。耿照只消翻過一遍,從此虛境之中,便有一部完整的《皇圖聖斷刀》,想忘也忘不掉。

帶著一座武庫是終身受用,但似乎緩不濟急。

不是想要大禮包麼?說好的活動筋骨包君滿意,終於姍姍來遲啦!虛境中不受時空所限,親身體驗下被六十七式《皇圖聖斷刀》狂轟濫炸擼到死的滋味……這都能扛住,還怕甚來!

老人嘴角微勾,似乎好夢正酣,襯與柳飛水潺涼風送,真箇是一幅悠閒自得的午後垂釣圖。[防偽]

◇◇◇

刑部尚書陳弘範買在甘坊的物業,本是為了安置阿攣之用,考慮到避嫌,與他在金雨巷梧桐照井的府邸隔了大半個城區,去皇城公署都不順路,正可安皇上之心。以阿攣姑娘的美貌,得到聖眷是毫無懸念的事,要是住得近了,兩下走動太方便,難保皇上不會生疑,以為收了他陳弘範的舊鞋,不管再怎麼好穿,心裡總不舒坦。

聖上常微服來梧桐照井,與他說些不便於皇城言說之事,知道甘坊有多遠,他公餘走一趟甚是不便,索一肩擔起照拂阿攣姑娘的責任,三天兩頭往城北跑,見他識相地不再前來,直將陳君疇誇上了天,以為心腹忠臣。

擁有這樣的直覺和手腕,更重要的是不受眼前的甘美利益所惑——阿攣的美貌可不是誰都能輕易抵抗的——正是陳尚書得以平步青雲,在平望長袖善舞的最大本錢。

蕭諫紙並沒有告訴他,為什麼派人把阿攣送來,想讓他為自己或阿攣做什麼。

從女郎叩響尚書府邸的門環伊始,這一切全是陳弘範自己的判斷和決定。

殿試欽點的一甲前三,雖說有「天子門生」之譽,亦和其他同年一樣,喊主持大比的主考官一聲「老師」。陳弘範與蕭諫紙的關係,也僅是這樣而已,既未私下往來,連書信都沒怎麼通過。

宴請新進士的瓊林宴上,他們只簡單寒暄了幾句。那已是當晚陳弘範談過最長的一段。

誰都知道他是祖墳冒煙才混上的便宜狀元,天子點的可是遲鳳鈞,不是文章四平八穩的陳弘範。皇帝陛下在離席之際,特意喚遲鳳鈞來前,將自己的金盃斟滿,賜了給他;誰才是聖上心中的金榜第一,無庸置疑。即將踏入官場的新科進士們尚不諳為官之道,紛紛搶著同遲鳳鈞敬酒,意興遄飛地討論那篇慷慨昂的策論,想像後治國平天下的光景——

陳弘範擱下筆,望著窗外的夜微微發怔。

是啊,怎就沒想過寫封信,問一問臺丞的用意?

或許是心裡清楚,蕭老臺丞一個字都不會回他,約莫自嘲老眼昏花,偏把人給了個蠢蛋。尚書大人自顧自笑起來,將紙上的墨跡乾,沒多久工夫,院裡的老家人來叩書齋之門,陳弘範趕緊起身,至月門外相

來人五綹長鬚,相貌清癯,一襲淡青琉璃的直裾深衣,領袖繡幅作工細,顏則是更深一點的紺青,只領的環頸處綴了圈月牙綢,外罩白綢長褙,所用材質無不華貴而低調,更顯高雅。

「君疇有失遠,恩相恕罪。」

「不然。」中年雅士收攏摺扇,怡然笑道:

「前院裡的梔子花開得絕好,你不來,我才能細細玩賞,飽嗅了香息而來。能伯比你知趣得多,喊都沒喊我。」那老家人名喚苟能,叫老苟或苟伯都不好聽,索以名呼之。雅士經常來此,老家人見怪不怪,微一頷首權作招呼,便來通知主人,中年雅士也不以為意。

梔子花的花瓣大,甚至肥厚,白得不透半點光,其上紋理細緻,宛若上好的厚織。陳弘範想起恩相常所著,愛冷白,質偏厚軟,果與梔子花極似,那是真歡喜了,一邊殷勤延入書齋,一邊笑道:「這會兒趕上時節了,花開得好,香氣也好,都說:「『盡不歸處,一庭梔子香。』我家鄉管叫玉堂。」

「玉堂麼?糟糕,想喝酒了。」

雅士劍眉微挑,不知怎的,似笑非笑的神情襯與那稍張即斂的烏眸,竟有種難以言喻的促狹之,彷彿下一瞬便要說個什麼笑話逗你似的,尚未聽聞已自難,哪怕真開了過份的玩笑,也令人生不起氣來。

央土有酒名玉,別名就叫「玉堂」,與花卻沒什麼相干。陳弘範聽他如是說,笑道:「恩相飲,我讓能伯沽幾斤來。」

雅士大笑。「我這輩子所飲之酒倒成一碗,都不知用不用得上這個『斤』字,打幾斤來怎麼得了?」陳弘範忍笑道:「我聽人說金吾郎飲酒,等閒不用兩斤以下的酒埕。」雅士隨意落座,作勢掩臉:「說到酒量,恐怕我才是家醜了。」兩人相視而笑。

「好看」不是中年雅士最令人印象深刻處。男子生得好看,很多時候未必值得誇耀,但他確實得人歡喜,毋須特意討好逢,也能贏取旁人的好和善意。

自陶元崢死後,朝中已不設相位。能當得「恩相」二字的,也只有人稱「中書大人」的任逐桑了。

陳弘範的長袖善舞正是他所,不為能幹,而是避嫌。

沒有被明確歸入央土任家一派、在許多陣營都吃得開的刑部陳尚書,能把觸角伸到更深更廣的地方,是相當稱職的中間人。為此之故,任逐桑從不在自宅接待陳弘範,在朝中的往來應對也一向是寡淡如水,不冷不熱。

「甘坊那廂……」趁陳弘範從書桌抱來成摞案卷,任逐桑自斟了茶水,得像在自己家,忽想到什麼,隨口問:「一切都好?官家近走動甚勤,看似進展不錯。」

「的確不錯。」陳弘範笑道:「那一位對阿攣姑娘始終以禮相待,甚是相得。前幾聽說了姑娘的遭遇,還發了頓脾氣,讓楊公公佈置親信,往東海查案去,十分來勁。」

陳弘範就是在人心這點上琢磨得透,才能為中書大人所用。旁人進獻貴女,巴不得陛下趕緊上龍,最好懷上龍子,「以禮相待」算哪門子不錯?殊不知得手之後,便是濃情轉淡之始,這一節天子與庶民並無不同。若無足夠的情愫牽緣,緊緊糾葛,睡完了也就完了,所費心血俱是白饒。

任逐桑輕轉杯緣,清澈有神的鳳目望著茶水之中芽枝浮沉,面上雖掛笑意,卻未必是全喜。「你找個機會提點楊公公,不管查到什麼,都先捋一捋、緩一緩,別一股腦兒倒出來邀功。官家遠在京城,不知東海柢,然而出口成憲,屆時讓誰辦去?總不是他楊玉除。」

陳弘範明白厲害,不敢拿此事言笑,躬身道:「恩相放心,下官理會得。」

帝后失和的耳語在平望都傳既久,三宮六院的規模又遭先帝所限,沒點上下其手的空間。這趟娘娘鳳駕甫一離京,各方勢力無不挖空心思見縫針,想把皇帝摁進自家美人的腿間,一分央土任家的滔天權勢,可惜功敗垂成,沒有一名佳麗能留在皇城裡,牢牢抓住陛下的心。

怕誰也料不到,唯一成功的那個,居然還是任逐桑自己的安排。

若非中書大人默許,光憑陳弘範,是請不來惠安禛和楊玉除的。惠、楊兩位公公是為陛下著想,或許在他們看,陳弘範是為自己的前程,博取天子歡心;中書大人所圖,相較之下難免令人費解:誰會削尖腦袋進獻美女,分去皇帝陛下對自家女兒的寵愛?

在陳弘範看來,答案可能出乎意料地簡單。

無論誰抓住了陛下的心,只要受任家節制,任逐桑不在乎這人是皇后娘娘,抑或阿攣姑娘。世上既無恆久的寵愛,何妨讓陛下在任家手裡挑珍珠?

若無阿攣姑娘,任逐桑亦有準備,不容他人將手伸至皇帝眼下。但陳弘範知道中書大人今夜前來,不為陛下的新寵,在几上小心攤開長卷,移來燭火,確保恩相能清楚看見其中的內容,清了清喉嚨。

「據下官所得線報,前阿蘭山三乘論法的紛亂,起於一群自稱『姑』的匪徒,煽動民、意圖刺殺鎮東將軍等,亦是這幫匪人所為。不幸的是,姑的成員並非尋常宵小,其核心不乏朝中要人,名冊與各人所為、本部掌握的事證清單等在此,還請恩相過目。」詳細說明姑亂黨的身份與犯行。

事關重大,在這份文檔未正式送進刑部之前,還有轉圜的餘地,這也是任逐桑今夜來訪的原因。

這大半年間,東海道屢生事端,在慕容柔治下可說是極為罕見,各種言次第傳回平望,蓋因不出武林事的範疇,引的目光有限,到三乘論法出了大亂子,其後「姑」之名浮上臺面,才把看似無關的案子串起來,朝野議論;但有王御史的慘例在前,誰也不想招惹鎮東將軍,迄今尚無一本參他怠忽職守、圖謀不軌,全都在觀望著。

算算時間,朝廷也該有個說法。

提問之前,得先有答案才行。御史臺是全無動靜,先帝爺當年的密探頭子眼下正坐鎮東海,自己就是等著挨參的目標,承宣朝既無像樣的密偵緹騎,就剩下刑部和大理寺了。

證據可以慢慢找,眼下首要,乃是疑犯的名單。

連是哪些人搗亂使壞都說不出,豈非動亂未止?朝廷的顏面何在!

任逐桑靜靜聽他陳述,始終不發一語,末了才翻回捲首,伸出修長的食指,輕叩著那份姑六人的清單。

古木鳶遲鳳鈞

高柳蟬鹿別駕

深溪虎僧果昧

空林夜鬼嶽宸風

下鴻鵠樑子同

巫峽猿何負嵎

果然須於此處用兵。陳弘範毫不意外,自然地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名單上的何、嶽等皆是江湖人,如非陳名案卷,尚書大人聽都沒聽過,據聞此二人一死一失蹤,不管是否真是姑黨徒,其實無甚差別。鹿別駕主持的名山道場紫星觀聲聞五道,平望中亦有不少支持者,但鹿彥清在青苧村所為已犯天顏,相信陛下樂於抄他滿門。有問題的,是另外兩條。

僧人果昧——身陷逆反疑雲,自不能再尊稱「琉璃佛子」——在棲鳳館挾持皇后一事傳回京師,聞者無不震動,卻無人敢在明面上議論,連消息的散佈也相當剋制,蓋因娘娘與那果昧過從甚密,影響所及,京中王公大戶的女眷,十有八九曾與他往來,這把火若不小心控制,回頭便要燒到任家身上。

樑子同亦被人歸於中書大人一派,縱子行兇是一回事,陰謀叛亂則又是另一回事,兩者的後果有天地雲泥之別。

陳弘範等了半天,任逐桑始終沒作聲。尚書大人忽有些焦躁,未如既往般耐心等候,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恩相容稟。僧果昧事,據聞宣政院已傳大報國寺的顯因長老前往說明,料是誤傳。犯案之人,極可能是另一名果字輩惡僧。」言下之意,若娘娘那廂能夠安撫下來,這條罪名將落到某個待罪羊頭上,甚至未必真是僧人,只消剃了頭點上戒疤即可。

任逐桑似笑非笑,不置可否,指尖無聲輕點,似陷長考。燈焰映亮他略顯瘦削的側臉,石雕般的鼻樑、下頷線條明快,簡直無處下鑿,好看得令人壓力沉重,頗生自慚。

陳弘範的心底泛起一絲涼意。

看來骨非是中書大人首要考量。說來樑子同也不算心腹親信,不過是租換契的干係;這樣的供輸痕跡千絲萬縷,連事都不算,一旦涉及謀反卻麻煩多多。或許任逐桑更擔心這個。

「至於梁大人……」陳弘範續道:「教子無方是有的,對朝廷一向忠忱可表,斷不致走入歧途。據下官蒐集的線報,峒州知州房書府於此事前後動作頻仍,形跡可疑,怕才是賊人一黨,詳加調查,必能搜出事證,還梁大人一個清白。」

任逐桑微一頷首,回應甚快,看來又不像在沉思。

不發一語不是中書大人議事的習慣,任逐桑在這點上隨和且務實,全無僚氣,甚至是不喜旁人如此。陳弘範琢磨不透,益發忐忑,冷不防任逐桑舉起指頭,嚇得他小退半步,才看清食指尖上微微發烏。

「墨跡未乾哪,君疇。」中書大人仍是那副笑未笑的神氣,陳弘範卻輕鬆不起來,定了定神,強笑道:「消息來得甚急,前幾才寫好,或吃了晨也不一定。還是恩相仔細。」匆忙起身尋紙來汲。

「原稿呢?」任逐桑也沒攔他,信口問。

「不成文章,難以見人。多半隨手了墨罷?」

「我問的是原稿,不是草稿。」任逐桑終於微笑起來,篤篤篤地輕敲紙面,恰落在「古木鳶」這條。「……是這兒寫著『蕭諫紙』的那一份。可以拿出來讓我瞧瞧麼?」

第二八四折行聞祆除書同誰付

遲鳳鈞埋伏在京裡的暗手是陳弘範,蕭諫紙也是。

按蕭諫紙付的那份自白,遲鳳鈞重新謄寫一份,變造幾處關鍵,由心腹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連夜進京,親手給刑部陳弘範陳大人。

原本自白裡的姑黨羽,不止六數,幾乎就是一份東海平望的惡吏清冊,列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僥倖逃過了制裁,兀自財祿亨通的漏網之魚,最高甚至有侯爵在列。卷中舉證歷歷,這些人或在妖刀案發現場附近,或與被害人有牽連,或因妖刀之亂而受益,絲絲入扣,是攤在當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懷疑是否真有其事的程度。

蕭諫紙在運用「姑」之初,便想好了脫身計。

己方陣營五位成員,在所有行動的各個環節裡,都有無縫接軌的代罪替身,而這些「替身」所行之惡,及彼此間有意無意的牽連,恰為「姑」所謀,提供了一個完整合理的想像藍圖。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峽猿」,則以洪澤津嘯揚堡滿門被害的「虎劍鷹刀」何負嵎代之,若有刑斷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動平安符一方的牆角。

以卷中排布縝密,能上下其手處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將古木鳶換成蕭諫紙後,幾乎沒什麼需要大段刪改的地方,換掉人名地名即可。遲鳳鈞索再添上嶽宸風,公仇私怨一併討還,十分解氣。

而琉璃佛子事蹟敗,早被先生視為棄子,拉他下水,沒準能將央土任家和狐異門也牽扯進來。於是遲鳳鈞大筆一揮,將這兩名姑首腦又改了回去,模仿的自是蕭諫紙的筆跡。

堂堂東海經略使,封疆一品大員,豈擅百家字小道?但對抱負俱成泡影,淪為官場笑柄,連維持門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聲的空頭閒官,多的是時間兼通雜學。他學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這份案卷做為蕭老臺丞的親筆供狀,以撫司大人的名義被送到陳弘範手裡。

多年來,陳弘範始終與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魚雁往返,那些在瓊林宴上巴結遲鳳鈞的人早已離棄,甚至拿他當笑談,陳弘範仍是少數遲大人能以書信傾吐其不遂的友人。

這回遲鳳鈞沒給他捎上隻字片語——為防心腹被截,這點警覺是最起碼的——但意思再明白不過:刑部掌握話語權,能以這份供狀為遲鳳鈞脫罪。一旦皇上下令將遲鳳鈞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陳弘範另繕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論,但任逐桑是怎麼知道有案卷的存在?於此事上中書大人並無其他耳目,他就是中書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豈有昭灼?

「下官不——」僅猶豫一瞬,他對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書桌,從稍嫌紊亂的故紙堆裡翻出了厚厚一摞,雙手呈。「恩相請看。」

欺瞞什麼的,還有機會解釋;把任逐桑當傻瓜,毋寧最令其難以忍受。陳弘範一直是以這樣的明慧與果斷受到賞識。

任逐桑沒什麼火氣,接過細讀一遍,每個稍事停頓的地方都是與陳弘範的繕本相異處,但也沒真停下來過。傳說中的過目不忘看來是真的,陳弘範不由得捏了把冷汗。中書大人甚至沒心思掩飾,未如過往那般低調自制,可見事態嚴重。

「是蕭老臺丞的親筆?」將看散的紙頭重新摞好,壓上寫有名單的那一張,任逐桑輕撫墨字,悠然抬頭。

「稟恩相,此乃偽作,並非真跡。」陳弘範不卑不亢,拿出另一張仔細攤平的楮皮紙,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卻不及那銀鉤鐵劃似的瘦硬字體,遒健勁銳,直破紙傷人,難以持握。行文佈局與前一份乍看極似,並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辨出雀隼之異。

任逐桑不點頭。「果然是偽作。」

「是。」陳弘範垂眸娓娓道:「下官沒敢逕呈恩相,便為此故。」

蕭諫紙親筆所寫,是原初那份供狀的惡吏清單,此外更無其他。阿攣姑娘不識字,不懂寫的是什麼,只知是恩人付,仔細疊好後裝進香囊,縫入貼身小衣的夾層,落腳梧桐照井的頭一晚,才取出給陳弘範。

陳弘範本不知何意,即使陸續聽聞東海諸亂,都沒聯想到一塊,直到遲鳳鈞送來案卷,名冊的意義才驟爾浮現。

就像託付阿攣一樣,這份名單的使用權,蕭諫紙完全由陳弘範自己決定。

陳弘範已經過了會為這點信任而涕零的年紀。他記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試掄元是他夢寐以求,但他從沒想過被點上狀元會是這麼樣的痛苦。身為一縣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讀書種子,陳弘範習慣了直脊樑;士子首重,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豈能任人指指點點,輕侮恥笑?

設於皇家林苑的瓊林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活地獄。

每雙面投來的目光,都像在衝他大吼:「假狀元!」榜眼探花羞與同列,人人都與他含笑拱手,卻連「恭喜」二字都說不出,遑論談。陳弘範始終低頭,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裡有團含光帶熾的暴雨雷雲,專劈他這種閒晃撿著骨頭的街狗。

「為何趕考?」

「……啊?」回神才見是蕭老臺丞。老人不知何時坐到他身畔,同桌餘人都湊到遲鳳鈞那廂,列席的朝廷大員在陛下離開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這桌設在入口轉角的仄邊上,人少菜多,陳弘範是鑽來避人視線的。

一名僕役抱來老臺丞的大氅,蕭諫紙以目光示意,讓擱在凳上,看來是臨走前才發現躲到這兒來的自己。陳弘範忽悲涼,鼻頭一酸,差點沒忍住眼眶溼熱。

老人又問一次,這回陳弘範總算聽清。

「回……回臺丞,讀書是為經世濟民——」

「那你讀幾輩子也幹不了。」蕭諫紙冷笑:「我問的是趕考。」

陳弘範會過意來。恁你讀多少書都沒法經世濟民,讀書只能做學問,混得不行就替人寫寫聯狀紙。只有一種人才有機會經世濟民。

「為……為做官。」他紅著臉嚅囁道。

蕭諫紙點了點頭。桌上酒盞都被取走了,碗筷連菜餚倒沒怎麼用過,老人翻起兩隻倒扣新碗,取手巾拭淨,舉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遠處伺候的僕役趕緊拿酒過來。蕭諫紙滿滿斟了兩碗,動作慢而審慎,帶著主持祭禮似的肅穆莊嚴。

陳弘範呆呆瞧著,完全搞不清狀況。

「你現下已經是了。」蕭諫紙舉碗,衝他碗緣一碰,仰頭飲盡,倒轉以示,才抱著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瓊林苑,背影孤絕,無人同列。

「……好自為之。」

後來的事陳弘範不記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沒。回到落腳的客棧之前,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時有人推窗詬罵,惹得犬吠頻頻,新科的狀元爺絲毫不理會,盡吐中積鬱。

在陳弘範心中,始終抱著這個「做好官」的念頭,知道自己是被期許的,不是撞了好運的街邊狗。他儘量使自己所為不致偏離太遠,身段永遠能更柔軟些;百姓不需要錚錚鐵骨的清官大老爺,他們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罰相稱,有時正義可以來得遲一些,但不會永遠盼不到。

蕭諫紙是抱持著何等心思,將阿攣姑娘和那紙清冊給他,陳弘範既猜不了,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攣姑娘後,東海陸續傳來消息:慕容柔押了遲鳳鈞,蕭諫紙據說是姑一黨,滅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數月間,兩位故人俱入風暴,眼看是個你死我活的局。

但遲鳳鈞的案卷明指蕭老臺丞是黑手,蕭諫紙的清冊裡卻無遲鳳鈞之名,最終決定了陳弘範的取捨。

鎮東將軍雖予人「眼底難容顆粒」的酷吏印象,行事卻意外地謹慎,平裡欺壓撫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獄則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舉幾已等同論罪,也說明了遲鳳鈞嫁禍蕭諫紙的急切。

樑子同本就在蕭諫紙的清冊上,琉璃佛子則來自遲鳳鈞的名單,陳弘範將二者列上,正是為了讓中書大人刪除——沒能讓有司斧正的案卷,不是一份合格的好案卷,尚書大人深諳此道。

這份案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會成為定本。真正的意義,在於主導朝廷查案、乃至大審的方向。任逐桑沉片刻,似接受了陳弘範的說法,無意追究他隱瞞偽本一事,徐徐開口:

「僧果昧留下。闖出忒大禍事,還鬧出人命,不能循名責實,難以善了,這都沒算民圍山的荒唐事。現場多少平望聞人,全是目證,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這代表中書大人也無勸服娘娘的把握。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異,長年為貴族大戶的女眷講經,偶有傳言,只是佛子勢盛,誰敢計較?任逐桑對娘娘的貞節極有信心,但從果昧口中拷掠出來的秘辛,肯定讓許多人坐立難安。體面一向是有力的籌碼,不下於錢財權勢。

「樑子同沒膽子作亂,『下鴻鵠』改列遲鳳鈞,我以為更合理。」

陳弘範毫不意外,恭敬稱是,心底忍不住嘆息。他本不希望蕭老臺丞以疑犯的身份接受調查,但恩相將遲鳳鈞改列「下鴻鵠」處,「古木鳶」要寫何人,再問就笨了。

接下來任逐桑所說,卻更令他驚心動魄。

「……考慮到妖金始現的時間點,除了那幾名江湖人之外,『下鴻鵠』一條須再增列幾個名字,分別是白影城城主獨孤天威,太醫致仕的程虎翼,以及影城二總管橫疏影。」

「獨……您是指昭信侯?」

「連閭陽侯、井薌縣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悉的似笑非笑之又在雅士面上出現,任逐桑輕撫著紙頁,口吻一派輕鬆。「我以為是他底下人做的,昭信侯應不知情。不稍微給點壓力,侯爺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

這種事……能拿來敲山震虎麼?這說的可是謀反啊!

話雖如此,陳弘範不敢違拗,取來筆硯,於「下鴻鵠」側補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點了點頭。「嶽、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謀,未免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書府涉有重嫌,也一併列上;另外在論法大會上,南鎮蒲寶煽動民,更與清單中數人私下往來,甚是可疑,先列上去,我讓兵部召他回平望代清楚。」

這毋寧也是記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後,本不覺如何震撼,豈料中書大人續道:

「……你以調查蒲寶為名,從刑部組一隊能搜擅獵的好手,沿東海街道,北上查一個人的下落。我讓兵部給你備齊文牒,並鷹書虎符等權限,發現段慧奴一行蹤跡,立即調動最近的衛所兵力,押解上京。屆時,再將她的名字補上去。」

(代……代巡公主!)

按嶧陽國呈文書,段慧奴因病不克參與論法,此際自不在國境內,一如過去她推拒離開南陵的各種藉口。中書大人定掌握了機密線報,不但得知段慧奴悄悄入境,更趕在她離境之前,扣下這名攪亂南陵局勢十數年的禍首。

陳弘範忽覺得,姑之亂可能只是中書大人借題發揮的材料。當他陳弘範還在擔心謀反之罪要興多少苦刑大獄、掉多少無辜腦袋時,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向更遠,利用這場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風,拔掉多年來朝廷伸手不著的芒刺。

但這實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風。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復成剛進屋時那種信步閒庭意態從容,隨時都能吐出個笑話也似。

「像這樣的案卷,我也收到一份。」中年雅士清開幾面,替兩人各斟一杯。陳弘範吃驚太甚,不及接手代勞,還讓恩相舉杯勸飲,直到「骨碌」一聲茶水入喉才省起,差點活活噎死。

「我跟那人並無情,按說他該防我最多,我不知為何送來給我,他也沒說。除開案卷,別的一個字也沒有。」任逐桑替他撫背,陳弘範堅不肯受,咳得像尾蝦,眼角迸淚。中書大人不以為意,自顧自說著,像說給自己聽。可能真覺此事太怪了罷?「那份案卷不如你這份詳細,厚度倒有三兩倍之多,條理清晰,所論甚雜,有許多自疑和不甚確定的推測之語;正因如此,看來倒比你這份可信。」

陳弘範好不容易緩過氣,益發瞠目結舌。

遲鳳鈞、蕭諫紙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設局的疑犯,他們的案卷清冊肯定動過手腳,但起碼是基於犯行而變造。真有這第三份案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信中書大人?

「整份案卷是帶不來啦,我以為你該看看這個。」任逐桑從懷裡取出一張二疊紙頭,平攤在几上;襯與底下陳弘範重新繕寫的遲版卷首,以及蕭諫紙親筆的一頁清冊,恰是並排的三份名單。

名單,正是案卷之首要。永遠都是名單。

劣的紙質看似市井中隨處取得,分不清櫃上記帳或貨郎摺紙之用,說不定有些草紙也能是這樣,其上所書卻令陳弘範觸目驚心。

如有預言之術,第三份名單可說是另外兩份的加總提煉,沒列上的全是蕭諫紙那份裡的貪官汙吏,是連陳弘範一看都知道是拿來湊數、順便除暴安良,做點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開遲鳳鈞所陳,名單上還多了四條名字,陳弘範不但全都聽過,說句「如雷貫耳」怕也不算過份。

首先是「兵聖」南宮損。

秋水亭的《秋水邸報》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隨處可見,達官貴人中不乏嗜讀者,陳弘範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宮損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寫著「歷見於妖刀案發處:影城、嘯揚堡;或與嶽宸風有關。疑甚」,說明了他為什麼會被寫在這裡。南宮損的死訊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紙質墨推斷,這名單絕對是寫於此事前。

再來是「數聖」逄宮,四極明府的機巧奇器是最頂級的炫富之物,所知者眾,其下則備註「蓮臺」二字。然後是以外科神技馳名天下的「岐聖」伊黃梁。陳弘範甚至有幸見過他本人,雖是在豪宴中遠遠望見,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還不夠讓主人為神醫引見。

陳弘範加意瞧了其後註解,蓋因此處的字特別小還特別多,大抵是說在民身上驗出的藥,與伊黃梁使用過的某方效果近似,但影城延聘的程太醫程虎翼疑有解救過類似藥症的記錄,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證,須得深入調查云云。

最後一人,教陳弘範倒了一口涼氣。

相較之下,似乎懷疑昭信侯、鎮南將軍和段慧奴,都不算太過魯莽,只能說是清粥小菜,頗見剋制。

殷橫野。「隱聖」殷橫野。

拒絕了三帝徵召、主持過「凌雲論戰」,以德行學問為天下人景仰,堪稱儒門最後宗望的殷橫野,居然被列入陰謀作亂的姑賊黨……案卷公佈之,豈非舉世皆譁!

撰寫者亦知風險,以小字批註:「無據。三聖俱在,何人喚得?」旁邊則寫上「不使一人」四個大字,加重似的畫了兩劃予以標示,再一記回馬槍般的箭頭連回「無據」二字,以硃筆圈起,乾透的硃砂澤如涸血,望之悚然。

這種圈著改著突然風、差點一筆飛出紙外的批註,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陳弘範在御史臺的案卷裡見過。之所以記得,蓋因那是份陳詞,是被調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書狀,寫著寫著突然罵人也就罷了,還用硃筆圈圈點點,約莫是回頭檢查之際習慣使然,竟不覺有什麼不妥,委實好笑。

忒有趣的案卷,陳弘範卻沒同任何人提起過,他甚至不記得內容了,只對拘謹的簪楷、狂放的圈點和「在陳詞裡罵人」有印象。是因為案子太慘麼?有可能。

不對。不是這樣。

沒提起過,是因為提了會有麻煩,那不是能拿來當作談資的對象。上一個對此人慢侮輕蔑的,在案卷中結局甚慘,哪怕他在陳詞之上畫了只烏龜,凡閱卷者都明白此處不應笑。

他終於想起署名,以及那個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棲鳳館裡的大紅人。

天仙般的美貌雖說難得,但背後招人閒話乃至忌恨的美人難道還少了?毅成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溫柔賢淑,端莊嫻雅,無論對誰都是客客氣氣,不見絲毫跋扈,難怪得娘娘歡心,每早晚都喚來說話解悶什麼的。

大夥兒都說,正因為這樣的品貌,才能與娘娘親近。雞鳳不同群嘛,能與鳳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鶴、彩雉等異禽了,總之不是凡鳥。

但貼身服侍娘娘的宮女們都知道,毅成伯夫人前來還有另一個原因:照顧被下藥汙辱後發瘋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據說是種極厲害的藥,醒著的時候只想要男人,其狀甚慘,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讓尋常的大夫來照拂,一時三刻往哪裡找女大夫去?所幸毅成伯夫人孃家亦是杏林一脈,所傳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靜下來,沉沉入睡,但此法治標不治本,荷甄一個大活人總不能長睡不醒,只消醒來又鬧,就得請毅成伯夫人來一趟。

如此幾,毅成伯夫人不避毒沾穢,自請與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別說娘娘動落淚,拉著她的手久不能語,宮女們都快哭出來了,直將她當成了生佛菩薩,原本還有些在私下裡閒言閒語的,此後全都閉上了嘴,非但不說,還不讓別人說。

明棧雪當然不是什麼生佛菩薩,也沒有當菩薩的興致,但在確定鬼先生永遠都沒法再作亂之前,她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煩,大大違背明姑娘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標,畢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過猥瑣;況且冷鑪谷那夜委實驚心動魄,雖不肯承認,她心裡是放不下耿照的,總覺以他目前行事,將來還要在鬼先生處吃虧。

既留下來,總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邊現成的表現機會,不好好把握未免可惜。

耿照說荷甄所中毒,與妖刀赤眼的「牽腸絲」是一路,明棧雪當初在奪刀時曾淺中過一回,靠耿照的陽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遺諸物之中,有類似解藥的丹劑,已讓荷甄服過;明棧雪也曾引來侍衛等諸多不知情的青壯男子,稍稍令荷甄脫出其他宮女的看管,恁少女的膣、檀口被注入多少水,始終無助於恢復神智,推測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無痊癒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後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藥為何人所制,他是自「巫峽猿」手中所得。以「遊增十六獄苦」的恐怖折磨,料想無虛。

明棧雪本不在乎小宮女死活,既無法痊癒,不排除施暗手震斷幾處經脈,讓她成為無知無覺的活死人,一來好照拂,二來不必再受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時突然來瞧,這等手法須瞞不過他,好不容易恢復融洽的關係,怕又要生出裂痕,故遲未下手。

在館廊閒逛,俯瞰越浦周遭雲江繞,算算時間,荷甄丫頭差不多該醒來發瘋了,信步踱回,才見幾位娘娘的貼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聽見是她,隔門喚入。只見房內除睡的荷甄、坐在榻緣的皇后阿妍外,還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錦衣老者,背對房門,正為荷甄施針。

桌頂的銷金獸爐香菸裊裊,一嗅,燒的都是些寧神藥料,倉促間難以辨出摻有香否,明棧雪索閉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見娘娘,娘娘安好。」聲音無一絲異狀,再也自然不過。

阿妍面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喚她。「不必拘禮。淚娘來,我給妳介紹一名大國手。」拍拍身畔,竟是邀她並肩而坐。

明棧雪自稱毅成伯吳善之明氏,連起來恰是「吳明氏」,阿妍初次發覺時忍不住噗哧一聲,趁機問了「吳明氏」的閨名,想是真的歡喜她,喊著也親近。明棧雪這個萬兒如今在東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畢竟以天羅香幾十條人命書就,江洋巨寇都未必有這手筆,急中生智,自稱淚娘。

淚字市井百姓往往簡寫為「淚」,拆成水目兩邊,恰與耿照的「耿」字相對:水對火,耳對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奧妙,只覺她嫻雅溫柔,又容易臊紅粉頰,真箇是楚楚可憐,與這個「淚」字十分般配,私下都這麼喚她。

明棧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兩人腿股微貼,雪膚勻肌隔裙偎熨,既親密,又不失尊卑禮數,此即為毅成伯夫人受寵之故。

錦衣老者的頭髮斑灰,說不出疏濃細,專注的側面略顯憔悴,卻無甚特徵,只覺鼻樑直,或許年輕時真是好看,如果不是盡將鋒銳磨去的話。人要是剉圓到再無一絲邊角,難免黯淡無光,此人約莫如是。

明棧雪發現不對,是從微一斂低視線之後,忽想不起這人的長相開始。

她不知世上有無這樣的武功或術法,但這般自然而然地淡出記憶,本身就極不自然。明棧雪只記起了他的衣著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這樣,都可以說是這位娘娘口中的「大國手」。

況且以國手論,他的針法只能說是平平無奇,沒什麼特別處。

但明棧雪連這份平平無奇都忍不住懷疑起來。沒有任何理由,硬要說的話,就是女人的直覺罷?

「這位葉隱葉老師為我看診多年,為了救治荷甄,從平望星夜兼程趕來——」明棧雪沒看她這麼歡喜過,彷彿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剛想著,驀聽阿妍笑道:「……方才服藥後毒已解,待用過幾輪針,荷甄便能醒過來啦。」

第二八五折朝花夕月一眼夢如

世間真有這等本領,還不教你仙得飛起?明棧雪心中冷笑,面上卻出驚詫歡喜之情,旋即捏緊手絹,低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隱帶一絲哭音。阿妍心中動,伸手與她握,一時無話;回神不失態,對明棧雪道:

「葉老師醫術通神,為人卻不好令名,只與君子遊,故少有人知。是仇老師與程太醫二位為我舉薦,我才有幸知悉。」

以太醫令致仕的程虎翼乃天下名醫,雖為帝王家服務,但孝明帝嘗言「黎民有疾皆為朕躬」,不忍令優秀的大夫空置,許程虎翼等太醫局國手在平望開堂濟民,稱「同患堂」,取「天子與庶民同患」之意。

晚年更命太醫局制訂規矩,廣收生員習醫,增額至三百多員,及至孝明帝殯天時,太醫局已擴招到六百人,平望都連同近郊府郡共有六處分堂,生員在同患堂臨實習,輪調派,藝成後通過考核,即為太醫局所任用,享有官俸品秩。至此央土愈病率之高、醫者儲備之厚,可說冠絕歷代,絕無僅有。

同患堂設立之初,除每月初一十五賑粥舍藥,其實上門求醫的還是王公富戶之,只不過從前是以人情權位私下延聘,如今可正大光明為之,不用擔心落官家口實,本質上仍是一項德政。

況且同患堂開門行醫,京師範圍內遇有什麼重大傷病,老百姓頭一個想到的還是這裡,幾十年下來,不僅多次從源頭便遏止了疾病傳,也著實救活不少緊急案例。程虎翼和一班齊心建立起同患堂制度的同僚如虞力微、湯傳俎等,因此得享盛名,坊間皆稱「神醫」。

阿妍結識葉隱,源於一件發生在平望的奇案,人稱「鬼車遺子」。此案最後是請出了「捕聖」仇不壞才得以解決——

但仇不壞堅持破案者,乃是他的一名弟子。無奈此人堅不留名,也不面,事了便拍拍股走人,不知又蕩到哪兒去了……老人言談中大表不滿,卻又謹守對弟子的承諾,不肯吐其身份。獨孤英與阿妍不相視莞爾,深覺天下之大,果然一物降一物,號稱罪者剋星的老神捕居然被徒弟克得死死的,足令天下罪人瞠目結舌。

當時平望之內,接連有女子懷孕,偏偏都是些不能、也不該懷孕之人,甚至包括一名深居皇城的先帝妃子,彷彿被傳說中的鬼車鳥往腹中了胎兒一般,引起軒然大波。提供重要的醫道諮詢、最後成為破案關鍵的,正是這位名不見經傳的葉隱葉先生。

阿妍對仇不壞的耿直明斷無比尊敬,對他舉薦的葉隱自也十分信任。「鬼車遺子」案後不久,適逢致仕的程太醫回京,阿妍特別召見了這位從少女時期就一直照顧自己的長者,一方面問他知不知道葉隱這人,另一方面卻是為了求子。

其時阿妍與獨孤英大婚不久,可說如膠似漆,獨孤英對這位人前端莊賢淑、笫間又誘人奔放的完美嬌愛到了極處,恨不得終將她含在嘴裡又怕她化了,幾乎夜夜求歡樂此不疲,但阿妍的肚皮始終不見動靜,雖還不到著急的地步,總不免有些擔心。

對於頭一個問題,程虎翼表示兩人乃是舊識,葉隱確是大國手,醫術之湛毋庸置疑,「這些年無功名利祿之擾,料想是益發進了。娘娘若偶有微恙,逕問此人不妨。」老人朗大笑:「但我瞧娘娘身子健壯,不會有什麼問題,若不適,怕也是心病居多。每大笑三聲便能解決的病,何苦挨針飲藥?」阿妍也不笑起來。

第二個問題,老人的回答卻令阿妍頗為失望。

以婦科聖手聞名的程虎翼,沒給什麼包生龍子的秘方,只勸阿妍順其自然,毋須強求。那次會面之後,阿妍便找上以獨到見解破開「鬼車遺子」之謎的葉隱,信任至今。

葉隱仔細替她號了脈,記錄常飲食、起居作息,甚至以同樣的規格觀察獨孤英,然後給出了一個令阿妍臉紅耳熱的結論。「娘娘體健而氣剛強,勝於陛下。」微佝的錦衣長者垂眸斂目,聲音呆板得令人昏昏睡。「久經強陣,弱騎不能輕撼矣。」

女郎愣了一下才明白話裡的意涵,粉頰「唰!」一聲漲得通紅,隨即汗豎起魂飛魄散,幸已摒退隨侍的女史宦官,否則若有一兩名心竅玲瓏的,此語或可覆滅任家九族。

韓郎幼年時曾受奇宮之人凌,傷及經脈,不但難以修習內功,恐怕也不易有後。但比之皇上,族的體魄不知強上多少倍,阿妍的身子早習慣了強橫的衝撞馳騁,非如此不能動情,獨孤英寡弱的陽氣無法令其受孕。

(眼前之人,會不會向世人洩這個可怕的秘密?)

在揮去恐懼之前,阿妍更想知道是否有解。

「那……該怎麼辦?」

「強弱互易,取易者行之。」錦衣老人依舊眉目不動,完全看不出心思。

這幾乎沒有什麼選擇。程虎翼和葉隱不約而同地指出,阿妍天生身子強健,連擅觀骨相的仇不壞也說過類似的話,經三位高人背書,阿妍屬強勢的一方這點,應無疑義。

弱轉強不易,只能由強轉弱下手。

阿妍在龍上一直是主動的一方,她引導獨孤英探索她曼妙的體,同享魚水之樂,獨孤英習慣了躺著不動,任由她將他納入兩腿之間,瘋狂搖動著絕美的纖,夾得他又疼又美,不多時便打著哆嗦丟盔棄甲,一洩如注。他一直以為男女之事本當如此。

直到皇后忽然轉了,不再跨在他上,而是嬌怯怯地躺著,仰天分開渾圓白皙的長腿,纖纖玉指掰開彤豔牡丹般的溼濡,等待他的臨幸。起初變化是刺的,居高臨下推著美腿沃不住晃搖,大大滿足了男兒的征服,但獨孤英更想念如發情牝馬般瘋狂馳騁的子,主導魚水歡令他有些力不從心,疲勞消損了媾的愉悅和快

他最初認識、愛上的那個阿妍,再沒有回來過。

皇后變得拘謹而羞怯,任憑少年天子如何問,始終堅稱無事。獨孤英漸漸覺得自己像被懲罰,偏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半為負氣半為洩慾,他臨幸了其他妃嬪和宮女,也同陳弘範之的所謂心腹微服出宮尋歡作樂;開始懂女人後,阿妍初夜以來的魚水嫻意味著什麼,獨孤英想都不願再想,只覺一陣噁心。

裝什麼三貞九烈、天下母儀,褪去衣衫之後,還不是如娼一般!是誰將妳調教成這般模樣?那個男人的陽物進出妳的小時,妳是不是也叫得貓兒也似,顫著兒夾緊長腿,像要搾幹他似的死命搐?

——娼婦……腆顏無恥的娼婦!下賤!

對她何以忽然轉變,皇帝徹底失去垂問的興致。那些其實是合乎道理的、看似發自內心關懷自己的言語,一下子也變得十分刺耳,令人難以忍受。惠鐵頭和三腳蝦蟆對他疏遠皇后相當不解,總變著法子想勸他子回頭,獨孤英卻無法對他們訴說自己的委屈和痛苦,更別提對陳君疇他們說。這個臉,世上沒有男人丟得起。

他很少再正眼看她,不是因為鄙夷,而是仍會心痛。

她的美麗、善良和聰慧解人,迄今依舊深深刺痛他,每次遠遠望見,都像看著一塊淌著血的、不曾癒合的鮮烈傷口。

奇妙的是,獨孤英始終認為任逐桑並不知情,他和自己一樣,是阿妍不誠實的受害者,為此獨孤英心底對這位國丈懷抱著「同為天涯淪落人」之,對他在阿妍各種不諒解之下的寒心同身受。

阿妍並不明白陛下所經歷的這一切,依然信任葉隱,只是這些年來,對誕下皇嗣的急切逐漸淡去,她甚至知道陛下冶遊之事,覺得不是辦法,此番東來也是給彼此足夠的空間,料想鳳輦一離平望,定有無數勢力想方設法進獻美人以求聖眷,當中若有一二能懷上陛下的骨,她也樂見其成。

荷甄出事之後,沒等慕容柔召集東海良醫,阿妍立即命人以鷹書聯繫平望,請來葉隱,果然順利解去毒。

明棧雪卻沒有皇后娘娘這麼好騙。荷甄中的「牽腸絲」,比赤眼刀上所塗還要濃縮數倍,以致連男子陽都解不了,這葉隱能解的唯一合理解釋,便是他用的是正宗解藥。

也就是說,葉隱便非配製「牽腸絲」之人,肯定與斯人脫不了干係。

這廝……是為鬼先生而來?還是「姑」一方不甘在冷鑪谷大敗虧輸,於是派出第二位代行之人,繼續在棲鳳館攪風攪雨?「果然留下來是對的啊!」女郎心底微冷笑,面上卻不動聲,靜靜隨侍皇后左右,直到一刻後葉隱拔起金針,荷甄「啊」的一聲迸開乾裂的嘴,濃睫瞬顫,緩緩睜眼。

皇后娘娘喜不自勝,可惜荷甄雖醒,意識卻不太清楚,嗚咽幾聲又沉沉睡去,但相較前度,已是天大的進展。葉隱表示會盤桓幾,觀察荷甄恢復的情形,明棧雪揀了個絕佳的時機點話道:「小童願意讓出鄰房,神醫可就近觀察荷甄姑娘,免去上下奔波。」

阿妍大是動,輕拍她手背道:「這段時間辛苦妳啦,我再給妳安排住所。」喚來女史吩咐:「將毅成伯夫人的居室,安排得離我近些。」上回皇后娘娘如此代,為的是親妹任宜紫。

明棧雪垂斂秋波,柔聲道:「稟娘娘,小童是想,荷甄不能沒有人幫忙解手更衣,擦澡喂羹,諸位女史姊姊鎮辛苦,不如讓小童睡在荷甄房裡,鄰室留給葉神醫,這樣看診照拂兩不誤,也好恢復得快些。」阿妍一想果然周到,但辛苦的又是她,打定主意要好好封賞,嘴上卻隻字不提,只握著她的手道:

「真辛苦妳啦,淚娘。妳也不許太勞累,能睡的時候儘量歇息。」明棧雪點頭稱是。葉隱什麼都沒表示,事實上當他收好針具藥箱之後,整個人彷彿就成了一縷幽魂,事後明棧雪不記得他說了什麼、想不起他的聲音長相,連他是什麼時候告辭出門,都沒有確的記憶,細思極恐,實難釋懷。

但不管葉隱想幹什麼,明棧雪已然盯上了他。

倘若他意在皇后娘娘,那麼半夜裡只要他一出房門,明棧雪就會跟著他,伺機破壞;若這郎中意在荷甄,明棧雪所睡的便與荷甄的病榻僅隔一扇屏風,她有一百種法子能驚動金吾衛、任逐乃至棲鳳館中其他高手,當場抓他個現行。這可不是推說看病問診便能揭過。

晚間娘娘提早開膳,喚一名相的女史來替,召明棧雪到房裡一起吃——近她們多半如此,皇后身邊人早已見怪不怪。飯後,明棧雪替荷甄抹臉擦腳,換過乾淨的小衣,早早便熄燈就寢。

這是個安靜的陷阱,等待不知情的獵物送上門來。

為防對方是個收斂聲息到了自己無法察覺的絕頂高手,明棧雪既未悄行課,也不打算假裝睡著,而是遁入虛境,以碧火功的先天靈覺測四周。這麼一來,無論怎麼看她都是睡著了,輕鼾勻細,峰起伏,沉得像是徹夜無夢——

明棧雪就待在「夢」裡。經過充分的練習之後,此法既能讓身體得到休息,又不致斷了警覺,甚至在變起倉促的剎那間,虛識裡的她擁有足夠的裕度決定因應之法,看是以最短的時間將意識接上四肢百骸,還是繼續裝睡乃至裝死,都能令現實裡的人瞧不出絲毫端倪。

這種碧火功的運用法門,她從沒教給任何人。無論是耿照、海兒或嶽宸風,通通沒有。

如果沒有任何動靜,那麼她也就是睡了一夜,翌神飽滿地醒過來,誰也不會察覺異——

正這麼想著,虛境中的明棧雪忽然受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她幾乎可以「看」見壓力的來源:一個微佝的身影正站在榻緣,低頭俯視著自己,來人的身影投在虛境中宛若雲之峰,無邊無際地壓住了其下渺小的一切……

明棧雪不敢恐懼,不敢清醒,不敢調動內息,卻也不敢視而不見。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離死亡的威脅這麼近了,連在龍皇祭殿被鬼先生的壓箱寶制服之時,其驚險恐怖都不及此際於萬一。女郎在虛境裡抵抗著難以言喻的駭人壓迫,一邊控制氣血動,既不能顯痕跡,亦不能失去控制。一旦對手發現她心跳加速,香汗遽湧,只有破臉動手這條路走;這種程度的敵人,明棧雪簡直不敢想像打起來的結果。

她關閉了先天靈覺的應,以防被對方察覺。

以葉隱那強大到難以想像的壓迫,毋須靈覺也能應其存在。現在的她,就是個睡著了的普通女子,沒有內息動,即使被碰觸也不會起功體的防禦反應,就算來人動手侵犯她,她只能嬌嬌承受,被驚醒也無法使力抵抗——真是這樣的話,對明棧雪來說並不是最壞的結果。

以全副的修為壓制內力反應,並控制真氣、血、汗湧等本能反應,還要不被頂尖高手發現,這對神意志本身就是極巨大的負擔。虛境裡的明棧雪已有魂飛魄散之,卻苦苦撐持著不肯甦醒,一邊抵抗壓迫,一邊控制身體;時間的速在虛識裡毫無意義,痛苦因此更加難耐,幾乎超越度心魔關之時。

這樣下去,等若再度一次心魔關!明棧雪估計自己修為增長,至少還有三年的時間,才有機會叩問天險奇障,豈料今卻在這種地方、對莫名其妙的對手,壓迫意識到了非突破瓶頸不能續存的境地!

(住手……住手!別、別再來……別再盯著我了,滾開!)

一聲輕細的嗚咽撬開了她苦苦拉住的境界之門,明棧雪一把從識海中被甩回現實,意識接上身體的瞬間一股刺骨的痛鑽入背門,女郎勉強抑住一口熱血,才發現自己溼透薄衫,被清晨寒風一吹,差點受了內傷。

屏風後,荷甄宛若受傷的小動物般低低呦鳴著,明棧雪滾下便披上外衣,跌跌撞撞撲往病榻,完全就是個不懂武功的晨起弱女,抱住閉目輾轉的荷甄,見她亦是渾身汗溼、雲鬢紊亂,蹙緊的柳眉間留有一絲痛苦遺緒。

出單衣的幼細皓腕上,有道淺淺的紅勒痕,環腕一匝,明顯是綑綁痕跡。同樣的勒痕在其餘三肢都有,明棧雪還在榻旁瞥見些許松針泥土,少得像被風吹入似的。

她只瞥一眼便別過目光,連一霎都未多停留。一會兒兩名巡樓的宮女聽見房中動靜,提燈推門而入,其中一名是明棧雪識的,也曾幫忙照拂荷甄,因此格外上心,低聲問:「夫人怎麼了?要不要我請大夫來?」

明棧雪出看見自己人鬆了口氣的模樣,小聲道:「挹瓊妹妹是妳!真是太好啦。荷甄做夢出了身汗,我想給她擦澡,換身乾淨衣裳,免得染風寒。」那名喚「挹瓊」的宮女放下心來,微笑道:「荷甄真是好運氣,遇上夫人這麼一位親切體己的貴人。我打熱水去,夫人別出來,外頭風大。」推著同伴快步離開,嚴實地閉起了房門。

明棧雪抱著荷甄坐在上,縮著身子拉來被褥,掩住二人腿腳,一邊輕拍荷甄背心,熱水都還沒燒來,少女蹙起的眉頭逐漸鬆開,發出悠斷微鼾。榻跟被褥都是涼的,沒有被體溫煨了整夜的烘暖,間接證實明棧雪的猜想:來人帶走了荷甄,不只在棲鳳館內移動,而是到了外頭。是能帶回那些個泥土松針的地方。

而一扇屏風外的明棧雪毫無所覺。

她很難想像,修為到了這等境地,能突破現實之所限、直接將自身的存在投至他人虛境裡的絕頂高手,會盯著一名睡覺的女子一整夜。明棧雪對自己的容顏體極有信心,但這並不合理。

況且,若帶走和帶回荷甄的俱是葉隱——這種等級的高手堪稱絕頂,通常呈複數、同時、且同陣營出現的可能,低到可以直接當作沒有——他就不可能整夜盯著自己,其間必有壓力稍減的時候,然而事實上並沒有。

這樣一來,葉隱的身份、荷甄的消失,乃至於棲鳳館內將發生之事……一切都能被串接起來。

這實在是太有趣了,明棧雪忍不住想,驚懼忽被滿滿的好奇和刺所取代。如此說來,那人若不知毅成伯夫人的身份,誰佔了優勢還未可知!而這實是她雅不願錯過的驚天之秘。女郎的心情頃刻數變,一邊將打理好的荷甄抱回上,小心替她蓋好被褥,甚至輕輕吻了她的額頭,以掩住微揚的嘴角,惹來小宮女挹瓊和同伴的豔羨驚呼。

第二八六折卅年光景恍惚瞬目

自武登庸帶耿照前往柳岸水渠之後,倏忽又過幾

長孫九的印象非常深刻,那一晚,耿照是給師父掛在肩上扛回來的,頭一眼瞥見時害他嚇得差點掉膘,心都涼瘦了一圈。「沒事的沒事的,就活動了下筋骨而已。年輕人嘛,不怕的不怕的。」老人哈哈大笑,把人扔地上說要去找宵夜,一溜煙便不見蹤影,妥妥的肇事逃逸。

雖說師父不致害了耿照命,難保沒有一時玩脫的可能,九不敢大意,讓呼延宗衛請來名醫診視,確定耿照只是疲勞過甚,並未受得內外傷,開了幾副調養補益的方子,這才放下心來。

找宵夜去了的武登庸,直到耿照離開為止,都沒再回來過——就算人在此間,峰級高手不現身,任誰也找不著。九明白師父看似遊戲人間放飛自我,骨子裡有些東西從未改變,譬如諾不輕許,譬如言出必踐,而他確實守住了對耿照的三之約,無有也無意增減。

耿照睡足一一夜才醒,整個人看上去明顯不一樣了。九打量他半晌,才滿意點頭,不無欣:「很好,自信心沒有過度爆棚,顯然腦子還在。」耿照不由失笑:「怎麼你以為我該目空一切,覺得自己酷炫炸天麼?我本來還期待你好言安什麼『三天是學不到什麼,看開就好』,然後來盅雞湯之類。」

九大笑。「我師父誰?刀皇武登庸啊!有他給你灌頂三,酷炫炸天也是理所當然。起來起來!該幹嘛幹嘛去,別賴在這兒製造外問題,你當驛館是客棧麼?」

耿照返回朱雀航大宅,李綏和潛行都諸女自都歡喜不置,至於任中書那貌美如花的絕千金鎖他做甚、又去了哪兒,眾人皆極有默契地閉口不提,當作沒這事,只綺鴛氣虎虎地彙報近內城中變化,就差沒把報告直接甩他臉上。

言越傳越亂,莫衷一是,到這份上,已非任一方能輕易縱;一旦干預的力道過大,可能會立即浮出水面,自身成為了活靶,此乃詆讕之大忌,謀者不為矣。各種版本不斷雜配增生的結果,就是使單一版本的殺傷力大幅減弱,加上慕容柔遲遲沒有押蕭老臺丞取供的意思,反倒拿下了大舉搜索白城山的峒州知州房書府,再無人敢說自己看得懂這局在演什麼,橫豎鬧了好一陣已不新鮮,注意力紛紛移轉他處,不復起初的熱度。

「這是正常的麼?」聽完綺鴛的報告,耿照沉思良久,突然喃喃開口。

綺鴛想了一下,也輕搖螓首,蹙眉道:「謠言正常,是慕容柔不正常。我雖不敢說了解這人,但什麼動作也無……委實不像他。然後又無端端押了房書府。」兩手一攤,一副「這人知道自己在幹啥麼?簡直莫名其妙」的惱火神氣。

耿照一怔回神,不覺微笑:「我問得沒頭沒腦,綺鴛姑娘居然聽懂啦。」

綺鴛自己也愣了一下,頓時又羞又窘,跺腳道:「你……哪有……少看不起人了!你講話很深奧麼?莫……莫名其妙!」一扭綿股,筋十足的圓凹小尚未全擰,裹在褲布里的飽滿股瓣已如水晃盪,漾開酥顫顫的曼妙波,比新剝的肥厚荔還要鮮滋飽水。直到房門「砰」的一聲甩上,耿照才回過神來,趕緊斂起發直的視線,咽入喉底津涎。

但綺鴛的判斷十分準確。

將軍的態度,是這場言之爭的關鍵……不,確地說,將軍本人正是全局走馬至此,古木鳶與平安符雙方優劣消長的定音槌。是其作為與不作為,令原本以劣勢開局的蕭諫紙迄今仍安坐驛館,非如遲鳳鈞、房書府般,須得以階下囚之姿進入後續的審訊階段。

耿照看不出將軍袒護蕭老臺丞的動機。姑之亂不管最後是誰出來扛了首謀,鎮東將軍府都難脫監督不周、怠忽職責的罪名,慕容柔無論對蕭諫紙有多少敬意,都不值得為此賭上前程理想。將軍必有圖謀。

慕容曾讓任宣帶話,教他近休近驛館,據潛行都的消息,慕容柔數前便已移駐谷城大營,讓沈素雲回孃家待著。耿照心領神會,讓寶寶錦兒走了趟沈家,之後便改住在慕容柔原本下榻的驛館中,任宣為他備好居停,只等耿照接完畢,便要前往谷城侍奉將軍。

給你了。」什麼都沒給他的將軍親衛只抱拳一揖,仍是不卑不亢,進退合宜。耿照抱拳回禮:「有勞任兄。」兩人相視而笑,更無別話。

耿典衛重回公門一事,在越浦並未掀起波瀾。以慕容眼底顆粒難容的脾,此舉無異證明了耿照的清白,至少是肯替耿照的清白背書,城門橋頭張貼的刀屍黑榜早被人潑水刷去,如元宵翌的花燈炮仗,已不合時宜。

當韓雪一行接到耿照的親筆函,邀眾人來驛館時,諸少並未考慮太久,即以秋霜為首,欣往一敘。四人在管事的帶領下進入大廳,見賓位上已坐一人,灰氅褐發、風塵僕僕,畔挎著皮裹鞘的駝鈴長刀,正是刀侯座下行二的「朔刀」風篁。

風篁與耿照一齊起身,初老的西山人笑得蛛吐般的眼角密紋深深瞇起,熱情相:「韓宮主、聶二爺,好久不見啦。此番仗義相助,我且代師兄和家師,謝過奇宮!將來有用上我等處,雲都赤府絕不推辭!」

韓雪與他把臂搭肩,佯怒道:「頭一句便叫錯了,哪裡來的韓宮主?是韓兄弟!」風篁哈哈大笑:「是我不好,這要罰酒!」聶雨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聽見沒小耿子?上酒啦。」

慕容柔落腳過的地方是不會有酒的,他自個兒不喝,也不讓人喝。

耿照命管事奉茶,眾人按賓主落座。韓雪乃一宮之主,有爵位在身,是無庸置疑的賓首;風篁代表雲都赤侯府,故居次位,而後才是秋、聶、沐三俠。

風篁執杯起身,環顧眾人,耿照與風雲峽諸少亦一併離座,高舉觥籌。

「我同師兄說了,說韓宮主……不,是韓兄弟如何的英雄了得,聶二爺又是何等神技通天,說得興起,像是又回到當道旁小店時——」

聶雨口:「不就小小打敗了你一回,犯得著這麼上心?」

風篁忍不住冷哼:「聶二爺你年紀輕輕忒不記事,是記成哪回同小貓小狗打架了唄?」聶雨一副「懶與你多口」,掏出算籌剔牙:「你運氣好啊,那天我要是肝火稍旺停不住手,一傢伙就你腦門上了。」風篁出誇張的驚恐之,捧頰駭然道:「這麼髒的東西你千萬別拿來我啊!」

聶雨嘴角微揚,見他正中陷阱,回以一句「那拿什麼你好啊」,陡聽兩聲:「……掌嘴!」卻是宮主與師兄一左一右,投來四道殺人視線,韓雪面如嚴霜,秋霜靜笑勝雪,俱是吃人不吐骨頭。聶二爺敢作敢當,叼著茶杯左右開弓,狠了自己兩耳刮子,彷彿沒事人兒似,連鼻血都不擦。

「見笑見笑。」風篁乾咳兩聲,舉盅續道:「我師兄素不多話,只說:」大恩不言謝,男兒方寸心。『我替他把話帶到,欠下這杯,來再與諸位共飲。「仰頭飲罷摔碎瓷盅,正是西山本

「好一個『男兒方寸心』!」

韓雪等意興遄飛,也跟著一飲而盡。

風篁衝耿照抱拳道:「耿兄弟,我去保護慕容柔了,省得他教人一刀砍死,恩師與師兄不免要責怪我。你們是上哪兒招惹了忒厲害的對頭?」耿照哭笑不得,風塵僕僕的人已挎刀轉身,大步而去。

秋霜垂斂鳳眸,以右手食中二指輕捋長鬢,微笑道:「人說拓跋十翼世之英雄,其徒已英邁若此,可以想見斯人。典衛大人安排這場會面,果然值得我等離開藏身之處,走上一遭。」

耿照道:「幸得貴宮之助,總要讓諸位知曉,是幫了何等樣人。」

韓雪連連點頭。「寶物到風兄手裡,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卻被秋霜打斷。人稱「小琴魔」的湖衫青年笑意溫煦,語氣裡自有一股令人無法迴避的堅定意志:

「我需典衛大人以命擔保,必將寶物璧還。」

「……老大!」韓雪蹙眉,正發話,卻被聶雨以眼神制止,一怔之下,便沒接著說。沐雲向來是站在耿照這邊的,然而此事關係重大,不容私情作祟,況且他也有興趣一聽耿照的回答。

「完璧歸還,乃借物的當然之理,本不需秋大俠叮囑。」耿照正道:

「但大敵當前,生死難料,我的保證毫無意義,一如與役諸位,說不好誰能活著回來。下定決心、盡力求勝,這是我唯一能向諸位擔保的,對人、對寶物都是。各位若無此覺悟,則我們距馬到功成,又遠了幾步。」

大廳裡一片靜默。片刻後,聶雨右手一比耿照,對餘人道:「能把忒賴皮的話說得這般大義凜然,我想押他,就像山下老龍溝的鬥狗場我們每回都買……」目光循循,沐雲不假思索,本能與他齊道:「癩皮狗!」

「……沒錯,因為賠率高,要嘛不中,要嘛賺死。反正那些狗都差不多,吃大鍋飯,睡大勾欄,買哪頭都一樣,自然是押賠率高的。」

沐雲對耿照投以歉然之,似惱自己應聲太快,上了二師兄的賊船。耿照微笑表示不介意,俊朗青年鬆了口氣,笑容裡滿是無奈。

韓雪道:「老二說得在理。命都沒了,管身外物做甚?還是我們這輩子就躲在深山老林當野人算了,過一天算一天?這事我不幹,老大。我押耿兄弟。」聶雨衝他一挑眉,若非礙著秋大,兩人說不定便要跳起來擊掌,怪聲歡呼。

「……老四?」秋霜望向小師弟。

「老大你別用眼神威脅他啊,很下作的。」聶雨趕緊聲明。「他要嚇哭了,我就當他投了贊成票。大家說這是不是很公道?」

沐雲懶得理他,正道:「我們須與耿兄弟聯手。斯人武功,深不可測,不能一舉除之,風雲峽形同滅絕,連奇宮也未必能保。寶物縱使有失,我們的立場也不會更難了,小弟以為毋須拘泥於此。」聶雨嘴道:「說這麼多幹嘛?哭就好了。我多想用眼淚投票你知道嗎?」

秋霜從不發怒,然而他的判斷就是風雲峽的方針,著毋庸議,從魏無音還在時就是如此。他的師弟們並不習慣,甚至不知該如何與之相左,頭一回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果然秋霜並未發怒,笑容不改,意態閒適地點了點頭。「看起來,我等四人的意見是一致的。這便把命榮辱給你了,耿兄弟。」說著舉起茶盅。

他故作反對,是為了出師弟們的決心與覺悟。眾人習於以他馬首是瞻,然而這回孤注一擲,死傷難料,不好風雲峽從此除名,缺乏覺悟的人不過是累贅,還可能拖累戰局,招致失敗。

他們師兄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師兄的苦心三少轉念即會意,毋須多置一辭,亦一同舉杯。聶雨「呸」的一啐,翻著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王八蛋。給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對子狗菊花!」還好沒拿出算籌來,不然視線都不知往哪兒擺。

耿照心中動,與四少齊齊飲罷,肅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覺悟,有個人,須請諸位於此時一見,以免大戰之後,留下遺憾。還請諸位隨我走一趟。」

◇◇◇

四位美男子隨盟主進入冷鑪谷,還是掀起了不小的騷動。

天羅香諸女久聞指劍奇宮的男之名,說不定還有打過道、結下樑子的,但這四頭貂豬的成還是大大拓展了她們的想像邊界,無數少女下定決心,有生之年定要捕一頭屬於自己的奇宮貂豬回來,絕不與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龍庭山內,風雲峽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沒有相應的本事,何來耀眼的自信與氣質?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繡花枕頭而已。

有些見識廣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與他們談笑風生,從容自若,雖是年紀輕輕出身寒微,已隱有權領一方的氣度,既不過份張揚,亦未相形失,暗自羨慕起盈幼玉來,甚至起了效尤之心,尋機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與七玄素來有隙,耿照雖傳達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東西還是需要時間才能緩解;潛行都先一步入谷傳信,七玄首腦極有默契地閉門不出,姥姥下令門人不許擾客,各於自院裡待著,擅出者死,故眾姝只能於閣樓上遠遠眺望,不得與風雲峽諸少接觸。

「……我怎覺得自己像是供人賞玩的珍禽異獸?」聶雨不由得一陣惡寒,著鼻子頻頻四顧,總覺空氣裡的脂粉味濃得嗆人。

「確實如此。」秋霜居然難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覺得被人窺視?」

「我指的是珍禽異獸。」

「……你說猴子的話我翻臉了啊。」聶雨表情陰沉。

「我不會。」秋霜淡淡揭過。「況且鼪鼠更適合你。」

「……我大師兄說的是黃鼠狼。」沐雲向耿照解釋。

「老四你給我閉嘴!」

耿照默默地覺得像。

一行人來到冷鑪谷深處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圓臉少女推門而出,手裡的托盤置著空的青瓷湯碗,殘留的藥氣依然濃重,見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幅,未開口先笑瞇了彎彎月眸,頰畔一枚小巧的梨渦,令人極生好

「弦子呢?」耿照有些詫異。「怎麼是妳?」

這名少女,正是潛行都裡的巧手繪工阿緹。

她起身笑道:「弦子嗎,我讓她去歇會兒,她整夜都沒闔眼。反正我閒著也閒著,喜歡陪老爺子說話,他說話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溜溜一轉,瞥了盟主身後的四人一眼,嘆息道:「這幾位公子定是老爺子的家人罷?看著就是一門裡的,樣子好像。我給你們倒茶,再拿些茶點。」匆匆行禮,三步並兩步去了,也沒管盟主怎麼說,看來是個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麼立即動手,片刻也停不下。

儘管已知房內之人的身份,臨到見面之際,四少心頭依舊惴惴,莫可名狀。

秋霜看了耿照一眼。「典衛大人不進去?」

耿照搖頭。「你們說得門中家事,不方便。」

秋霜點了點頭:「謝典衛大人成全。」耿照默然無語,退至一旁,讓出了房門通道。秋霜輕叩門扉,只聽房內一人道:「進來罷。」聲音嘶啞中帶一絲尖亢,聽來不像容易相處的類型,不知適才那少女是怎麼覺得「很有趣」的。

房間寬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虛曠,是非常適合病人靜養的環境,以致四少魚貫而入之後,便稍嫌擁擠。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長髮漆黑烏濃,其間雖雜些許銀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襯出他的肌膚蒼白無一絲血

被少女稱呼為「老爺子」的男子,其實不太看得出年紀,無須的下頷一如袒出襟的嶙峋膛、修長到顯得骨節異常大的雙手十指,都是異乎尋常的瘦削,以致予人毫無生氣的傀儡之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稱俊美,在他芳華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歲月裡,必定曾令無數懷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這張面孔便彷彿無法呼,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阿緹有著一雙銳的巧繪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殘破的身軀之下,與奇宮四少所共通的獨特氣質,那種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與傲氣。

秋霜本還有一絲疑慮,畢竟他跟這位長輩不算稔,遑論師弟們,然而,在見著病榻上的蒼白老人之後,這點不確定已然煙消霧散,儘管形貌與幼年記憶中的叛逆刀客全無相類處,但他記得那雙眼睛,冷淡中帶著溫柔和理解,以憤世嫉俗壓抑著滿腔血熱,無法就這麼坦率地愛著這個世界的……那雙眼睛。

「風雲峽秋霜,拜見褚師叔。」湖衫青年單膝跪地,其餘三人也跟著跪下。「先師名諱上無下音,乃履山無求、獨飲秋泓者。」

木雞叔叔——或許該稱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遠眺窗外的視線,冷冷道:「我已被宮主逐出門牆,再非龍庭山風雲峽之人,這聲『師叔』受不起。起來說話,我討厭人跪著。」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讓韓雪坐於賓位之首,聶、沐侍立於其後,以區分主從,正式對褚星烈介紹:「這位是當今奇宮之主,姓韓,諱上雪下,乃我風雲峽嫡系,亦是先師座下,雖無師徒之名,然而份屬師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龍庭山居然出了個族宮主。你們是殺光了全山之人,還是被全山之人追殺至此?」四少被堵了個悶聲大葫蘆,難以辯駁。聶雨低聲嘖嘖:「這位真是師叔啊,說話夠賤的。」沐雲狠狠瞪他一眼,其實亦有同

褚星烈緩緩抬眸,目焦停在秋霜面上。

他的動作很慢,有種壞掉的扯線傀儡之,襯與冷冷的語調、冷冷的神情,不知為何給人極大的壓迫。秋霜在恩師身上受過類似的異樣。他們並非是因為失去了武功修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銳,而是其鋒芒畢與有無武功沒有關係。他們自身,本就是世間無雙的神兵,身體和意志都是。

「我記得你。」瘦弱蒼白的無須老人晃過濃髮,彷彿能用視線將他釘在牆上:

「你是那個阜陽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龍庭山?」

「是後來的事。」

秋霜出身阜陽秋氏,論起輩份,須喊浮鼎山莊之主「萬刃君臨」秋拭水一聲叔祖,與秋霜潔兄妹同屬「霜」字輩。

秋家的鱗族血裔已相當淡薄,本非奇宮選拔弟子的對象。秋霜之母出身鱗族大姓,因故不見容於孃家和夫家,打聽到魏無音、褚星烈在秋拭水處共商討伐妖刀大計,帶兒子前往投靠,卻遭秋拭水驅逐。只是褚星烈並不知道,戰後劫餘、武功幾乎全廢的魏無音,終究是接納了這個孩子。

「應風呢,怎不是他繼承了宮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緊劍眉。「還有那龍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記得叫龍方颶的。這兩個到哪兒去了?」

秋霜從容道:「稟師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們勾結外敵,意圖顛覆,且幾乎成功,令諸脈元氣大傷。所幸在先師與眾長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亂,這才推舉我風雲峽韓宮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惘,但沐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說法,褚師叔在妖刀聖戰中受了重傷,雖保住命,但三十年來處於無識無想、無有知覺的混沌狀態,直與活死人無異。不知為何,耿照將他帶入冷鑪谷後,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過來,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續自重傷昏的前一刻,三十年歲月只留下些許浮光掠影,連片段都稱之不上。

他不知是誰救了他,不記得朝夕相伴之人,對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獨自做了個長達三十年的大夢,醒來後記憶裡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邊的,則通通不在記憶之中,只是宣稱識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認識的人是薛百螣。

他倆年輕時打過一架,結果兩人都不想再提。沒有這位曾經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彿一個人被孤伶伶地遺棄在異域,周遭的一切對他皆無意義。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這樣,那一戰遠不過數載,所留的遺患在幾個月前的雨季裡還困擾著他——

蒼白如紙的羸瘦男子安靜片刻,像是終於接受了這些識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復存,不得不轉頭面對另一則噩耗。「你口口聲聲說『先師』,魏無音他……也死了麼?」

「是。」秋霜垂眸斂首,以儘量不牽動老人心緒的平穩音調。其餘三少沒有他的心修養,聶雨別過頭,死死咬住一聲冷哼,單薄的腮幫子繃出清晰的頷骨和牙線條;韓雪低頭蹙眉,出痛悔之,沐雲則不紅了眼眶。

只是他們萬萬想不到,接下來會聽見「師叔」這樣說。

「那他死前,有沒來得及殺死杜妝憐,抑或識人不清情用事,婆婆媽媽優柔寡斷,最終為那婆娘所乘,死得無比窩囊?」

第二八七折此前種種蔥蒙水霧

聶雨忍無可忍,愀然變:「你說什麼!」

身前韓雪橫臂一攔,沉道:「褚師叔,我敬你是尊長,原不該如此衝撞。但先師在眾師兄弟心中比天還大,望師叔看在喪期未滿的份上,勿出暴言。」不卑不亢,置於膝上的左拳卻捏得格格作響,怒氣顯而易見。

褚星烈怔了片刻才會意,微微頷首。

「是我的錯。我同你師父說話,一向是這般口氣,言語怕還更難聽些,他也沒好到哪兒去。每回見面總打架,師兄給打煩了,才准許我破門出教,免得風雲峽屋舍遭殃。」定了定神,喃喃道:

「聽你這麼一說,我才覺得他真走了。」低垂眼簾,半晌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沐雲其情摯,又復思念師尊,忍不住低頭拭淚。

聶、韓相顧愕然,見秋霜點了點頭,知他非是遁詞。風雲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聖戰前便見過琴、刀二魔的,浮鼎山莊內匆匆一會,當時兩人吵架鬥嘴的樣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過了多久,褚星烈緩緩抬頭,定定望向秋霜。「是杜妝憐殺了他?」

秋霜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杜妝憐,搖頭道:「師尊之死,乃出自一夥自稱『姑』的惡黨設計。師叔容稟。」坐於側,將魏無音如何被引至靈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將三師弟炮製成刀屍、偷襲得手等娓娓道來,說得條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著三十多年的記憶斷層,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難。

褚星烈始終面無表情,劍眉微蹙,烏髮覆額、垂至前的模樣說不出的清秀疏朗,是會令少女不由得母愛橫溢,大生憐惜,想像須歷多少星霜,方能淬出這等安靜沉鬱。難怪那位姑娘會說師叔「很有趣」,沐雲心想。不管他說話是不是真有趣,光瞧著就揪心啊。

「……殷橫野是『權輿』?」褚星烈忽問。

「是。」秋霜不疾不徐,容沉靜。「小姪等與那廝數度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脫逃。從他喜詩句的口癖與武功特,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後的陰謀家。」

褚星烈點頭。「敢把主意動到我風雲峽的頭上,這廝須有相當覺悟。」聶雨本想吐槽他「誰跟你風雲峽」,然而這句聽來委實解氣,直是通體舒暢,就不與他計較了。豈料褚星烈又接著說:

「但除他之外,龍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終對付著你師父。」

四少聞言一凜,不由得換眼,最終還是由秋霜代表開口。「師叔何出此言?」

「當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師父在『六合名劍』之中,分別代表意見相左的兩派。」褚星烈平靜說道:「我認為沒有妖魂作祟這等事,一切不可解處,不過是尚未揭穿的陰謀布計,解決刀屍、乃至毀滅妖刀只是治標,揪出幕後的黑手才能治本。」

這幾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亂的應對共識,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過離經叛道的主張,雖符合刀魔破門出教的形象,卻未必能廣獲支持。

「秋拭水信宿命之論,以為我的說法有標新立異之嫌,並不支持。但在六人之中,我說服了其餘三人,只杜妝憐站在魏無音那邊,力主以剿滅刀屍、毀去妖刀為先,陰謀云云太過虛渺。名劍之外,唐兄弟……我是說湖陽唐十七和狐異門胤丹書夫婦,皆以為此非無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與唐十七都是巧匠,他們的思路習慣貼著事實走,信陰謀多過鬼神;胤丹書於岐黃,望、聞、問、切乃醫道本,也是相當務實的格。無奈在當時的氣氛之下,他們都無法給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別有所圖云云,還有誣攀什麼私情糾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脫離團隊,獨自調查,但他本不信杜妝憐,留她在六合名劍中而餘人皆未提防,怎麼想都放心不下,最後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裡我覺得最蹊蹺的,是七大派的態度。它們堅決否定了陰謀之說,一意催促我們前往天雷砦斬殺蠱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終不可擋。我當時就問:『五刀既未合一,何來蠱王之說?』只是沒人能回答我。」

秋霜點頭道:「避禍趨吉,此亦人情之常。師叔覺得何處有蹊蹺?」

「你師父沒那麼笨。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聰明的那個,笨的是我。」

男子嘴角微揚,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尚未復原,無法傳達一霎掠過心頭的懷緬。「連我都察覺有異,他不可能顢頇若此。對照七大派的態度,我猜龍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終瞞著你師父,巧妙使用各種干擾誤導,避免他接近真相。你師父在靈官殿誤判形勢,以致身死,亦是源於此。」

四少面面相覷。

要是「權輿」在奇宮之內埋有暗樁,問題可就嚴重了。當年龍方颶掀起的叛亂,幾乎顛覆奇宮正統,魏無音和殘存的無字輩長老不惜血洗龍庭,也不讓陰謀得遂……這樣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橫野的同黨,以眼下風雲峽處境艱難,豈能拮抗?

最後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緩中隱帶一絲尖亢的瘖啞喉音,撫平了眾人的躁動。

「未必是那人同謀。若能一舉滲透七大派,搞撈什子妖刀?直接幹事便了。按我說,興許是七大派在妖刀亂中見了什麼好處,不思平亂,遮著掩著鬻以自肥,刻意欺瞞前線廝殺的蠢才,大不了就讓他們去死,這也符合他們一貫的無恥齷齪。」

男子的尖刻言語不知從何時起,聽來漸不覺刺耳,頗有幾分親切,魏無音在世時也愛這麼說話,出口無不是呵佛罵祖,憤世嫉俗,聶雨尤得真傳,隱有青出於藍的架勢,經常惹得師父動手教訓。

秋霜淡淡一笑,接口道:「師叔所言甚是。若依師叔之見,此人最有可能是誰?」

「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並無懷疑的對象,若有,我定與你師父辯個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腦子清醒。這麼多年來,你師父從未起過疑心,此人必定藏得極深,可惜奇宮這三十多年來,於我是一片空白。」

秋霜笑道:「師叔若不嫌家常細瑣,我等可將這些年來山上所聞,一一說與師叔知曉。」

蒼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顯幽深,然後才像刻意壓抑情也似,垂落視線緩緩轉頭,淡淡說道:「我最不怕費的,就是時間。都白耗三十年了,還有什麼可惜的?」四少大喜過望,由秋霜開始,從聖戰方歇魏無音退隱說起,乃至韓雪上龍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待荼毒,魏無音又怎麼研製「奇鯪丹」,到六姓宮,血洗龍庭……等。

起初餘人很自制地不敢口,約莫是聶雨起的頭,科打諢遠近攻,末了房內笑聲罵聲接連不斷,其間摻雜鼓掌贊好、拌嘴叫罵,此起彼落,恩怨相連,竟無片刻歇止,連送茶點晚膳前來的谷中少女們都嚇了一跳。蒼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靜倚坐,被兀自熱情吵鬧的師姪包圍著,除偶爾提問一二、應個幾聲,其實並無太多,但誰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揚起的嘴角漸不再頻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才率師弟們起身告辭,說要讓師叔好好休息。聶雨踅出房門,見耿照立於廊簷柱下,衝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錯啊,有前途。」回見沐雲還在裡頭叨叨絮絮囉唆個沒完,踢他後拎出門外:「走啦,囉哩巴唆什麼?」與韓雪等相偕而去。

耿照本相送,卻被秋霜攔住,飄逸如謫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們在道口暫等,典衛大人慢來不妨。師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聶、沐、韓三少的鬥嘴吵鬧,直到廊廡數轉之外仍能聽見,其間還傳出女子驚叫,肯定是聶雨又幹了什麼,然而終有盡時;小院裡,又剩下了耿照與褚星烈兩人,隔著半掩的鏤花槅扇相對。

自木雞叔叔醒來,他們迄今還沒有面對面說過話。

薛老神君探知褚星烈有著三十年的記憶空白之後,一直擔任他和外界溝通的主要橋樑,老人花了不少時間,才讓他接受這南柯一夢般的荒謬現實,接受他所知道的、所在乎的絕大多數人,已與他錯身而過,從此只存於記憶之中。

薛百螣問他記不記得一個名喚「耿照」的黑小子,得到的答覆只能說是相當殘酷。

耿照一直猶豫著該如何告訴木雞叔叔,七叔已不在了的事,這才驚覺世上已無木雞叔叔。對褚星烈來說,耿照和七叔是他全然不識的陌生人,而「寒潭雁跡」屈咸亨據他人轉述,早死在天雷砦一役,連屍骨都沒找全。

少年找不到面對房中之人的立場。

秋霜靈心巧慧,沒怎麼費心思便想到這一層,為他製造了絕佳的氣氛,怕是連聶雨都察覺出來,才趕著攆出沐四公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的耿照暗歎著,正屈指叩門,房裡卻傳出褚星烈低啞的嗓音。

「他們跟我說了你的事。薛百螣,喂藥還有送飯的那幾個小丫頭……我從沒想過會有在冷鑪谷被蚔狩雲探視的一,還是躺在榻上。這要傳出江湖,跳進三川也洗不清,哪知蚔狩雲也到了與天羅香的旎豔行渺不相涉的年紀。江湖盛傳她是道有數的美人,可惜當年沒能見得。」

耿照在門外靜靜聆聽。

「他們說你和一名老家人救了我,照顧至今,說你一當上盟主,就把我接來此地奉養,足見孝心。可我在此地,未見你其餘家人,聽我勸一句,什麼江湖義氣都是假的,善待你真正的家人才是真。

「我知道你希望我認你,但事實上我並不認識你,假裝記得或偽作有情,會讓我覺得對不起你。不管你曾經以為我是誰,你以為的那人已不復存在,我很抱歉,然而這就是現實,我想我們都得學著接受。」

耿照捏緊拳頭,隔著窗紙澀聲強笑道:「木……我是說或許改天,我可與前輩聊聊從前相處之事,聊以紀念。那位細心照拂前輩的老家人,前已不幸逝世,若他知前輩重獲新生,定然歡喜得很。」

「死後無知,多說何益?若其有知,不言自明。」過了一會兒,褚星烈才道:

「改天罷,今兒我累了。誅殺殷橫野之後你若還有命在,說這些才有意義。如若不然,死則死耳,何須多添煩惱?」噗的一聲吹滅燈焰,房內再無聲息。

這是我的報應,耿照心想。

他獨自走在入廊簷的月光裡,彷彿踩上一條銀燦燦的寬帶子,像是阿妍姑娘纏在間的碧鯪綃,心中卻沒有光。這是活生生的無間:食物豐盛,一就口立即化作火焰;空氣充盈,卻半點不進肺裡;念茲在茲的人醒了,但從此再不認你,告訴你曾有的俱已化煙散去——

這是懲罰他曾埋怨、不諒解最愛護他的七叔,以致到了永訣的那一刻,他都沒機會向七叔道歉和道謝,親口告訴老人,他對阿照有多重要。所以繼七叔之後,老天爺又收走了木雞叔叔,只留給他一片荒蕪的長生園,還有再也回不去的往昔。

這是報應,耿照對自己說,木然走向月下的道入口,一馬當先,夢遊也似,領著餘人走進無光的黑暗之中。

◇◇◇

殷橫野按了按微鼓的際,收藏在暗袋裡的刀魄不過天珠大小,一旦與內力接觸,卻會突然「活」起來——那是種難以形容的微妙之,像有什麼能量在其中運行,彷彿下一霎眼,刻滿奇異紋飾的表面就會自行轉動起來似的。他在許多古紀時代的遺物上有過類似的體驗,但沒有一樣強過刀魄的。

因此,當那人告訴他此物能抵禦天佛血的能時,殷橫野並不以為他是信口開河。

「天佛血的記載少得見鬼,你要更穩妥的答案,起碼得再給我半年,讓我組織一個研究團隊——」

「不用,這樣就行了。『數聖』逄宮的話若不能信,世間豈有可信者?」他知道一旦讓這廝聊上了研究,沒一兩個時辰是不肯消停的。而時間一向不是殷橫野的朋友,許多事縱使你神通廣大,僅能以一人為之的時候,就是無比困難。他需要逄宮協助,卻不能為他耽擱辰光。

言戰的結果明顯不如預期。無論遲鳳鈞在京裡的暗樁是誰,這人都沒有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慕容柔的按兵不動更令人難以捉摸。耿家小子每在城中大搖大擺,唯恐世人不知似的四處閒晃,明擺著以身作餌,若非尚有大用,且短時間內再難有如此資質的刀屍,殷橫野是極想去殺他洩憤的。

還有風雲峽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尤其該殺!聶雨的陣法、秋霜的絃音,都令殷橫野十分忌憚,而這樣的忌憚本身就冒犯了他。若有一絲閒暇,能暗中觀察耿小子幾天,殷橫野有把握找出風雲峽四少的藏身地,一靴將噁心的害蟲們踩個崩嘎響碎。

但他偏偏就是沒有時間。

再不能令蕭諫紙坐實姑首腦的罪名,一旦世人持續刨挖,無論能不能刨出點什麼,隱於暗處的正牌「姑」決計不肯坐視,屆時他這個「權輿」若無動作,勢必難以代。

迄今,他仍對忍不下蕭諫紙挑釁的自己到無比惱火。蕭諫紙雖付出了極為慘痛的代價,但從盤勢上來說,殷橫野比他更棘手,是他需要這場玩脫了的大災難儘快落幕,而已成廢人的蕭諫紙啥都不做,光靠個「拖」字訣就能累死自己。這簡直不能忍。

而轉機就在此際倏忽降臨。

越浦城外四十餘里的一處小山坳裡,據傳出現了草木枯黃、遍地鳥屍的異狀。異象是以一座莊子為中心四向擴散,殷橫野查了這幢莊邸的底,發現它曾在越浦五大家中的戚家、桓家、江家間轉手,後來賣給了藥材行當的一把手烏夫人,最後卻登記在沈世亮的名下。

這種加價轉手物業的套路,是越浦行賄的老招了,溢價的部分就是打通關節的賄金,但不尋常處在於:最後擁有它的,是將軍夫人的孃家!

——這是慕容柔的物業,才用這等魚目混珠的複雜手法。

再加上生機滅絕的異象,殷橫野幾乎篤定自己的推測,有七八成以上的可能。

持有天佛血的李蔓狂,不可能一輩子待在深山老林裡,與世隔絕,但要將天佛血帶下山,必須解決「運」和「藏」兩大難處。

從嘯揚堡密室那隻破損的貯袋,殷橫野推斷質相近的碧鯪綃應可阻絕能,才在槐花小院對皇后出手,不幸被李寒陽所阻,功虧一簣。他翻遍棲鳳館每一處,確定碧鯪綃不在皇后手裡,如此重要的信物,韓家小子也沒帶在身上,思前想後,定是那貌似忠良、實則狡詐的耿小子居中穿針引線,借了這條銀帶子;至於幹什麼去了,不問可知,毋須贅言。

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重遊故地,果然李蔓狂已不在山裡,沿途痕跡難以悉辨,怕在論法會後便即動身,好好的一條多年佈線至此斷得乾乾淨淨,老人差點沒忍住將耿照碎屍萬段的衝動。

但此物入世,慕容柔終究得面對「如何收藏」的棘手問題,一旦碧鯪綃物歸原主,佛血能便如虎兕出柙,難以久藏。而這幢座落在越浦城郊的隱蔽物業,顯然就是鎮東將軍的解決方案。

——找個人煙罕至的地方藏起來?

哈哈哈,慕容柔你也是夠可以的,這是什麼昏招!老人穩穩踏出一步,啪嚓一聲踩在枯黃的草葉之上,從這裡開始,便已進入佛血能的影響範圍,然而他周身皆無異樣,沒有那種血枯氣虛到了極處的駭人之

(逄宮所言,果然無虛!)

身為四極明府的最高權領、天下公認的巧匠之首,「數聖」逄宮不是那種靠嘴皮子辦事的脾。他帶來了所有能找到的文獻抄本——當然只取相關的那一頁——按照推斷的思路,條理分明地排放在客棧廂房裡,從桌椅几凳一路排到地下,殷橫野只能坐於榻,差點連擱腳的地方也沒有。

這裡頭半數以上的經籍他都讀過,確定非是逄宮偽造,而《絕殄經》裡也有語意模糊但看似有關的記載,但天下間擁有這部奇書的四個地方,殷橫野非常確定其中不包括覆笥山四極明府,逄宮不可能看過;一明一暗兩相核實,知其結論應可相信。

「還有這玩意,我覺得應該親自來一趟向你說明。」逄宮打開了一隻不到一尺見方的烏檀木盒。殷橫野心底一沉,光是體積,盒中能容就與他訂製的東西天差地遠,這可不是四極明府應該犯的錯。逄宮倒是自信滿滿,一臉的不在乎:「你要不肯付錢,我也能理解,回頭我給你重新做一副,不收你錢,當是賠禮。」

他從盒裡取出一隻金屬彎弧,轉得幾轉,驀聽啪嚓幾聲清脆細響,一個直徑不到兩尺、渾天儀似的鏤空機械,就這麼憑空出現在榻上。此物的外形殷橫野相當悉,因為就跟他給逄宮的圖紙大致相同,除了細部有些出入,最大的問題就是尺寸。

直徑不足兩尺的秘穹,沒法綁人上去,連大點的狗都不行,充其量只能拿來炮製貓屍。

殷橫野彷彿要按捺怒氣似的,信手轉了轉鏤空球內的周天圓軌,靈光閃現,忽明白逄宮做的是什麼修改。「把人綁上去委實太傻,幹嘛這麼費勁?我山上有個專門研究心識控制的中大夫,他說你那圖是蠻幹,純粹整人而已,還沒整到點子上;不如縮小尺寸,固定在肩膀上,周天軌道繞著頭轉,效果一樣。」

早知四極明府有這等匠藝,他該放下心防,直接讓他們研究刀屍炮製的技術,也不致落後高柳蟬這許多!

殷橫野不但收下此盒,還快付了兩倍的銀票,當然是讓逄宮許下保修進的承諾——四極明府很早以前便已自成系統,不受儒脈管轄,只是文氣相承,對承接這些儒門先進的單子是很有些禮遇的,如價格優惠、訂單隊、保修免費等,殷橫野不敢以下屬目之,與逄宮一向是以平輩遊。

但這個秘穹的改造委實令他印象深刻,不得不重新審視與四極明府的合作。況且此番逄宮不請自來,恰有一事他去辦,不作第二人想。

「我想借大工正之慧眼為我鑑定一處,是否有埋藏佛血的可能。」

逄宮花了幾天勘查現地,最後領著他來做結論時,又繞著整座宅邸,來來回回瞧上大半個時辰,蒐集各種枯草鼠屍反覆複查,才道:「如果要個準信,我可從山上拉一個團隊來,半個月內給你九成九的把握。」

殷橫野強抑不耐,和聲道:「若以大工正看,卻有幾成把握?」

「撐死八成。」逄宮一扔枯草,拍了拍手掌。「要靠人為成這麼一片悽慘景況,便由我覆笥山接單,那也得要拉個團隊才行,沒十天半個月還辦不了,膳宿另計,不保證復原。哪個吃撐了幹這種事?」

看來……就是這裡了。送走逄宮後,殷橫野半刻也不耽擱,以「分光化影」掠回莊外,確認所攜刀魄確實能抵擋能,一步步踏入渺無生機的枯草圈內,眼看緊閉的莊門已近在眼前,而體內真氣依然運行無阻,全不同於當夜襲嘯揚堡時。

奪得佛血,慕容柔便形同之在手。

此人不能以生死榮辱相脅,天佛血絕強的殺傷力卻能輕易毀去他苦心經營的一切;相較之下,蕭諫紙的命簡直無足輕重。取走天佛血之後,殷橫野自信能以一紙書信,迫得慕容柔轉變立場,替紛亂東海多時的妖金事件做出明智的決斷。

立於船頭的逄宮袒著牛蛙般的黝黑大肚皮,肥短的手指隨意圈著濃的,微瞇起細眼,任水風吹得葛衫獵獵作響。做為府中諸人的表率,曾功亮在出差費上是相當循名責實的,只僱了艘寒磣的小舢舨,毫無排場可言。

小船並未順駛往水港,梢公撐入一團詭異的濃霧之中,頓時分不清南北,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前,好不容易前方白茫稍褪,出一個小小的碼頭,一名身材頎長、烏鬢飄飄,穿著一種很難形容的、似青似綠又帶點鵝黃,如覆湖水波光的顏的翩翩佳公子,揹著一具琴站在碼頭上,簡直像是從圖畫裡走出的仙人。

梢公嚇得半死,別說沒見過忒好看的男人,他在附近撐了十多年的船,也沒見有這處碼頭,怕不是遇上狐仙!趕緊裝作沒看見,死命往前撐;要不多久,前方霧略清,誰知還是同一處碼頭,那男狐仙已將琴具架起,身畔還多了另一個手搖摺扇的小男狐仙,相貌雖然不同,倒是一般的好看。

梢公都要唸起龍王大明神來了,卻聽曾功亮不耐煩道:「你他媽倒是快靠碼頭啊,這『周金鼎陣』擺下去,你劃到明兒一樣在這裡打圈圈,暈你媽的!靠上靠上,趕緊的!」梢公心想完了,原來是狐仙會,自己福薄,沒想竟撞上了。

曾功亮沒等船止,還隔著七八尺便躍上碼頭,沖天喊道:「放他出去,給金一錠!」回頭對梢公道:「再闖進來便吃了你啊!這幾都別再下水啦,真餓起來,我們偶爾也吃人的。」梢公嚇得魂不附體,趴在甲板上連連磕頭,曾功亮大袖潑喇喇一揮,舢舨轉眼間沒入霧中,如不曾至。

【第卌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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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art76

2024-08-18 01:05:29

提供第48-49卷的下載

yyfll100118

2024-08-18 01:05:29

覺這個耿照是屬狗熊的,前面的女人用完就不管啦?始終棄啊!

x568109906

2024-08-18 01:05:29

杜憐妝實錘叛徒了吧,最毒,婦人心,因生恨果然可怕。狐狸阿姨嫁對了人,中書大人穩得一比。葉隱就是對子狗吧,

qwer105

2024-08-18 01:05:29

樓主大讚,太牛了。估計所有人都這樣想

zfighters

2024-08-18 01:05:29

第一部馬上就要完結了,坑還是沒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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