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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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彎裡,溪水沿到山腳過去,平平的
到山嘴折彎處忽然轉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到它,在急
處築了一座石頭碾坊,這碾坊,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叫楊家碾坊了。
從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裡比屋連牆,嘉樹成蔭,正是十分興旺的樣子。往下看,夾溪有無數山田,如堆積蒸糕,因此種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紮了無數水車,用椿木做成橫軸同撐柱,圓圓的如一面鑼,大小不等豎立在水邊。這一群水車,就同一群遊手好閒的人一樣,成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著意義含糊的歌。
一個堡子裡只有這樣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裡碾米的事都歸這碾坊包辦,成天有人輪挑了倉谷來,把穀子倒到石槽裡去後,
去水閘的板,梘槽裡水衝動了下面的暗輪,石磨盤帶著動情的聲音,即刻就轉動起來了。於是主人一面談著一件事情,一面清理到簸籮篩子,到後頭上包了一塊白布,拿著個長把的掃帚,追逐著磨盤,跟著打圈兒,掃除溢出槽外的穀米,再到後,穀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篩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後,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個滾到豆粉裡的湯圓。然而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裡許多人生活還從容,而為一堡子中人所羨慕的。
凡是到楊家碾坊碾過穀子的,都知道楊家三三。媽媽十年前嫁給守碾坊的楊,三三五歲,爸爸就丟下碾坊同母女,什麼話也不說死去了。爸爸死去後,母親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還是活在碾坊裡,吃米飯同青菜小魚雞蛋過子,生活毫無什麼不同處。三三先是望到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後爸爸不見了,媽媽又成天全身是糠灰,…於是三三在哭裡笑裡慢慢的長大了。
媽媽隨著碾槽轉,提著小小油瓶,為碾盤的木軸鐵心上油,或者很興奮的坐在屋角拉動架上的篩子時,三三總很安靜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熱天坐到有風涼處吹風,用包穀稈子作小籠,冬天則伴同貓兒蹲到火桶裡,剝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時候從碾米人手上得到一個蘆管作成的嗩吶,就學著打大儺的法師神氣,屋前屋後吹著,半天還玩不厭倦。
這磨坊外屋上牆上爬滿了青藤,繞屋全是葵花同棗樹,疏疏的樹林裡,常常有三三蔥綠衣裳的飄忽。因為一個人在屋裡玩厭了,就出來坐在廢石槽上灑米頭子給雞吃。在這時,什麼雞欺侮了另一隻雞,三三就得趕逐那橫蠻無理的雞,直等到媽媽在屋後聽到雞聲代為討情時才止。
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有大樹覆蔭,六月裡陽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這潭中養得有幾隻白鴨子,水裡的魚也比上下溪裡多。照一切習慣,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是自己財產的一份。水壩既然全為了碾坊而築成的,一鄉公約不許毒魚下網,所以這小溪裡魚極多。遇到有不甚面的人來釣魚,看到潭邊幽靜,想蹲一會兒,三三見到了時,總向人說:“不行,這魚是我家潭裡養的,你到下面去釣罷。”人若頑皮一點,聽到這個話等於不聽到,仍然拿著長長的竿子,擱到水面上去安閒的
著煙管,望到這小姑娘發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媽,高聲的說:“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竿子,你快來!”娘自然是不會來干涉別人釣魚的。
母親就從沒有照到女兒意思折斷過誰的竿子,照例將說:“三三,魚多咧,讓別人釣吧。魚是會走路的,上面總爺家塘裡的魚,因為歡喜我們這裡的水,都跑來了。”三三照例應當還記得夜間做夢,夢到大魚從水裡躍起來吃鴨子,聽到這個話,也就沒有什麼可說了,只靜靜的看著,看這不講規矩的人,究竟釣了多少魚去。她心裡記著數目,回頭好告給媽媽。
有時因為魚太大了一點,上了釣,拉得不合式,撇斷了釣竿,三三可樂極了,彷彿娘不同自己一夥,魚反而同自己是一夥了的神氣,那時就應當輪到三三向釣魚人咧著嘴發笑了。但三三卻常常急忙跑回去,把這事告給母親,母女兩人同笑。
有時釣魚的人是人,人家來釣魚時,見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氣,就照例不忘記問:“三三,許我釣魚吧。”三三便說:“魚是各處走動的,又不是我們養的,怎麼不能釣。”釣魚的是
人時,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到旁邊看魚上鉤,且告給這人,另一時誰個把釣竿撇斷的故事。到後這
人回到磨坊時,把所得的大魚分一些給三三家。三三看著母親用刀剖魚,(亂碼)門也應當是時候了。但媽媽有了一點私心,記得一次簽上的話語,不大相信媒人的話語,所以這磨坊還是隻有母女二人,不曾有誰添入。
三三大了,還是同小孩子一樣,一切得傍著媽媽。母女兩人把飯吃過後,在水裡洗了臉,望到行將下沉的太陽,一個
子就打發走了。有時聽到堡子裡的鑼鼓聲音,或是什麼人接親,或是什麼人做齋事“娘,帶我去看,”又象是命令又象是請求的說著,若無什麼別的理由推辭時,娘總得答應同去。去一會兒,或停頓在什麼人家喝一杯
茶,荷包裡
滿了榛子胡桃,預備回家時,有月亮天什麼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
晦黑,燃了一把油柴!畢畢剝剝的響著爆著,什麼也不必害怕。若到總爺家寨子裡去玩時,總爺家還有長工打了燈籠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邊。只有這類事是頂有趣味的事。在雨裡打燈籠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這機會,卻常常夢到一人那麼拿著小小紅紙燈籠,在溪旁走著,好象只有魚知道這會事。
當真說來,三三的事,魚知道的比母親應當還多一點,也是當然的。三三在母親身旁,說的是母親全聽得懂的話,那些凡是母親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邊說的。溪邊除了鴨子就只有那些水裡的魚,鴨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個不休,哪裡還有耳朵聽別人說話!
這個夏天,母女兩人一吃了晚飯,不到黃昏,總常常過堡子裡一個人家去,陪一個將遠嫁的姑娘談天,聽一個從小寨來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進堡子裡去,卻因為談到繡花,使三三回碾坊來取樣子,三三就一個人趕忙跑回碾坊來,快到屋邊時,黃昏裡望到溪邊有兩個人影子,有一個人到樹下,拿著一枝竿子,好象要下釣的神氣,三三心想這一定是來偷魚的,照規矩喊著:“不許釣魚,這魚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去看是什麼人。
就聽到一個人說:“誰說溪裡的魚也有主人?難道溪裡活水也可養魚嗎?”另一人又說:“這是碾坊裡小姑娘說著玩的。”那先一個人就笑了。
旋即又聽到第二個人說“三三,三三,你來,你魚都捉完了!”三三聽到人家取笑她,聲音好象是人,心裡十分不平!
就衝過去,預備看是誰在此撒野,以便回頭告給母親。走過去時,才知道那第二回說話的人是總爺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裡拿的原來只是一個柺杖,不是什麼釣竿。那管事先生是一個堡子裡知名人物,他認得三三,三三也認識他,所以當三三走近身時,就取笑說:“三三,怎麼魚是你家養的?你家養了多少魚呀!”三三見是總爺家管事先生,什麼話也不說了,只低下頭笑。頭雖低低的,卻望到那個好象從城裡來的人白褲白鞋,且聽到那個男子說:“女孩很聰明,很美,長得不壞。”管事的又說:“這是我堡里美人。”兩人這樣說著,那男子就笑了。
到這時,她猜到男子是對她望著發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幹嗎?”又想:“你城裡人只怕狗,見了狗也害怕,還笑人,真虧你不羞。”她好象這句話已說出了口,為那人聽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故說:“三三,你別走,我們是來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娘不在。”
“到堡子裡聽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麼不歡喜聽那個?”
“你怎麼知道我不歡喜?”管事先生笑著說:“因為看你一個人回來,還以為你是聽厭了那歌,擔心這潭裡魚被人偷盡,所以…”三三同管事先生說著,慢慢的把頭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臉目了,白白的臉好象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就估計莫非這人是唱戲的小生,忘了擦去臉上的粉,所以那麼白…那男子見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問三三:“這是你的家裡嗎?”三三說:“怎麼不是我家裡?”因為這答話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說:“你住在這個山溝邊,不怕大水把你衝去嗎?”
“嗨,”三三抿著小小的美麗嘴,狠狠的望了這陌生男子一眼,心裡想:“狗來了,狗來了,你這人嚇倒落到水裡,水就會衝去你。”想著當真衝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會這兩個人,笑著跑去了。
從碾坊取了花樣子迴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邊再上游一點,望到那兩個白影子還在前面,不高興又同這管事先生打麻煩,於是故意跟到這兩個人身後,慢慢的走著。聽到兩個人說到城裡什麼人什麼事情,聽到說開河,又聽到說學務局要總爺辦學校,因為這兩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後面,所以自己覺得很有趣味。到後又聽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媽媽怎麼人好,更極高興。再到後,就聽到那城裡男人說:“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們鄉下習慣,應當快放人了。”那管事的先生笑著說:“少爺歡喜,要總爺做紅葉,可以去說說。不過這磨坊是應當由姑爺管業的。”三三輕輕的呸了一口,停頓了一下,把兩個指頭緊緊的
了耳朵。但仍然聽到那兩人的笑聲,想知道那個由城裡來好象唱小生的人還說些什麼,所以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
那小生說些什麼可聽不明白,就只聽那個管事先生一人說話,那管事先生說:“少爺做了磨坊主人,別的不說,成天可有新鮮雞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話一說完,兩人又笑了。
三三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邊的石頭上,臉上發著燒,十分生氣。心裡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
我家裡的雞縱成天下二十個蛋,我也不會給你一個蛋吃。
“坐了一會,涼涼的風吹臉上,水聲淙淙使她記憶起先一時估計中那男子為狗嚇倒跌在溪裡的情形,可又快樂了,就望到溪裡水深處,一人自言自語說:”你怎麼這樣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時,宋家嬸子正說起一件已經說了一會兒的事情,只聽宋家婦人說:“…他們養病倒希奇,說是養病,夜睡在廊下風裡讓風吹,…臉兒白得如閨女,見了人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