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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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象衚衕一號是個很大的“複合式”四合院,幾十年前一個大軍閥的宅第。正門在東,大紅門,漆早已剝落,進去是東院,最大,北西南東四面房子;西邊有西院,較大,也是四面房子;東西院之間夾著一排朝東的房子,房前一條甬道,甬道南北各有一個圓門,這叫夾院;在夾院南,東西院之間,有個水龍頭;西院北房是座小二層樓,二層樓的背後,又有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院,有一排貼大院北牆的朝南小房,可能過去是下人住的吧,這叫小北院,小北院東頭與夾院北頭相通。小北院西盡頭是整個大院的後門,也是大紅門,不過比正門小一些。還需說明的就是整個大院(也是西院)的西南角是男女廁所。複雜的院子找人困難,但不要緊,一進大門,面牆上一塊黑板,左半邊畫著大院的平面圖,標著每間房子的號碼,戶主名字,一目瞭然。黑板右半邊,照例寫著誰家費、誰家取掛號等。每天早晨大門嘎隆隆一開,便有打拳的遛鳥的老頭出去,跑步的中年人青年人出去,晚上十二點(冬天早些,夏天晚些)再嘎隆隆一關,嘩啦啦鐵鏈一掛,一鎖,就成了堡壘,大家睡安穩覺。曾輪開關大門,終因太麻煩(年輕人總睡不醒,早晨先得擂醒他們才能拿到鑰匙)便算了,都委託給住門口的單老頭,每家一月出兩角錢。單老頭還管著大院收發,一部每次收費四分的公用電話。至於房租水電費,倒是按月由各戶輪負責收,賬目公佈在黑板上。大多是老住戶了,有事喜歡彼此照應。

黃平平與譚秀妮談完了,收起本,和她握手告別,同時又掃視了一下屋裡。三面黑糊糊的牆,一面門窗,窗外一間簡陋的小廚房遮去多半光亮。小上躺著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大上爬著個兩歲的光股小男孩。窗下一舊桌,一臉盆架。再無別的。再見。她對譚秀妮說道,對方臉上現出悽然。譚秀妮的手乾瘦呆板,像握著幾筷子;同時便到自己的手豐柔滑膩。這差別讓她想到:貧困與富裕,下層與上層,不幸與幸福等等對立的概念。手常常是身體的縮影。我再去採訪一下你的鄰居們,聽聽他們的評價。她來到院子裡。正是東院,她走到大門口,仰頭看了看黑板上的平面圖,確定了採訪路線,便朝一家走去。

譚秀妮看著採訪她的女記者進了別人家,疲憊地倚在門口神思恍惚地站了一會兒。女記者那樣鮮活,臉上放光;而自己身子發木,臉貼著門框,就像這乾裂的老木頭。光亮的樹皮早已被刮掉,鮮的汁早已烘乾,一切水分都耗幹了。眼皮真沉啊,真想閉上眼睡過去變成化石,可不能睡。脊背後到屋裡的老人和孩子。她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慢慢靠開了門框,轉身進了屋。已經上午九十點了,該把家安置安置,上街掙錢了。門口停放著賣冰用的白小推車。

我從人生諮詢所回來,更決心離婚了,我得活。譚秀妮透過屋內晦暗的光線看著黃平平說道,她前幾天在諮詢所見過這位一大早就來的女記者。

黃平平坐得很低,能股下的小板凳髒膩粘裙。她在本上速記著,停住問:這些天又發生了些什麼事?

什麼事?她垂著眼坐在邊,雙手夾在兩膝中,恍恍惚惚只覺得兒子在身後翻著,爬著。

剛從人生諮詢所回到家,院子裡亂糟糟,一堆人圍在她家門口,一個眉刷子般又橫又黑的中年漢子正揮著手講演。見她來了,眼一亮,嗓門更高了:三百五十塊。今兒該還我了吧?

又是來要債的,丈夫樂天明詐騙下的。現在,都追著她來要了。我沒錢,我還不了你,你找他要去。

他進了監獄,我怎麼找他要?和尚走了廟在,男人走了老婆在。他騙下我的錢,你就該還。

我不知道,這跟我沒關係,我沒錢。

他騙下的錢,你沒享受,你沒花?你是不是藏起來了?

我沒花,我不知道。她除了省吃儉用一天到晚替丈夫還債外,什麼都不知道。

不行,你拿來。漢子用拳頭擂著大開的房門,門窗震動,聽見屋裡孩子哭,老太太咳嗽。她要進去,急著照看老幼。漢子堵著門:不拿出錢來,別想進門。人群中有人勸說了:要債也要慢慢講嘛。總該讓人進去照看孩子,孩子萬一從上摔下來,摔壞了,你不是也有責任?漢子眯起眼朝屋裡盯了一下,轉過頭:沒事,孩子好好在上趴著呢,你快拿錢來吧。孩子的哭聲卻更響了,因為驚懼,因為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她的心被撕裂了,兩步上了臺階,撥開漢子就往裡進。漢子把身體一橫,堵住門。她急了,用力拉漢子的衣服。他一抖甩,她一個後仰,摔倒在臺階下,冬的一聲,後腦勺很重地撞在石頭上,嗡地眼前一片黑,黑中一片火光,無數把刀劃過後腦勺,一直劃到後脊背,裂疼。她站不起來,圍觀的鄰居們上來扶她,頭離地了,人們驚叫,見血了。血,粘熱的,溼了後脖頸,沾紅了灰白的石頭,染紅了人們的目光。輿論立時變化,人們紛紛譴責那漢子:你太欺負人了,要債也不是這個要法。樂天明騙你錢,也不該找她還債。她嫁給他,這幾年沒享過一天福,就是一直替他還債了。你看,把人摔成這樣。

我沒摔她,是她硬拉我。

一個意態安詳的老頭走出人群:她一個弱女子,你這一甩,能不把人摔倒嗎?

是她自己沒站穩。

你這個人年紀不大可也不小了,怎麼說話不講理兒啊。要是你孩子在屋裡哭,我擋住門,甩你一個跟頭,你心氣兒能平嗎?

甩就甩不了一個跟頭。

好吧,我甩你一個看看。老人有些生氣了,說道。旁邊有人已攙著譚秀妮進了屋,有人從自家拿來了紗布藥水。

你甩,你甩。那漢子人高馬大地上來,蠻橫地一把抓住老人,老人穩站不動,他又用力拉,老人只隨便一擺手,身子順勢一扭,把漢子摔出去七八尺遠,撲通倒在地下。他雙手撐起坐在地上,懵懵然地看著老人,自己是怎麼跌倒的?

還用再試試嗎?老人含著一絲諷刺說道。

他便是京城有名的太極拳師:東方飆。

“聽譚秀妮說,您很關心她。”黃平平看著神健朗的老人說道。這是客廳,老式的對開門扇,高得用力抬腳的門坎,進門正面對著牆中央一幅壽星圖,兩邊是副對子“心澄目潔,氣血通四海;神安意泰,勁力達五嶽”圖下靠牆,一張紫紅髮黑的舊式雕花木桌,一邊一把同樣顏的雕花太師椅。現在兩人各坐一張,椅子太高,腳跟不能落地,不怎麼舒服。這是東院裡的正房,兩邊各有一門,各通一間偏房。一家七八口人住三間房,在這大雜院內就不算窄了。老式房子暗一些,倒也好,夏顯得陰陰涼涼。

“我沒幫什麼忙,我是可憐她。年紀輕輕的,太受罪了。”東方飆慨地說。他的聲音洪亮安穩,讓人想到他健壯的體魄。

“聽說那天有人來要債,把譚秀妮摔得頭破血,是您教訓了他。”

“那是我實在看不慣了,太欺負人了。”對這位久聞大名的太極拳師,能借這件事來結識他,太好了。認識這種獨特的名是有價值的。聽說他經常被請到中南海和許多部委機關傳授太極拳,他認識的上層人物難以計數,許多高級幹部尊稱他為老師。初踏進他的高門坎,見到這樣一個神仙般的老人頗有些緊張。她聽過不少他的傳聞,他手掌平託小鳥,能使鳥飛不起來,他哈一口氣,能使門開開。…他的名字和傳聞都在她心目中有著超塵脫俗的神秘彩。但她什麼門坎都敢邁,越難見的人越要見。此刻談起話,她立刻發現:這個神仙似的人物不僅說著一口很道地的老北京話,而且竟在自己這個小記者面前顯出某種侷促來,這可是她所悉的凡俗心態,她一下坦然了,心中很好玩地笑了笑。這時,屋內的一切,陳舊的門窗,陋的佈置,斑駁的頂棚,圓椅上的草蒲團,大門上的破竹簾,都顯出世俗的簡陋寒傖來。兩邊房門上掛的居然是那種小飯店門口的“珠簾”紅綠白黑的,再怯不過了。

“現在譚秀妮想離婚,您的看法呢?”她問,也算道德倫理觀念的社會調查吧。

老人搖了搖頭:“這我說不好。要說她替樂天明揹著黑鍋,熬上十八年,有老有小的,一個人是太難了。可…上邊領導不是在給她做工作?她是典型兒,典型兒不能隨便垮了,是不?”老人是名聞遐邇的太極拳師,可對這世間的事情卻很看不透,說到“領導”、“典型兒”還覺得是神聖的事。

她轉移話題,詢問了一些有關他的事,聽說他編寫的一本太極拳書一直找不到出版單位,便表示願意幫忙,而且有時間要專程採訪老人。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她起身去另一家。

行了,她在京城仰慕的東方飆這兒,已經有了特殊的地位。這是今天順手就得的收穫。現在介紹幾個老幹部來他這兒學太極拳肯定沒有問題。她的面子很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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