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燒船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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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木匠病了一場,天暖和了,甩開了這檔子窩心事兒,黃木匠的病才好了,氣就順暢多了。他能下炕了,慢悠悠蹭出他的“柴門草戶”蹲在向陽的老牆兒下曬暖兒。大雄沒出啥事兒便是了,見了他,老人的氣仍不打一處來。老人心底鼓湧了很久的念想,又在這很寡幽的子裡拱出來了。黃木匠想將村西頭的老宅拆掉,讓二雄挑頭在老宅處建起黃家造船鋪子。一不造船了,二不守海了,黃木匠渾身就閒得難受。黃木匠覺自己子不多了,看來老人是死不瞑目了。他找二雄一商量,小兩口子都不幹。二雄早眼熱那些大把大把撈錢的漁人了。他神神氣氣地對老爺子說:“爹,咱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人!俺租了條舊船發財去!”黃木匠氣得抖抖的:“沒出息的,祖宗的手藝和名聲都讓你們給丟盡啦。”黃木匠嘆一聲,心神兒便蔫了。唉,二雜種也指望不了。

忽然有一天,大雄和疙瘩爺鑽進黃木匠的草房。黃木匠猜想兒子有事求他來了。大雄悶了一會兒果然開口了:“爹,俺給你老報喜來啦!”

“哼,俺有啥喜?怕是你狗的又調歪啦!”黃木匠扭臉不看兒子,轉了臉望著疙瘩爺。黃木匠儘管對疙瘩爺有看法,但在關鍵時刻,他寧可信他而不相信兒子。

疙瘩爺一笑,僵僵的。實際上,他是欺騙老朋友來的。當大雄把引資的事情一說,疙瘩爺也很興奮,這次比本人的礦物泥廠規模還大。但是,欺騙黃木匠,疙瘩爺起初沒答應,可是,大雄和麥蘭子輪番求他。他只好硬著頭皮來了,他不敢看黃木匠的眼睛,胡亂點著頭:“是呀,老哥,請你出山啊!”

“又給俺出啥么蛾子啦?”黃木匠問。

大雄說:“是造黃家船!”

“政府出資造一艘漂漂亮亮的黃家船!”疙瘩爺又補充說。

黃木匠立時將咳嗽噎成笑了:“這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疙瘩爺說著笑了:“這事兒還驚動了鄉里的範書記了。”黃木匠昏花的老眼裡立時充了神兒,連連發出喜氣的浩嘆:“啊,蒼天有眼,政府開明,俺黃家船本是雪蓮灣船行正宗,按說就不該衰敗的嘛!”黃木匠將臉笑成大‮花菊‬了。

“讓孩子們多幹,你老把把作兒就行啦!”疙瘩爺假門假勢地說著。

黃木匠擰股下炕來:“俺行,還頂一氣呢!啥時開工啊?”他急得渾身癢癢的了。

“當然是越快越好啦!”大雄說。

黃木匠命令說:“去,叫二雄從海上回來!”

“好啦!”大雄憨憨地笑了。

當天下午,大雄就隨漁政船將海上撈蛤蜊的二雄叫了回來。大雄裝出很詭秘的樣子對弟弟說:“告訴你,這可是個秘密,千萬別跟爹說,是港商盂金元先生點名要的黃家船!”二雄咂咂舌尖哼了聲:“媽呀,這不造孽嘛!他要咱黃家船是祭祖,你沒忘記過去的仇啊?爹還不氣死!俺不幹,俺也告訴爹,這不是明明拿咱家的土兒,給咱黃家難看麼!”大雄淡淡地笑笑:“傻兄弟,你說的不假!從祖宗那仇上看,俺他媽恨不得一刀捅了姓孟的!細想來,那又管啥用呢?世道變啦!說法也變啦!孟先生首先向俺道歉了,他恨他爺的霸道!但他爹臨終前又留下遺囑,讓他回故鄉買條黃家船祭祖!這一條滿足他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簽約向咱的拆船廠投資,還提供舊船,而且還幫鄉政府開發沿海灘塗,開發泥岬島…算算利弊,有啥划不來呢?再說,俺黃家也賺了孟家的錢!說是經濟復仇也說的上來!兄弟,幹吧,子看遠了,俺他媽不虧!”大雄說得臉放豪光。二雄想了想,說:“的,幹!只好委屈爹啦!”大雄說:“政府出面,爹已經答應了,後萬一知道了,勸勸也就是了。”三角旗杆一豎,造船就開工了。

死氣沉沉的大海灘被尖厲的電鋸聲帶進了喜顛顛的子。大海發出一陣遠古的囈語,木垛上落滿了海鳥,叫得十分好聽。老陽斜斜地挑著,彎彎勾勾地晃盪。海頭變得無稜無角地柔順。早上是黃木匠獨自來這兒選場子的。這場地界是海脈的源頭。他將三角旗豎起來了,二雄來了,大雄也來了。大雄廠裡還來了幾個木匠。大雄廠長親自上陣,讓港商孟先生格外高興。言多有失,兩代人誰也沒跟誰打招呼,都按原來的樣子默默地幹活兒。二雄和大雄拿電鋸破一截木板子,黃木匠扎紅帶子,頭戴氈帽頭,撅達撅達包船板子。老人額頭汗粒兒淡白,累了,枯瘦的手像雞爪一樣,合不攏也伸不展了,老像灌了鉛一樣沉沉的。老爺子一陣子,再幹,幾乎是幹瘋了。再苦再累,老人心裡喜呀。兩三年沒碰著造大船的活路了,這回可攬著了,而且是給政府幹。告先袒,黃家船重振旗鼓的好子來了。老人想,手裡的活路就格外細。大雄多年沒摸木匠活了,他的心思也不在這兒,老人歇的空兒,扭頭就瞧見大雄鱉樣地蹲著,安一塊切斜了的木板子。黃木匠氣得腿杆子發顫了,吼:“你這欺師滅祖的孽種,胡政府有罪呢?把那塊板子換下來!”大雄沒回嘴,趕緊換板子。

二雄扭頭嘿嘿地樂。黃木匠又兇他:“二雄,你也算著,不準丟咱黃家手藝!”二雄大咧咧地犟:“咳,好歹比劃上就算啦,外觀氣派些就中,反正早晚還不是…”沒等二雄溜出“燒”字來,大雄瞪他一眼:“二雄,別惹爹生氣啦!爹說的對!黃家船向來是晌噹噹的!”

“哎,這還說句人話!”黃木匠說。

二雄明白了,擺出一副搖頭咂嘴地裝樣子。

黃木匠漸漸氣平和了,說:“後咱爺仨造船的子不多啦!你爹有個覺,這也許是你爹最後一件營生,咱們得造一艘最好的黃家船,也對得起祖宗,也不負政府的器重!記住啦?”

“記住啦!”大雄和二雄一塊兒答。

黃木匠抹抹汗珠子,才放心落膽地躲在一邊歇著去了,走前,將氈帽頭摘下來掛在旗杆的枝權上。那是給兩個雜種看的,老人走了,魂兒還在呢。老人散架似的坐在一塊泥崗子上看海.看著看著就糊著了。老人又夢著先前的事兒了,老墳,海脈…醒來了他的臉上仍掛著榮光。他實怕好夢會跑了,順著夢尾一步一步往夢頭追去。可就在老人打盹兒的空兒,兩個雜種又偷工減料了。緊追慢趕月巴光景,大白茬船都有模有樣了,目光一照,遍體閃光,氣派輝煌。安好龍骨,末了合卯安楔的時候,黃木匠才看出破綻來了,龍骨竟是泡沫塑料做的。

“雜種!”老人頓時黑了臉相。大雄廠裡有事被叫走了,老人就叫二雄將一棵紅松圓木抬上船板。二雄心疼得不住眨眼兒。也不敢洩天機。老人要將圓木做龍骨,在龍骨上雕一龍鳳,這不是費好材料嗎?二雄的銳氣挫下去了,他不敢多說話。疙爺瘩圖個便當,自個幹了。天越發熱了,老人就光著瘦瘦的脊樑幹活。影裡,老人戴著氈帽頭。一手扶鑿子,一手掄斧頭,雕龍雕風。他弓曲著身子,投映在船板上的影子很弱很醜。灰白的氈帽頭凝著光澤,又圓又白的,莊嚴而神聖顛動著什麼。他的枯手一下一下剜著,味道很足的木香疏疏升起來,漸漸化在光中了。活幹完了,大雄很滿意,疙瘩爺來驗收,孟金元也來看了,都是一片讚歎。四萬工錢也拿到手了,黃木匠很知足了。就在驗收的當天夜裡,黃木匠終於不住了,病倒了。但他病得很踏實。

沒隔幾天,孟金元燒船祭祖的子就到了。大雄和二雄見老爺子病在耳房裡也就不憂啥了。那個祭祖的傍晚,大雄指揮著工人將大船運到了孟家墳場。夜幕降臨了,孟家墳裡擺著那艘大船,引來了好多鄉親們觀看。一溜小汽車緩緩駛過來,孟金元先生披麻戴孝地下了車,他由村裡沒出五服的族人陪著,在墳地裡站定了。黃家哥倆和鄉里村裡廠裡頭頭腦腦,一個也沒面兒。只有村裡一些愛看熱鬧的歇船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崽子們來了。沒了過去祭祖的神秘和莊嚴,人們都像是看樂子。

此刻,黃木匠正躺在小耳房裡發燒,燒得要死要活。天黑下來,老人靈醒些了,依稀聽見窗外街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說話聲:“走,去孟家墳地看看熱鬧兒,孟家祭祖又燒黃家船啦!””燒船?燒俺黃家船?

“黃木匠一聽就炸了,昔咂不透的一切全進眼裡。狗的,俺活了這把年紀給騙了,被兩個欺師滅祖的雜種騙了,被自己的好友疙瘩爺給騙了,騙得好慘,還有何臉顏去見列祖列宗?黃木匠這一怒,似乎神神怪怪地凝了最後一口真氣,炸屍般起身來,從門後抄一把木匠斧,五呵眼、撲撲跌跌地奔孟家墳去了。

天好陰,風跟著,雲跟著,雷跟著。黃木匠晃晃悠悠地走著,忽地泛起一個悲壯的呆想。只要船還沒燒,他就像當年的祖先一樣,擺出那樣的豪氣,將船劈碎,或是坐在烈焰裡高僧一樣坐化。那麼,不僅證實了黃家人代代不息的尊嚴,也好給村人再留下一個神聖的念想。七十來年了,也不過就是秋之隔,啥事都像夢。蒼天有眼啊,黃木匠風風火火趕到孟家墳時,孟家後人還在擺搭儀式,沒有燒船呢。船前只燃著一些香火,周遭兒是牆一樣的人臉。黃木匠掄著大斧,闖了進去,悶雷似的吼一聲:“姓孟的,俺黃家與你們勢不兩立,這船俺劈了當柴燒也不賣你!”吼著,老人掄圓了板斧,砍在船舷上,嘭嘭嘭嘭響著,木片四濺。

孟金元驚呆了。疙瘩爺驚顫了。

黃木匠頭昂著,嘴大張,再也喊不出話來,喉嚨裡有一團火球樣的東西噴了出來,腥腥的,是血。周圍的人驚訝了一下,哄地笑了。人們當小丑一樣打量他了。

“這黃木匠,準是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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