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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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明在子夜過後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神不守舍地了兩張百元大鈔給司機,連人家找錢給她都不曉得要接。等出租車離去之後,她兀自呆呆地站在街口,看著自己的皮箱發怔。
牆邊有人動了一下,而後直直地朝她走來。她待著眼睛瞧了半晌,才發現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範學耕的姑姑打了個電話給我。”文安簡單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鑰匙呢?”學耕的姑姑!當然了,除了那個好老太太之外還會有誰呢?一股輕微的暖意過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更大的苦澀。老太太那麼關心她,會為了這事急急地打電話給文安,叫他前來照顧她,範學耕反而什麼都沒想到,什麼都沒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頭,拒絕再往下想,只是無言地將公寓的鑰匙
給了文安,隨著他一路上了樓。一進入自己窩中,她就軟綿綿地癱倒在客廳的沙發椅上了。彩排時的疲累,等學耕不來的憤怒,本來早已蝕盡了她所有的體力。這樣的疲倦和耗竭,與她今晚最後的遭遇相較之下,原是小兒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現在,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該過去的都過去了,這些兩個鐘頭前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的疲倦,便開始毫不留情地回過頭來向她討債,和她今天所經歷的
情風暴合力壓榨她,支解她。苑明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幫你把行李放到臥室裡去。”文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卻連眼睛都賴得睜開,只是無力地點了一下頭。
腳步聲來了又去。她覺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溫柔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
“你還好嗎,明明?”他關切地問:“想不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我幫你去?”
“不用了,表哥,”她無力地道,仍然閉著眼睛:“我很累。”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來。
“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聲音溫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給我撥個電話,嗯?”她無言地點頭。文安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來:“振作一點,嗯?再過兩天就公演了呢。”鮑演!這兩個字閃電般提醒了她什麼,苑明霍然間睜開眼來。
“表哥,”她問:“你明晚可不可以來看我們彩排,後天來幫我們拍錄像帶?”文安的眼珠子轉了兩圈。
“可以是可以,”他最後說,深思地看著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她緊緊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
“我是個演員,不是麼?”她反問:“放心吧,表哥,我不會讓我學姐以及所有的工作夥伴失望的!”文安搔著頭笑了起來,把所有的焦慮都藏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麼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著肩膀離開的。
只是啊,苑明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安的關心和焦慮了。在她的一生之中,從不曾覺到如此強大的沈寂,如此
人的寒冷,如此淒涼的寂寞,以及…如此絕望的空
。
她瑟縮地在沙發上蜷緊了自己身子,將頭顱深深的埋入臂彎裡去。
謝“崔鶯鶯”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將心思儘量放在工作上頭,儘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境況,自身的傷痛。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入戲,讓劇中人的喜怒哀樂成為她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後將所有的傷痛全掩在那些情緒底下…鶯鶯雖然也有她的悲傷,也有她的掙扎,但比起苑明那種活生生被撕裂開來的心情,畢竟是好得太多了。
鮑演的結果非常成功。這雖然是石月倫回國以來所導的第一部舞臺劇,首演那天來看的人頗為有限,門票收入不是特別理想,但是來看的觀眾反應都很良好。而石月倫前後期的學長學姐、學弟學妹,已經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社擔任編輯或採訪的工作,幾則風評甚佳的新聞發佈出去,這個劇團的成績便已經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過後的另外兩天公演,每天的觀眾都比前一逃卩。
首演那天,學耕跑了來看她的演出,還送了老大一束花作為賀禮。按理來說,舞臺上燈照明亮,觀眾席則光線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見他的;何況在演戲的情緒之中,也實在不容她分神到觀眾席中去搜尋別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來了…彷佛是,某種因他而發展出來的、特別銳的第六
,在他一出現時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鶴立雞群的特異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幾個螺絲。若非演員的自我訓練和自我控制支撐著她,她那場戲早演不下去了。
為了排除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那天演戲演得特別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內心的一個角落裡,依然可以清楚地覺到他那幾乎要將她刺穿的眸光。這使得她下了戲後份外來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來的花時,只腦悽笑著將它們全轉送給石月倫。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運著三天前來看戲,每天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間,從頭到尾用一對要灼穿她的眼睛盯著她看,使得她那個戲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戲總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約要不顧演員的驕傲,寫個便條要求他不要再出現了。
然而,雖然連續來看了她三天的戲,他卻並不曾試圖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觸,這使得她不知道是應該安心,還是應該失望。也許,終究還是失望的情緒多些吧…因為他顯然沒有回心轉意的意圖,顯然仍然決定守著他那個“脆弱而需要人保護”的前。否則的話…每回想到這裡,苑明便會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她那猶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絕去盼望,拒絕去等待,也拒絕讓那種蝕心的鉅痛將她
沒。為了不讓自己浸
在自傷自憐的情緒裡頭,她接了幾乎是所有送上門來的工作,儘可能地讓自己忙到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
然而,不管她試得有多麼努力,傷痛是關不住的,思緒是關不住的。總在她最疲倦的時候冷不防地冒出頭來暗算她。而,在情破裂的哀傷和痛苦裡頭,在被拋棄、被背離的憤怒裡頭,還有一種罪惡
時時冒出來責問著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樣地指責鄭愛珠,那樣地將她所說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隻是一種本能的排斥?畢竟,她所說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了回到前夫的身邊,在自己臉上
上那麼幾塊疤的,尤其是鄭愛珠那樣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太決絕、太不體諒、太心
狹窄了麼?
每天每天,她用過重的工作將自己忙得半死,而後躺在上輾轉反側,在那些複雜而混淆的心緒底下竟夕無眠…即使她睡著了,睡夢中也有著無數的傷情故事糾纏著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說,眼神中的光彩不復可見,連豐厚的黑髮都黯淡了。
“崔鶯鶯”演完後的第二個星拜六,苑明沒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裡休息。石月倫早一天打過電話來與她相約,說要和她談第二個劇本,午飯過後來按她的門鈴,一見到她便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置信地問:“工作太忙嗎?工作忙也不致於變成這個樣子呀。”見苑明臉微微一暗,她
銳地直
本題:“你和範學耕之間出了什麼事了?”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學姐那過人的
察力而
到吃驚。
“我們…吹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了下來。這種事不可能瞞過石月倫的,她知道;因為這其中還來著個命攸關的問題…排練場的問題。她和學耕之間出了狀況,幸好是在整齣戲已經排練完成、不再需要排練場的當兒,否則那齣戲的排練當時就要出問題了。
現在,她和學耕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勢不可能再用學耕的工作室去排戲…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這個劇團裡就不可能。如果石月倫還想找她一起工作,這種情況是一定要讓她知道的。
“怎麼回事?”石月倫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輕碰苑明的手:“彩排時是你表哥來拍錄像帶,我就知道不對勁了!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本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她的關心是真心誠意的,苑明知道;因為這些子的相處下來,她和自己學姐之間已然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誼來了:“我…”才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她的聲音便自啞了;兩個禮拜以來一直強壓著不讓
出的淚水,在這一剎那間再也關之不住,猛然間翻江倒海地崩
出來。月倫立時趕到她身邊去,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她
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淚水給浸溼了,連手帕也給哭得溼淋淋的。苑明的話便如她的淚水一樣,一旦開頭便再也無法遏止;她鉅細靡遺地將整個故事說了一遍,來龍去脈
代得一清二楚,連一個小節都不曾漏掉。
隨著她的敘述,石月倫的眉頭愈皺愈深。
“原來…是這樣。”她慢慢地說,一手輕撫著苑明的頭髮:“對範學耕而言,這的確是一個兩難的局面。強烈的責任雖然是一個人很大的優點,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反而變成一個很大的缺點了。”她的眉頭因專心而皺起,竭盡全力想讓苑明寬心一些:“我想範學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麼愛你…”
“我已經不敢以為他是愛我的了!”苑明愁慘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會…”
“他當然是愛你的!只要是見過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石月倫冷靜地道:“只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原則是重於一切的。你的範學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恭喜你,還是應該同情你。”看見苑明悲傷的面孔,她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真希望那個鄭愛珠身上不要發生這許多事情就好了!雖然說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往往比小說所能捏造的還要離奇,但是…”她深思地閉了閉眼睛,將聲音拉得老長:“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剛聽時就覺得奇怪,愈想愈是覺得不對。你說鄭愛珠在範學耕到高雄去的三天裡產了,因為怕影響他的工作,所以沒通知他?”苑明無言地點了點頭。月倫慢慢地搖起頭來,愈搖弧度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