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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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漸確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撫摸過淌著雨水光影的牆壁,手指間留下溼的粉塵微粒。空氣中有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會看到那張

他正在從上坐起來。在寂靜微光裡,輕輕嘆息一聲,然後慢慢穿上一件淡菸灰的羊絨衫。先把兩個袖子展開,再套進頭。這只是一個尋常男子的穿衣習慣。

這件衣服,是她在百貨公司裡刷卡買下。一千多塊。亦是他穿過的最貴的衣。你已經老了。該穿一件柔軟妥帖的羊絨衣。她對他說。他穿那種劣質廉價的混紡襯衣,硬,並且散發出異味。不知為何,他在50歲之後,開始發胖,抑鬱,並且非常邋遢。只會在西裝口袋裡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後拿出來,慢慢梳理他的頭髮,且照鏡子。

那些頭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發白。她離開他的時間過於漫長,所以覺突兀。

在他昏的時候,她夜坐在他的邊,不停地撫摸他的手,他的腳。胖胖的圓鼓鼓的手和腳,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卻更像是嬰兒時候的摸樣。她想讓手心裡的這部分體暖和過來。這體在逐漸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純潔而無能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著一件比一生都更為無望的事情。她說。)這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在大雨的午後,親手點燃那件衣,然後看著在大風中抖動的火焰,燃燒了纖維,發出細微的嗶叭聲音。衣服在火光裡跳動,萎縮,融化,變成一堆灰。輕薄的灰末在冷風中被迅速地卷向荒涼的田野。消失無蹤跡。

他的墳墓就在這田野的東邊,面朝西面舊的小村車站。這已被廢棄不用的車站有過她童年時候的數度告別。

囡囡。她聽到他喚她。神情平淡閒適,彷彿是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堆滿了舊報紙舊雜誌的陰溼角落裡,那裡通常擺著一把僵硬又無扶手的木椅子。他說,囡囡,泡一杯熱茶來。他翻開當天的報紙,細細閱讀。

他的視力很好,且有一個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腦袋。一個孤獨而熱衷於奇思異想的男人。當冰冷的手術刀捅進他鮮血噴湧的腦部,痛苦是來自於血管破裂還是來自於暴地侵入。她對醫生說,我們要動第二次手術。一定。一定要動…(告訴我,該如何來保全你柔軟充滿渴望的頭腦)。她撫摸著他冰冷腦袋上的傷口縫線,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看著他的臉。(你的臉還是離我這麼近。我又看見你。)他穿上了舊衣。轉過頭來。頭髮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歲時候的照片。在貧困偏僻山村裡教書,與她的母親結婚。

他獨自咳嗽約3分鐘,然後抬起臉對她微笑。

他說,你回來了。真好。

於是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線帶來短暫的暈眩,瞬間中眼前光影閃動。午後飛行路途中悶熱騷動的機艙。衣服裡面都是身體粘溼的汗水。從夢中驚醒的沉悶壓制的不適。有食物的氣味。空中小姐正在分發午餐。

1月30。下午1點25分。從北京飛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蘇良生。女。居住地北京。身份證丟失。護照上的照片是25歲時拍的。越南髻。眼神堅定。穿一件藏藍棉布上衣。

咖喱牛還是雞?耳邊有小聲柔軟的問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妝細的年輕容顏,遲疑地確定她的問題。我不吃東西,請給我一杯冰水。簡易杯子裡盛著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遞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雲朵,層層疊疊。延伸的丘陵。連綿巒輪廓。深深淺淺的綠。西南地區繁盛而錯落有致的植被特徵。

飛機已經航行了約2個半小時。中有隱約的嘔吐

從掛在前的小包裡取出一顆藥丸,用水服。身邊的陌生男子肥胖魯,一直在發出鼾聲。我把羊披肩疊起來,墊在臉邊,動自己的臉龐,摸索合適的位置。企圖繼續進入睡眠。

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對我來說只覺得子漸漸變得稀薄,難以打發,卻又迅速。荒廢幾近一事無成。

有時我去圓明園看下雪後結冰的湖,在岸邊菸,倏忽就過了半。有時在跳蚤市場出售自己的舊書,尋找廉價的線裝書及破銅爛鐵。有時在半夜鬨鬧的小酒吧裡無所事事,捱到天明。時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時間就變得很長。但終究還是要醒來。醒來我不知自己要做甚麼事,便起,看碟,煮食,洗臉,對著鏡子塗口紅,穿上球鞋。然後出門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為無目的的長時間走路,我記住了天微明時分的凌晨。萬闌俱寂。心情與醉酒後從小酒吧出來,打不到出租車,便一個人趔趄著邊回頭尋覓邊慢慢前行的‮夜午‬,兩者之間其實非常相似。一點睏倦也無,腦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鈍重。亦只覺得自己是個空落世間的過路者,心裡什麼都沒有。

凌晨空曠的馬路帶著剛剛甦醒過來的寂寥,樓群之間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的灰白,正一點一點地逐漸明亮。空氣略有溼潤。天地之間一點點細微的受差異,讓人的神經就有銳的回應。此刻城市沒有車隊蔓延的通堵,也無如動的人群。沒有白天的炎熱乾燥。沒有夜晚的醉生夢死。亦無甚聲音。只是清冷,龐大並且落寞。我只覺得它很好。

它使人覺得血的速度緩慢。幾近停頓。使人看得到自己的處境。亦是容易讓人萬念俱灰的時刻。

從醫學上來說萬念俱灰的沮喪和孤立無援的產生,有時是因一個人腦部的複合胺含量比正常標準要少,這也是抑鬱症的來源。是的。當一個人的腦部缺乏某種化學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來給自己倒一杯清水,下藥丸,以便讓它們合成元素。同時他的身體內部也會發生微妙變化,血清度增加,腎上腺素降低。快樂與平靜之由此而生。

原來幸福可以用藥丸製造。這亦是人可控的範圍之內。

但我不知道一個人若天生在體內缺乏了某種元素,是否傾向於一種原罪,並導致他的不安全

在北京我居留兩年,搬過6次家。從心理分析上來說,不停搬家是缺乏安全的印證。一種自發抵禦與對抗。沒有安全的人,也無法與人建立長期的情關係。我覺得還應加上一條。沒有安全的人,通常也都警覺。

我從來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讓他們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電話。不愛打電話聊天。我的公寓裡自然也有男人出入,都是送水,送快餐,送網絡郵購物品上門服務的服務生。包括信差。聯繫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時營業超市和小餐館的小老闆。電腦裡數位從未見過面的專欄編輯。

我的出版商一年見我兩三次。偶爾請我在昂貴餐廳裡吃一頓飯。我亦覺得歡喜。

這所有關係的本質本無區別:物質換。不帶情。一如我的期許。

情裡會有計較驚懼。不帶情,則潔淨剛硬。我不喜用情來討價還價,也不喜別人這樣對我。也許沒有安全的人,神上亦有潔癖。

因著這潔癖,我始終生活在陌生城市裡,長年沒有固定工作,也沒有與別人的長久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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