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盈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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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街上,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冷風一吹,人就清醒過來。已經是冬天。大街上空曠清冷。我只知道自己還需留在蓮安的身邊。即使她再如何為難,我仍舊懂得她。並因這懂得,可以無限期無終止地原諒她。在大街獨自緩緩地走了一大圈。到24小時營業的超市給蓮安買了一罐加鈣粉以及雞蛋。便回家去。蓮安卻不在,家裡空落落的。我躺在沙發上等,實在疲倦,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在黑暗中突然醒過來的時候,看到蓮安就坐在對面。我扭亮燈,說,蓮安,你去哪裡了?

她神情平靜,穿著大衣未脫。在燈光下我看到她的半邊臉有淤青。我不知道自己下手會這樣重,嚇了一跳。她說,我去火車站了。以為你要走。找遍候車大廳。

我去抓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身上在輕輕哆嗦。我至為驚惶,走過去把頭埋在她的膝蓋上,說,原諒我,蓮安。我沒有照顧好你。

她說,是應該我來請求你的原諒,良生。你本不需要過這樣的生活。等我生下孩子,我們便分手。你可回北京,再牽累你,沿見亦是會殺了我的。她笑,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頭髮。良生,她說,等你回北京就嫁給沿見。我們的一生,可以碰到非常多的男人。但願意與你同共被一醒來便要牽住你的手的男人,又會有幾個。

她說話的聲音非常怪異,很輕很細微,就這樣我看到了她褲子上的血,一攤一攤地暈染開來。都是黏稠的濃血,還在不斷地滲透出來。她靠在沙發上,分開‮腿雙‬,用手捧著自己的肚子,臉已經蒼白如紙。

她說,良生。我們生活在各自的黑暗之中。我一早便知。可是我多麼想靠近你。這樣我便會溫暖。

我在凌晨3點把蓮安送進醫院。她在預產期之前大出血,是非常危險的事情。醫生說只能是採取手段早產。若運氣好,孩子可能可以保住。她說,她的丈夫呢,進手術室之前得先簽字。

我說,她不會有危險吧,醫生?我只要她沒有事情。我跟她絮絮叨叨,心裡非常恐慌。她不耐煩,說,會不會有事我怎麼能夠預料,她丈夫到底來不來?我說,他出差去了。我來籤。我來。我拿過那單子,都未看得仔細,便籤下了我的名字。放下筆的時候,才發現手顫抖著竟停止不下來。

蓮安被推進手術室大門的時候,神情非常冷靜。她已決定剖腹生產。白被單蓋住她的身體,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很弱小,似乎隨時都會消失掉。頭髮散在枕頭上,黑髮襯得臉更加蒼白。臉上的輪廓變回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清透而分明。她的手因為陣痛掙扎而輕輕顫抖,抓住我的手說,良生,若我知道會這樣痛,我就不想再生。

我強作微笑安她,不要孩子氣,蓮安。我們煎熬了那麼久,只是為了今天。

她說,是的。它現在要來了。她輕輕嘆息。它要來了,我卻又覺害怕了。她微笑。幫我去買豆沙圓子來,良生。那種甜的熱的糯糯的小圓子,我好想吃。

我說,好,我這就去。你一定要乖,蓮安。你要留著點力氣,把孩子好好生下來。

她說,我知道。我愛你,良生。

我也愛你,蓮安。你要相信我。我含著眼淚,低下頭親吻她的頭髮。她輕聲說,我信,良生。我一直都信。她鬆開了我的手,醫生強行把車子推進了手術室。那門即刻就被緊緊地關上了。

我飛奔到街上,跑了一段路,找到一家24小時營業的豆漿店,買了豆沙圓子。又跑回到醫院。身上都是汗。一夜沒有休息,覺得非常疲累。走到手術室外面的牆角椅子邊,坐下來,頭一靠到牆壁上就覺得眼皮沉重。黑暗如期而至,把我包裹。我覺得自己要睡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了他。

每年的節,比如國慶,中秋,節,對我來說都是非常惶惑的時候,因知道自己必須小心控制。他已經消失,我對他的記憶正逐漸沉入暗中。像斷裂的船,一點一點地折裂著,沉入海底。徹底的寂靜降臨在內心深處。而在這樣的時候,我卻覺得他似乎仍舊是在的。要與我來團聚。我分明清晰地聽到他在耳邊輕聲的叫喚。他的氣息和熱量,非常悉。他說,你回來了。我說,是。爸爸,我回來了。

在夢裡,我又見到他。他蒙著一塊白布躺在水泥臺子上。死亡使他的身體縮小,並且消瘦。似乎要回到他嬰兒時候的樣子去。我站在空無一人的棚頂下著雨的太平間裡,撫摸白布覆蓋之下冰冷堅硬的體。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世間情我是多麼貪戀不捨。亦像蓮安一樣失望卻又堅韌不甘願。

他的臉還是40歲左右時候的面容,頭髮大部分還是黑的。因為一直離開他的身邊,所以我不知曉他的白髮是如何一點一點地蔓延。在我年少的時候,我們違背彼此的意願和情。我傷害他,毫不憐憫。覺得他在這個世間就是註定要為我付出為我所踐踏。他傷害我,亦毫不憐憫,因覺得我是他用來對抗生命和時間的工具,他要把他的失望,放置在我的神之中。就像他把他的血貫徹到我的體內。他要我隸屬於他。

但若我們依然能夠擁有時間,若他能回到我的身邊,我們應能夠彼此寬容,諒解,和好,把愛慢慢修復完整。讓愛變得簡單如初。如同撫摸般天真,沉默般堅定,相依般溫暖。但是時間不再回到我與他的手裡。它突然地淪陷了,消失了。我發現了生命的不自由。

我看到自己在火化間的小窗口邊等待。他的骨灰盒被送了出來。我伸手進去,把手指進那熱燙的白顆粒裡面。高溫烈火炙烤失去了痛苦的體,留下來的只是一堆骨骼的混合物。這白的粉末,非常純潔但是盲目。猶如我們的生。我用手掬起他的體,聞到他的氣味。這就是我們最終的彼此諒解。他亦獲得了重生。

然後我便突然驚醒,聽到手術室的門被啪啪地打開了。

我說,沿見,我知道我愛她,你亦愛她。但我們的愛仍舊是不同的。你愛任何一個女子,你的愛都是來自男子的明確的情,經過選擇,小心衡量,需要圓滿。而我與蓮安,我們愛對方就如同愛自己,如同相知,陷入缺失與陰影的泥汙,不可分解。若有蓮花盛開,那是來自我們共同的靈魂屍體。你不知道過往,所以你無法瞭解。你亦不會明白我為何一次又一次跟著她走。

你的確沒有說錯。我在用對她的愛,一針一針縫補自己,試圖填補內心的欠缺與陰影,以獲得救贖。她亦是如此。在我與她自旅途上相見的那一刻起,我們便把自己的過往,記憶,以及幻覺釘上了對方的十字架。從此就不會再分開。

我抱著恩和回家已經是深夜。盈年沒有入睡,亮著燈等我們回家。我這才想起出去的時候心慌意亂,竟忘記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裡。我覺得內心酸楚,放下恩和便獨自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渾身忍不住輕輕顫抖。他跟過來,在外面敲門。我說,沒什麼事情。我只是有些累。他說,良生,開門。他堅持要我開門。

我開了門,淚滿面,無法自控。他走過來擁抱我,我卻不知可對他說什麼。故人帶著過往逐漸沉落於暗中,時間覆蓋了一切,我亦不喜歡舊事重提。卻只覺得盈年對我的陪伴與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無法對他輕言

盈年輕輕說,良生,我們初次相見,我便覺得你是一個經歷過很多事情的女子。但是你看起來卻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亦不知曉其他人的事。我的情方式,很多女子恐無法接受,因會覺得它稀薄。但我知道你會明白。

我說,是,我明白。

這是我們之間惟一一次深入情的話題。也就在那個晚上我有了暖煦。本來我們都已經商議好,為了恩和,不再有孩子。但我因是極其容易懷孕的體質,又有過反覆產,盈年覺得會傷身體,所以就想把孩子生下來。他亦是歡喜的,一直都非常善待孩子,植物,小動物等一切生命。於是我們就有了第二個女兒。宋暖煦在10月出生。陽光晴朗溫暖的秋天。

恩和已經開始上幼兒園。每天黃昏,我必親自去門口等著她,接她回家。暖煦雖幼小,但看得出來格與盈年相似,厚朴沉實,略顯得鈍,長大之後,也必然是那種大氣而無情的個,對很多事情不會計較也不會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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