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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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是我。

我娘臨盆時,按照她的老規距,洗手更衣,點了三柱香,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個頭,然後把家裡的男人都轟了出去。我娘不是初產,在我前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對我娘說:你是輕車路了,自個兒慢慢生吧。我娘對我說:娘,我到很不好,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不以為然,說,有什麼不一樣的?難道你還能生出個麒麟?

我孃的覺是正確的。我哥哥姐姐們,都是頭先鑽出來,我呢,先伸出了一條腿。

看著我那條小腿,其實是嚇呆了。因為鄉間有俚語曰:先出腿,討債鬼。什麼叫討債鬼呢?就是說,這個家庭前世欠了別人的債,那債主就轉生為小孩來投胎,讓那產婦飽受苦難,他或者與產婦一起死去,或者等長到一定年齡死去,給這個家庭帶來巨大的物質損失和神痛苦。但還是偽裝鎮靜,說:這孩子,是個跑腿的,長大了給官聽差。說:不要怕,我有辦法。到院子裡拿了一個銅盆,提在手裡,站在炕前,用擀麵子敲打著,像敲鑼一樣,發出“鐺鐺”的響聲。一邊敲一邊吆喝:出來吧——出來吧——你的老爺差你去送雞信,再不出來就要捱打了——我娘覺到了事情的嚴重,她用掃炕條帚敲打著窗戶,招呼正在院子裡聽動靜的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聰明,她跑到村辦公室讓袁臉搖通了鄉衛生所的電話。那臺古老的搖把子電話機現在被我收藏。因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膠河裡發了一場小洪水。橋面被淹沒,但據橋石起的花,大概可以判斷出橋面所在。在河邊釣魚的閒人杜脖子親眼看到我姑姑從對面河堤上飛車而下,自行車輪濺起的花有一米多高。水湍急,如果我姑姑被衝到河裡,先生,那就沒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衝進家門。

我娘說姑姑一進門,她就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我娘說姑姑一進門就把搡到一邊,嘲諷道:嬸子,你敲鑼打鼓,他怎麼敢出來?強詞奪理地說:小孩子都喜歡看熱鬧,聽到敲鑼打鼓還能不出來看?姑姑後來說,她扯著我的腿,像拔蘿蔔一樣把我拔了出來。我知道這是玩笑。姑姑把陳鼻和我接生出來之後,陳鼻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成了姑姑的義務宣傳員。她們到處現身說法,袁臉的老婆和閒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說姑姑的飛車絕技,於是姑姑名聲大震,那些“老孃婆”很快就無人問津,成了歷史陳跡。

1953年至1957年,是國家生產發展,經濟繁榮的好時期,我們那地方也是風調雨順,連年豐收。人們吃得飽、穿得暖,心情愉快,婦女們爭先恐後地懷孕、生產。那幾年可把姑姑忙壞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莊裡,每條街道、每條衚衕裡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車轍,大多數人家的院子裡,都留下了她的腳印。

1953年4月4至1957年12月31,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嬰兒1645名,其中死亡嬰兒六名,但這六名死嬰,五個是死胎,一個是先天疾病,這成績相當輝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姑姑加入中國共產黨。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個嬰兒的子。這個嬰兒,就是我們的師弟李手。

姑姑說你們的於老師是最瀟灑的產婦。姑姑說她在下邊緊著忙活,於老師還在那裡舉著一本課本備課呢。

姑姑到了晚年,經常懷念那段子。那是中國的黃金時代,也是姑姑的黃金時代。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雙眼發亮,心馳神往地說:那時候,我是活菩薩,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發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現在,現在它媽的蒼蠅跟著我飛…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學名萬足,名小跑。

對不起,先生,我對您解釋一下:萬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筆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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