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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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擠的地鐵裡依然是那股悉的氣味——人們皮膚上的味道,香水的味道,不同的鞋子發出的味道,食物的味道,地鐵車皮的金屬味道。我有多久沒有坐過地鐵了?自從加入《m。e》之後,無論去哪兒都能打車報銷的制度,一度把我變成一個超過五百米就不想走路的人。

列車在暗無天的地下沉悶地前進著,每一站都有無數擁上來的人,下車的反倒沒幾個。確實,現在地鐵正在從盧灣開往靜安,能夠住得起這兩個區的人,本不需要擠地鐵。我相信地鐵上有一大半的人,都是要送出外環去的。我前貼後背,都是人,我一度覺自己就算是休克了,也依然會這麼直地站著,就算地鐵緊急剎車我也不會摔倒。

等我從南京西路的地鐵口鑽出來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我沒有帶傘,就算把那兩個碩大的紙袋頂在頭上也無濟於事,我的外套上已經是密密麻麻的雨水,我的大衣像是長了一圈厚厚的白絨。我一邊走著,一邊掏出手機,顧裡還沒有回我消息。我想她此刻肯定也已經忙得顧不上我了。我再一次掏出手機給崇光發了個短信,問他到了沒有。然後我把手機丟進包裡,全速往別墅衝去。

我掏出鑰匙,推開門,一邊把手裡兩個墨綠的巨大紙袋放到櫃子上,一邊抖摟著大衣外套上的雨水:“你們相信嗎,我坐地鐵過來的!剛剛在地鐵上…”我抬起頭,才發現不對勁。

房間太安靜了,安靜得不像是在舉行任何的聚會,就算是熱戀男女的燭光晚餐,也要比眼下熱鬧得多。房間裡開著燈,璀璨的水晶光芒把每個角落都照耀得滿滿當當的,但這依然改變不了此刻整個屋子裡的冷清。

我抬起頭看看坐在餐桌邊的顧裡,她抱著胳膊,輕輕地看著我。

“南湘和顧準都沒來?”我站在門口,也不知道該不該走過去“唐宛如呢?”顧裡沒有說話。

“那崇光也沒來?”我的手剛剛一直捧著兩個紙袋,被雨淋得冰涼。

顧裡搖搖頭。

“那neil總該來了吧?”我不願意相信眼前的場景,我抬起頭衝樓上喊“neil!”

“別叫了,他沒在家。”顧裡戳破了我腦子裡最後的肥皂泡,她站起來,輕輕歪了下身子,看起來應該是坐了太久,腿有點麻,她抬起頭望著我,臉上竟然有一些高興和滿足,她甚至有點不自然地在餐巾上擦了擦手,看起來就像一個過年時忙著張羅了半天的婦人,目光裡有一種期待“就咱倆吃吧,這些菜還都是熱的,就把這個湯倒進鍋裡煮一下就行了。”她從頭到尾維持著這種高興,把即使只有兩個人的晚餐,也吃得熱熱鬧鬧的。

直到我們倆把滿桌子的菜都吃得一片狼藉,也喝光了足足三瓶紅酒,還醉醺醺地打碎了兩個盤子、一個酒杯之後,他們也沒有來。

後來,每當我回憶起顧裡那時的眼神,和臉上的微笑,我就難以掩蓋內心彷彿針刺到位時酸脹般的痛楚。我是在當晚離開了那個別墅,回到自己家打開手機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發給顧裡的那條短信“我買一點東西就過來,稍微遲到一會兒”後面,有一個紅嘆號,那是發送失敗的標識。我在那一刻,終於明白過來了顧裡為什麼看著我時,臉上會出那種如釋重負般的高興,和目光裡喜悅的滿足。在我到達之前,她一定是一個人在寂靜的客廳裡坐了好幾個小時,一定是久久地面對著一張擺滿了大魚大、熱湯美酒卻空無一人的餐桌,她肯定覺得自己已經被所有人拋棄了——但我在最後出現了。所以她才會那麼高興,像過年似的張羅著我坐下,一起吃飯。她竟然因為這理所當然的出現,對我

不,這不應該是顧裡。她不應該這麼卑微,她不應該這麼容易滿足,她應該是所有人圍繞著旋轉的中心,她應該是永遠挑剔我們、讓我們時刻遷就她的刻薄貴婦,她應該在我們遲到一分鐘時,就在手機裡衝我們咆哮,並且在我們到達之後打斷我們的狗腿。

這才是她。

這才是那個驕傲的她啊。

我躲在自己的被子裡,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比簡溪離開我的時候,和我參加崇光葬禮的時候,哭得都還要傷心。哭到後來,我整個人開始咳嗽,停也停不下來。我的腔像一座千瘡百孔的城牆,大風呼嘯著,把一切都刮沒了。

是的,我沒有留在那棟別墅裡。我把顧裡孤零零地留在了那兒。因為我沒辦法面對那棟巨大的死寂。我很害怕睡在一棟彷彿陵墓般的別墅裡。明明一個月前,那裡還是瀰漫著咖啡香氣的溫室,永遠有各種人的聲音在聊天,在吵架,在談情說愛,在討價還價。但是今時今,它卻像一座人去樓空的村子,孤零零地沐浴在秋天的冷雨裡。

就像我此刻溼淋淋地躺在上一樣。

回來的路上,我沒有打車,也沒有打傘,我裹著大衣憑藉著本能往蘇州河邊的公寓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路上,冰冷的雨水並沒有讓我的腦子清楚一點,我喝了酒,整個臉頰像是燒起來一樣發燙,雨水淋在上面似乎能發出噝噝的聲音。

無數過往的回憶,都像是一隻一隻的螞蟻,列著隊,喊著口號,步伐整齊地往我心臟最高處爬,它們一個一個在那最柔軟的地方,下了它們手裡那面小小的旗子,這裡,那裡,還有那裡,它們下了密密麻麻的記號之後,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剩下幾百面旗子風招展著,嘩啦啦響,那些都是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曾經,我們的往,我們的歲月。

喇叭聲。雨聲。司機咒罵的聲音朝我耳朵裡吼。霓虹燈的光線。紅綠燈的光線。汽車的大燈把我的瞳孔打得發痛。

我狼狽極了。

我回到公寓裡,連溼淋淋的衣服也沒來得及脫,就倒在上睡過去了。

把我的腦袋和心都燒得很痛。我想要起倒一杯水的力氣都沒有。恍惚中有無數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密密麻麻的,像是一陣催促著什麼又期待著什麼的急促鼓點。聽起來像是有什麼重要人物快要登場時的鼓聲,又或者是有什麼大戲的幕布快要拉開時的配樂。

我發燒了。

整整在家睡了兩天。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手機上是三個顧裡的未接來電,還有一條顧裡上午發來的短信。甚至還有南湘和唐宛如的未接來電。

但沒有崇光的消息。

我看了看手機,過去兩天了,崇光沒有回家。也沒有聯繫我。他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我環顧了一下週圍,窗簾外面的光線應該是黃昏時分,我依然穿著那天晚上去顧裡家吃飯的衣服,雨水已經被體溫烘乾,此刻散發著一股酸溜溜的臭味。

我按開顧裡的那條未讀短信,我盯著屏幕,把那行短短的句子反覆讀了四五遍,然後我翻身起,隨便找了套衣服換上,又從衣架上扯下那件厚實的棉大衣,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我的腦袋依然又熱又痛,出電梯的時候,我一頭撞在了電梯的門框上。

我沒有顧得上顧影自憐地額頭,我直接衝到馬路中間去攔下了一輛出租車。那架勢真的會讓司機誤以為我想要自殺。

我坐在後座上,握著手機的拳頭,不停地在發抖。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原來小說裡的那些看上去又誇張又做作的句子都是真的,比如《紅樓夢》裡那一句“一朝夢醒,已換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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