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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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垂掛起九疋綾羅,幻彩奪目,赫然是那“十景緞”十中之九,只欠缺一疋“蘇堤曉”沒掛起來,不知何在。韓虛清、應賢、應能站在九景錦緞之前,繡榻紗幔之中另有一人,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韓虛清緩緩說道:“向師侄,見了師門長輩,還不行禮?”向揚心中憤然:“你要我跟你行禮?”一轉念間,往那幔前一望,心道:“韓虛清稱這女子作師妹,可我師門之中並不聞有女弟子,任師伯也沒說過。這究竟是什麼人?”忽見紗幔微掀“咻”地飛出一物,直奔向揚。向揚想也不想,反手一抄,攤掌看時,卻是一枚斷折了的金釵,上刻“如之”二字。
那女子見他手法俐落,卻無甚勁力,輕噫一聲,隨即說道:“你被點了道麼?”向揚道:“是。”聽她語氣不含惡意,心中暗思:“這釵子出手既快且準,雖沒附上多少內力,但這確實是”九轉玄功“…看來她是要試我的底子?”那女子沉默許久,緩緩說道:“韓師兄,兩位大師,請你們先出去,片刻便好。”應賢、應能取下那九疋錦緞,各自退出。韓虛清微微皺眉,說道:“師妹…”那女子沉聲道:“韓師兄,請出去!”韓虛清輕嘆一聲,轉身出房。
房中便只剩下二人。隔著紗幔,向揚只隱約見那女子倚榻而起,聽她柔聲說道:“你叫向揚,是華師兄的大弟子,是不是?”向揚道:“不錯。前輩…不知在師門如何排行?恕晚輩冒昧,我從不曾聽師父、任師叔說起他們有師姐師妹。”那女子輕籲一聲,澀然苦笑道:“那也難怪。華師兄…你師父可好?他受了龍師兄、韓師兄那兩掌,後患可治了麼?”向揚微微一愕,說道:“這…師父已經謝世多年,難道前輩不曾聽說?”
“啊”地一聲,那女子倏然掀開榻前幔帳,失聲道:“華師兄死了?”直至此時,向揚才看清此女容貌,但見她膚雪白,眉目清秀,一身素淨的白紗寬袍,彷佛出水芙蓉,分明是一位典雅清麗的年輕婦少。只是她眼神中充盈著震驚,此時不復雍容姿態,這一聲急問向揚卻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應道:“是。”白衣婦少頹然垂首,肩頭微微顫抖,低聲道:“他早就走了,韓師兄竟然還…”緊咬著
搖了搖頭,復又朝向揚一望,淚眼已然朦朧,顫聲道:“他…你師父他,他有個女兒,她是不是也…也已經…”向揚忙道:“不,師妹很好,她沒事,前輩不必擔心。”那婦少神
茫然,說道:“瑄兒可長大了罷?”向揚應道:“是,當然。”心中略一躊躇,說道:“前輩莫怪,晚輩有一事不明。我看這釵上刻有”如之“二字,這…這是…”婦少輕聲道:“是什麼?”向揚道:“這是我師孃的名諱。不知…不知前輩可是姓”展“?”婦少微微搖頭,面
苦笑,隨手又擲出一物,這次卻不蘊內力。向揚順手接住,正是另外半截金釵,上面正刻著一個“展”字。那婦少悽然笑道:“你師父都走了,還叫什麼師孃?”向揚得見婦少全名,心中更驚,再凝目看她容貌,宛然便似華瑄的輪廓,只是氣質、神態成
了許多。他雖然自拜師起便沒見過師孃,卻從華玄清口中聽過師孃的名字,知道師孃乃是“真”字輩師祖展元真的愛女。只是師父生前少提其事,只說師孃早逝,餘情概不多說,怎料今
竟會在韓虛清的高閣之中見面?
華夫人深深呼幾下,情緒似仍難以平靜,別過頭望著鐵門,輕聲說道:“這些年來,我恐怕有好些事給人瞞在鼓裡…”悄悄拭去淚痕,低聲說道:“好孩子,你可知道你這韓二師伯的為人處世麼?”向揚道:“他如何處世,未必盡知,為人倒是清清楚楚。”華夫人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好,好。我有好些話要問你,可惜…這當下時間實在緊湊。”說著微一蹙眉,纖纖素手往榻底一探,倏然
出一條寒光奪目、有若串冰的爛銀長鞭。
這銀鞭與華瑄先時所用的形制相同,銀光錚然猶有過之。只聽華夫人低聲說道:“是誰封了你的道?”向揚道:“是個叫做應文的老和尚。”華夫人點了點頭,道:“好,你就這麼站著別動。”銀鞭輕輕抖出,但見華夫人手勁所及之處,軟鞭蜿蜒如游龍,鞭梢瞬即點中向揚
腹之間“巨闕
”著體之際悄然無聲,九轉玄功勁力卻直透任脈,傳至氣海。
向揚全身經脈頓時為之一熱,心中登時明白:“師孃是在助我解。”華夫人一
點過,再點“璇璣
”仍屬任脈
道。她這以軟鞭解
的法門,比起文淵那“神劍點
”之術各有千秋。劍尖鋒銳,點
需得一點即透經脈深處;鞭身柔軟,解
時不能慢慢地推宮過血,均是難能之技。而華夫人以鞭法解
,卻又兼有顧忌男女之別,以鞭代手,便無須直接觸碰向揚身子。
向揚同時運氣衝,但是應文的點
手法委實高明,凝結在向揚脈絡中的真氣異常頑固,縱然華夫人銀鞭連點十餘處大
,仍未能悉數衝開。華夫人微微吁氣,臉
微顯蒼白,說道:“先…且先到此為止。你功力回覆了幾成?”向揚道:“五、六成總是有的。”華夫人嘆道:“也罷,我這會兒…時間不多了。”又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道:“這許多年來,只有你那任師叔在幾個月前,曾經闖進來找過我一次。他說這些年來都沒找到你師父的下落,想不到…”咬
搖頭,卻是強忍著嘆息不發。
向揚怔然道:“任師叔也瞞著師孃,這…這可怎麼說?”華夫人神情悽楚,苦笑道:“他倒是為我好了。要是我早知道…唉,不說這個。我把廣…那琴譜給了他,要他好好彈琴,他可有照做?”向揚知她意指“廣陵散”意即寰宇神通人字訣的修練關鍵,當即說道:“任師叔早已將文武七絃琴傳給我師弟,那琴譜也
給他練了。”華夫人道:“你還有師弟?”向揚道:“是,我那文淵師弟琴彈得很好,師孃可以放心。”華夫人呆了半晌,喃喃地道:“收了兩個徒弟?”稍一回神,又望著向揚道:“那…那瑄兒呢?這些
子,她爹已經走了,她…她怎麼過的?”向揚道:“師父過世之後,就是我們照顧師妹。現下她跟文師弟情投意合…”忽然想起,文淵身旁可不只有華瑄一女,若要解釋起紫緣、小慕容之事,不免大費周章,當下說道:“…文師弟對師妹也很好,師孃不必擔心。”華夫人聞言,臉上稍示欣
,輕聲道:“但願真如你所說,瑄兒能過得好,我也就無所牽掛了。”悠悠凝思片刻,從繡榻上取餅一個錦盒,一掀開,裡頭平置著一軸錦緞。華夫人信手展開,但見長堤垂柳,曉霧共桃花朦朧,湖
翠
,清波似
盪漾出錦繡之外,正是十景緞中的“蘇堤
曉”號稱西湖十景第一。
但聽華夫人說道:“這”蘇堤曉“,原本是你師父所有,六、七年前落到你韓二師伯手上,轉
給我。”向揚怒道:“這必定是韓虛清他以師孃…師孃
命做要脅,向師父強取來的了?”華夫人嘆道:“我也不知。你應當知道,你龍師伯早年叛變出門,從那時起…什麼都亂了。那應文和尚幫著韓師兄…你二師伯啊,指點他的武功,又告訴他十景緞的事。龍師兄也是一樣,他進了皇陵派,專門跟你師父為難。你說他怎能同時跟兩個師兄抗衡呢?”向揚凝神傾聽,又聽華夫人道:“你任師叔當年武功不純,幫不上你師父多少忙,只得
跡天涯,先逃過龍師兄的追捕。那年…那年我懷了瑄兒,就是你師妹。瑄兒出生那天,你龍師伯、韓師伯卻只只找了過來…”向揚罵道:“趁人之危!”華夫人微微一笑,搖頭道:“懷了瑄兒總是喜事,也算不得什麼危難,只是當時我虛弱得很,可真沒辦法出手禦敵,這才跟你師父失散了,直到今天。好在韓師兄他…”說到這裡,華夫人微一遲疑,嘆道:“罷了,不提也罷。這些事情,眼下也不相干。是了,你師父怎麼叫你的?”向揚道:“師父在世時便稱揚兒。”華夫人微笑道:“好,揚兒,這會兒你可得聽仔細了。你道你韓二師伯為何將我鎖在這裡,我又逃不出去?”向揚道:“想是他要向師孃問出十景緞的秘密。”華夫人道:“是啊,這是其中之一。
“十景緞”的秘密,江湖上罕有人知,就我所知,也只有你師祖獲傳最完整的解密之法,這秘密他只傳給了我,連你師父都不知道。我和你師父分開那時,我兩腳腳筋受創,從此不良於行…”向揚聞言一驚,這才發覺華夫人之所以倚榻不起,原來是隻足已廢。華夫人倒是一臉釋懷,微笑道:“總算他沒把我只手一起廢了,那也還好。我被韓師兄帶來這裡,從此無力逃離,好在他有求於我,倒也不致對我過於為難。我和韓師兄約定,他若能幫我與華師兄、瑄兒重逢,我就告訴他十景緞的秘密。”向揚一聽,忽然恍然大悟:“是了,難怪那韓虛清定要文師弟與師妹成親,又說要帶他們見一個人,可不就是師孃?他是存心討好師孃來著。”當下脫口說道:“師孃,這約定…我看韓虛清他可不會遵守。害得師父、師孃分離的,不就是他嗎?”華夫人嘆道:“當時可還有龍師兄呢。他們兩個時而合作,時而反目,說來也是互不相讓。何況韓師兄把我擄來,另有…”說著又停了話頭,不往下說。
縱然華夫人慾言又止,向揚也多少猜到了點。眼前這位師孃雖是長輩,但是容顏清麗,不年華,重做閨女打扮恐怕也無人置疑,少女時自是更為俏麗可人。
聽韓虛清先前稱她“夫人”自然是痴心妄想,除了十景緞之外另有圖謀。
思及此處,向揚心裡更是痛罵韓虛清,心道:“韓虛清這狗賊!居然有意染指師孃,更加饒恕不得。”只聽華夫人嘆道:“這些年來,我實在了無生趣。若非我還有一絲指望,盼能與華師兄、瑄兒重逢,我又何必苟活到今?如今能聽到瑄兒的消息,雖然不能見她一面,我也心滿意足了。揚兒,他
你見到瑄兒,千萬別提起我的事。瑄兒的孃親早已過世,無謂再讓她傷心第二次,知道麼?”向揚聽華夫人此語,竟似有棄世之意,忙道:“師孃且慢,你千萬別…”華夫人輕輕揮了揮手,聲音壓得其細如蚊,道:“聽好,等一下你韓師伯同那兩個和尚進來,定會問我“十景緞”的秘密。你要記住,凡是錦緞上繡有遊人之處,千萬別看,知道嗎?”這幾句話說得鄭重之極,向揚微微一愕,雖然不解其意,仍道:“是。不過師孃…”華夫人道:“好了,別作聲!”急將手中銀鞭收回榻底。就在此時,鐵門呀呀而開,韓虛清、應賢、應能重回房中,程濟也跟著入房。
向揚心道:“原來師孃已聽出他們回來了。嗯,我內力不曾全復,耳目可還不及師孃靈。”只聽韓虛清道:“師妹,瑄兒現下過得如何,想必你都聽我這向師侄說了。他是華師弟的得意弟子,他說的話,你總信得過了罷?”華夫人神
冷然,說道:“我當然信。韓師兄,你怎沒告訴我華師兄的死訊?”韓虛清嘆道:“我只怕說了出來,徒惹師妹傷心。若我今
是帶了瑄兒回來,那才敢另外說說。”華夫人道:“如此說來,做師妹的真該謝謝師兄您了。”韓虛清柔聲道:“師妹,人孰無死?華師弟在九泉之下,想也不願見你傷心落淚。你既確信了瑄兒過得甚好,此刻也算得償夙願,是否也該履行承諾了?”華夫人一瞥向揚,朝韓虛清說道:“揚兒是華師兄的弟子,那也就是我的弟子。這十景緞的秘密,不能只說與你聽,揚兒也得要聽。你若答應,這”蘇堤
曉“便拿過去掛著罷。”韓虛清微一沉
,眼望程濟示詢。程濟心道:“那向揚
道被封,不足為患。縱然他從十景緞領悟到了什麼,眼下也不能有所作為。何況主子已有吩咐…且由他去。”便即點頭應允。
當下韓虛清拿了那“蘇堤曉”錦緞,高高掛起,繼而將“麴院荷風”、“平湖秋月”、“斷橋殘雪”
…
乃至於“三潭映月”一一掛起。
向揚負手觀望,凝神注目,心道:“師孃讓我得窺十景緞全貌,韓虛清斷不會放我離開此地。且看誰先解開這秘密?”房中眾人,無不屏息凝望著這十疋燦爛錦緞,每當其中一疋展開,總能動人心絃。當這十景緞盡數羅列開來,香閨之中驀然變了一番光景,彷佛塵世變遷,西湖山水躍然眼前,如夢似幻;錦繡中的風月雲樹,凝蘊著鍾靈毓秀的仙氣,歷歷在目,熠熠生輝;十景彩輝映之下,宛然憑空幻化出了人間仙境,一跨步,彷佛便能身歷其境…華夫人輕輕舉袖,指向“柳
聞鶯”中的一個遊人孤影,柔聲道:“諸位便隨那人,到“十景緞”中游歷一番罷…”眾人一看過去,不由自主地注視那錦緞中的人,那人衣袂飄然,彷佛當真在錦緞之中踽踽獨行,走在楊柳依依的湖水邊,如一抹煙波似地悠然而去。
向揚微一恍惚,眼光正順著那人去勢而望,猛地想起:“且慢!師孃要我別看人。這不是人麼?”一驚之下,原本眼中看起來幻影層疊的錦緞
彩突然重新分化清晰,定神一看,原本所望之處分明是繡著楊柳低垂,哪裡有人?向揚不
一呆,心道:“方才上頭的確有人形,但…似乎不是繡上去的。”仔細一看,向揚驀地驚覺:原來那柳樹周遭確無繡人,但是樹枝、柳葉與湖水雲煙之間餘留的空隙形狀,
彩光暗若稍一混勻,隱約便像一個長袖飄飄的行人。這人形藏得巧妙之極,平常一眼望去決計看不出來,但在這十景景
穿
影響、華夫人又刻意提醒之下,這人形便成了一個微妙的暗示,憑空浮現在他的眼前。
人形一消失,向揚便不知該看什麼好。卻聽華夫人道:“漫步過楊柳,聞黃鶯聲啼,再向西行。”向揚一聽,果見楊柳樹下繡著曲折小徑,當即沿著小路而過,眼光隨即掃到煙柳之中的幾隻黃鶯,彷佛耳邊真響起了嚶嚶鳥鳴,時作啁啾,那婉轉,那柔悅,真令人身不由己地追隨過去,只恐少聽了些許,也是莫大遺憾。
向揚眼裡看著,耳裡聽著,驟覺靈魂動搖起來,彷佛倏地穿過自己眼前這一片光景,踏進了這異樣的虛幻山水之中,腳底確然有路,悠悠地往莫知所之的深遠境界延展過去。置身此奇幻之世,眼望山之峭拔,水之幽邃,豈只是西湖一隅之地,儼然就是一片綺麗靈光勾勒出的新天地。向揚神遊其中,不見一人,只聽著一個遙遙響起的聲音指引,默默前行,心中卻莫名地湧起疑懼:“這是哪裡,何以一個人也沒有?這…這路愈走愈長…”他很快地發現,身旁的山水景隨著他的腳步,愈走愈是疏淡,由特異高遠漸趨平緩,慢慢糊成一片,彷佛這世界正被什麼東西給
引過去。他就像身處一個巨大的穹窿之中,他不是愈走愈遠,而是向這渾圓
天的核心不斷探究過去,非是向外,而是反諸於內。他一路無阻,轉眼便把所有景緻拋在身後,踏進了這虛世的中央,赫然看見一團烏黑的人影默默立在那兒。
這一瞬間,向揚睜大了眼,豁然領悟:“原來是這裡!”向揚走向漆黑的人形,身材形象,與他無不契合。與這人形合而為一,也就能立在這世界的中心,他走過這段陌生的路,竟是為了往自己身心之中探索…直達心靈最深處。但是,他來這裡找些什麼呢?
找不到答案,可就形同白來一趟。向揚毫不猶豫,伸出了手,觸及了那自身的投影。
“最後,走到”蘇堤曉“…到此為止。”華夫人輕聲引導,眼望餘人,韓虛清、向揚都已如陶塑泥捏一般,再沒一點動靜。程濟、應賢、應能站在遠處,並不跟著同看十景緞,只監視著韓虛清、向揚二人,靜觀反應。
華夫人細看向揚眼神,見他只目中不顯光華,神遊已遠,心中暗道:“好孩子,但願你心意堅決,切莫走上歧路。”再看韓虛清,那眼神微有動盪,明顯與向揚有異。她不動聲,悄悄凝勁於掌,心道:“卻不知他走得如何?我只需要一掌的機會,只要那些和尚、道人來不及阻攔…華師兄,我這就替你報仇了。”她在等的,就是韓虛清徹底失去神智的瞬間。
這“十景緞”的奧妙所在,既非武功秘笈,也非藏寶地圖,更沒有暗藏密文,分開來看,便只是十疋美錦。但是十景同展,彼此彩稍加輝映,便可看出其中暗藏玄機。人的眼力有易於疲憊之處,若久觀紅錦,再看白錦,此時白錦上卻會顯出綠彩,此乃人身本能,無關乎見識、武學高低。眼力再高之人,視物時仍有無數避不開的錯覺,並非只此一項,老子曰:“五
令人目盲”雖非指此,倒也可在此處借題發揮。
織出這十景緞的先人深知眼為人身門戶,最能觀外界事物,便經研此道,在十景緞中藏入各種欺瞞人眼的“暗示”人們看不出這暗示所在,也就罷了,可一旦十景俱全,無形中窺見玄機之所在,那“暗示”卻會比“明示”還來得強烈百倍,直接影響人心。而這十景緞的暗示之所為,便是引人遊觀自身心靈。
十景緞無法給人任何看得見、摸得著的利益,但是卻能將人心開闢為幾可亂真的幻境,這幻境可隨人意志主宰,自我催眠,變化自如。十景緞中隱藏的人影,正是人心映照出的種種慾望,隨著這人影而去,必然失在心靈幻境之中,所以華夫人特別叮嚀向揚莫看人形,便是怕他受了暗示,思路走偏。
鑽入這“十景緞”境界中的人,可在此窮究神想像之變,領悟出人間至理,也可能墮落到夢想深處,從此形如廢人。說起來,十景緞實為通往心中
陣的大門,讓人能直接了當地探索自身,華夫人所知道的,也就是其中一種能安然避開危險的“暗示”直接從十景緞中歷練心靈的法門而已,世間並非只此一種解法。
但是十景緞中偷蘊著慾望的小人影多不勝數,卻非人人都能力保清明,而不隨之起舞。
韓虛清的“心路”走到何方,華夫人無從得知,但她深信走不到好念頭去,眼前這韓師兄心中早存有多年慾望,應當已追隨著哪一個人影兒,去拼命在內心實現自己的慾望才是…一陣木石碎裂之聲傳上太乙高閣之頂,突然驚動她的思緒。應賢、應能相視一望,急忙轉身出門。程濟一瞥門外,笑道:“想是有韓先生的仇家尋上門來了。”華夫人微微一笑,眼見韓虛清、向揚仍在出神,當下柔聲說道:“道長不去敵麼?”程濟道:“老道職責在身,要看緊著這“十景緞”有什麼危難,自有兩位大師處理。”華夫人微微一笑,輕聲道:“也罷…”素手一翻,刷地從繡榻底下曳出銀鞭,一陣破風急嘯,赫然使出“八方風索”中“凱風式”銀鞭矯矢如龍,急襲韓虛清後心。
這一下由執鞭到揮鞭,出手快絕,令人不及瞬目,程濟陡然一驚,喝道:“慢著!”急撲上前,出手截住鞭勢,以免尚未知曉韓虛清參透十景緞的結果,便見他當場喪命。卻不料華夫人凝勁已久的左掌拍出,一擊之下,程濟竟給震開幾步,已然無法阻攔銀鞭。華夫人但覺手臂筋骨一陣撕痛,咬牙一忍,仍將右手勁道硬發出去,鞭梢轉向,銀光已
上韓虛清背脊。
就在韓虛清即將當堂中招、脊骨斷折的當口,忽見他左掌一圈,猛地翻身抄住銀鞭,右手駢指而出,指力如離弦之箭,竟是刺向程濟左肋。程濟正出手營救韓虛清,萬不料卻反而遭他偷襲,又正當與華夫人過了一掌、舊力已竭之際,登時指力著體,直貫五內。
程濟目眥裂,狂嘯著一拂衣袖,一股大海
濤似的雄厚內勁急催而出,
住了韓虛清的追擊之勢。但
肋乃人身要害,一旦中招便有致命之虞,程濟反擊一招,便再也按不下喉間鮮血,一張口,便嘔得滿地血紅,頹然坐倒。
韓虛清沉沉一笑,左掌真力不絕送出,與華夫人的內勁盤旋鬥,拉開在兩人之間的銀鞭登時起伏如
,銀光粼粼。華夫人臉
蒼白,奮力將九轉玄功之力催發出去,銀鞭上的比拼雖然尚無敗象,但她卻
到身子骨漸漸支撐不起,筋骨彷佛隨時便要離散一地,整個人就像要垮了下來。
但聽韓虛清柔聲笑道:“多謝夫人,你這一鞭來得正是時候。我能一擊制住這妖道,可要歸功於你。”在這比拼內力的關頭,韓虛清仍能開口言語,比起朱緊閉、額滲冷汗的華夫人來說,自是遊刃有餘,自信滿滿。他一抖左臂“寰宇神通”功力發出,立時打破僵局,將兩股內勁一併推向華夫人。華夫人身子一顫,鬆手放開了鞭柄,登時臥倒繡榻之上。她掙扎著纖弱的肩頭,想要撐起身子,卻給韓虛清走上前來,一伸手便重新按倒下去。
韓虛清微笑道:“你可千萬別勞神。師兄早告訴過你,你產後中的那一掌傷及真元,身子基已壞,怎地還要強運內功?”華夫人柳眉一揚,低聲道:“當年卻不知是誰怕我幫著華師兄,才打我一掌、廢我只腳?”韓虛清嘆道:“這是龍師兄心狠手辣,夫人,你怎地仍是信不過我?”華夫人冷笑幾聲,神
慘然。只聽韓虛清又道:“你對我諸般誤會,雖是難以解釋清楚,做師兄的總不會見怪於你。如之…”華夫人怒道:“不許你這麼叫我!”韓虛清微微一笑,柔聲道:“如之,你怎地還是這麼害羞?不過你揮鞭打我,可又太過大膽。你難道不知,我回來的這一路上假作內傷不癒,處處聽命於這些和尚道士,為的就是賺他們一時大意?這些人都是
魔外道,我之所以屈已從人、韜晦待時,便是要守住這“十景緞”的秘密,免得落入這些歹人手中。你這一鞭打下來,雖是幫了師兄,可怎麼不先說個清楚呢?”他一看向揚,見他依然毫無反應,仍自神思冥想,當即說道:“我這向師侄歷練太淺,如何能在一時三刻之間盡解“十景緞”奧妙?就是我也沒這把握。我聽了你說的解密法門,便即
記在心,準備回頭掃滅這些假和尚、真歹徒,再行閉關修練。”華夫人心中一涼:“畢竟是沒能騙過他。”情知奇襲失手,韓虛清又早有提防、
本還沒開始鑽研十景緞,此時已難有擊殺他的機會。
她眼望向揚,心中一聲嘆息:“揚兒此刻神遊物外,韓虛清若要殺他,本無從抵禦。華師兄,想不到…我今
連你收的徒兒也保不住…”正當華夫人黯然絕望之際,又聽韓虛清柔聲說道:“等我盡解十景緞的秘密,我就能成為天地間第一等人物。如之,如之,華師弟怎能跟我比美?誰能比我更匹配你?”這番話比起他前頭言語,志得意滿之意更甚,華夫人聽得一怔,隱約察覺有些異樣。再一看韓虛清的表情,微微覷眯了的隻眼光芒閃爍,瞳孔深處卻是虛幻無神,整個眼珠便似一圈浮扁。
華夫人愕然以對,心道:“他的眼神不對!看他這副神氣,說不定…”心頭一陣沸騰,眸子悄轉,沿著韓虛清眼、鼻、、腹往下瞥去,赫然看到一個令她駭異不已的景象。她險些驚呼出聲,但仍竭力自制下來,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韓師兄,你錯了,你說你沒看十景緞…你卻萬萬想不到,你竟會把自己給騙了!”她不知道韓虛清在聽她敘述“十景緞”解法之際,是有所戒慎、對眼前的錦緞視而不見;是深信不疑、當下便中了她的誤導之計;還是心中雖懷疑慮,但仍忍不住看著十景緞稍加探究,就此跌入那幻想世界?但她知道“十景緞”已在某方面催變了韓虛清的
神,連帶地影響他的身體起了變化。
因為她看到了一個明顯的證據,而這證據的浮現,同時也使華夫人瀕臨一個惡的險境。這是對她的身體最恐怖的威脅,華夫人緊抿著
,身子不
發顫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韓虛清不斷欺近自己,繼續吐著陶醉的言語,對她那嫵媚的
體
出愈發明顯的垂涎意味…一團森冷劍芒衝破“太乙高閣”大門,餘勢更將門後的七、八個守衛殺得渾身披血,慘叫倒地。待得應賢、應能二僧聞聲趕到,韓虛清的屬下早已倒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
文淵、大小慕容、石娘子、柳涵碧五人抵達太乙高閣,直搗黃龍。五人連趕路,抵去了人生地不
所虛耗的時
,終於追上應文的車隊,同一天裡到達蒼山。慕容修率先破門而入,鬧得驚天動地,小慕容匆匆跟上,叫道:“大哥,你就不能悄沒聲息地打進去麼?”慕容修傲然笑道:“偷偷摸摸的多不痛快?反正要決一死戰,乾脆硬闖進去!”文淵微微一笑,進了大廳,便聽得應賢、應能的腳步聲傳過來,心道:“來了兩人,步履又輕又穩,功力極高…莫非正是柳姑娘所說的,埋業寺中的兩名老僧?”當下拱手說道:“晚輩文淵,前面可是應賢、應能兩位大師麼?”應賢微微一笑,道:“文施主耳力過人,令人佩服。老衲正是應賢。”文淵道:“那麼另一位是應能大師了。我們只想捉拿韓虛清一人,還盼兩位大師放行。”應賢道:“阿彌陀佛!那韓虛清替我師兄弟三人辦事,苦勞不少,此時尚未大功告成,我們還須保他周全。”慕容修冷笑一聲,道:“廢話!”嗡地一振長劍,使開“大縱橫劍法”搶攻。應能執起木劍“韶光劍法”一經使開,在綿綿黃影之中,慕容修這“一字劍”的勢道迅即淹滅無蹤。慕容修微微一驚,喝道:“禿驢,你使這什麼
門劍法?”應能微笑道:“這路劍法籍籍無名,慕容施主即便不識得,倒也無損威名。”慕容修大怒,長嘯一聲,森寒劍光儘自縱橫
錯,攻勢猛烈,卻仍奈何不了應能那一柄木劍,著著無功而返。
石娘子旁觀數劍,微一沉,說道:“以木劍出招,所恃者便非劍招,而是劍理。大師的劍法能一舉滅去偌大威力,莫非是“韶光劍法”?”應能朝她一瞥,微笑不答。便以向揚“天雷無妄”功力之強,韶光劍法亦能消盡其勁,慕容修劍法縱然悍猛犀利,卻又如何能佔得上風?轉眼之間,大縱橫劍法已
費了數十招的氣力。
二僧功力之高,絕不下於龍馭清、韓虛清,慕容修一輪搶攻失利,旁人自是人人都看了出來。小慕容擎出短劍,叫道:“大哥,咱們一齊上!”慕容修怒道:“呸,就不過一個老禿驢,你大哥還不用別人…”卻見小慕容纖纖身影一晃,趕到他身邊湊耳說道:“兩個都纏住。”兄妹之間素有聯手默契,慕容修一聽便懂,當下劍法一變,厲聲喝道:“文淵小子,快走!”長劍赫然廣掠丈許,連同應賢一併捲入劍光之中。
應賢微微一笑,說道:“大小慕容威名赫赫,可惜老衲無緣領教。”不等小慕容的短劍圍攻上來,便自飄然趨避,脫出兩人劍光合擊之中。應能卻把木劍一抖,把小慕容的劍招一併接了過去,以一敵二。
慕容修罵道:“小妹,出手慢了!”小慕容嘻嘻一笑,心道:“本來就是要跟你圍攻他一個。真要同時打兩個,打得過麼?”短劍順著兄長劍勢起舞,驀地組成一個旋風似疾轉不已的光圈,颼颼颯颯地轉著一圈圈瑰麗劍芒,已將應能籠在其中。
卻見那木劍轉折自如,攻守之間大有餘裕,絲毫不以兩人聯手為苦。
文淵心道:“只怕小茵與慕容兄聯手,仍難對付那應能和尚的奇異劍法。聽這劍法的節奏,全非循常理而行…”才正想著,耳中又聽得勁風呼嘯,正是應賢出手。
“扶搖大風”功力一到,真如天象異變,破壞力駭人之極。應賢一掌拍來,文淵全身上下均能到疾風撲至,衣衫劈啪作響,不由得心中思量:“這應賢的武功則以內功見長,單憑這一股掌風,已可媲美龍馭清的九通雷掌…只怕以師兄武功之高,也不能在片刻之間勝他。現下換作是我,更難取勝。”可是,文淵絲毫不覺險阻重重,信手拍出一掌,憑著“瀟湘水雲”那縹緲若虛、玄幻莫測的手法,化解了應賢的第一掌,更加信心滿滿,脫口說道:“應賢大師,我們無暇久耗,只好速戰速決。”說罷“鏘”地拔劍而出,一片寒光嗡嗡急顫,倏然間重凝驪龍劍形,下一瞬間復又綻開,銀光迸碎,乍然暴開萬叢冷鋒,乃是“猗蘭”一曲所化,卻是不攻應賢,逕攻應能。
應能正與慕容兄妹過招,尚自遊刃有餘,卻不想文淵驀然攻來,劍勢奇猛,雖是微微一驚,倒也不懼。
“韶光劍法”牽開一道圓弧,木劍隨即幻作一片柘黃劍影,同時牽制了三人繁複無比的劍招。慕容修嘿了一聲,心道:“老禿驢劍法古怪,竟能同時以一敵三?”心中當然絕不服氣,正要加緊劍招,忽聽文淵叫道:“慕容兄、小茵,我有辦法破他劍法,你們先讓開!”此言一出,眾人無不訝然。應能一擺木劍,道:“文施主若是破得,儘管來破破看。”文淵道:“是,不過晚輩有言在先,大師這路劍法善於守而不善於攻,一旦劍法被破,恐怕要傷及大師,切莫見怪。”應能一聽,哈哈大笑道:“你我乃是敵人,便有一方喪命也不為過,你竟然怕傷了我?”文淵躬身道:“晚輩對大師並無敵意,只是迫不得已而為戰。得罪了!”平平一劍刺出,樸實正大,緩急得宜,乃是“指南劍”正宗招數。
應能心道:“韓虛清最擅長指南劍,這招我看得還少了?”想也不想,便要以韶光劍法奪去這一劍上的勁力。豈料就在“韶光轉”之際,文淵跟著踏上一步,重新注勁於劍,劍尖持續進
。應能為之一愕,木劍一轉,又使驪龍劍上內勁枯竭。可就在同一時間,新一股內勁復又湧上劍身,這一招“指南劍”竟然永無止境,非要刺中應能不可。
應能臉遽變,木劍已難兜出第三回的“韶光”被迫急縱一旁,喝道:“你…”不及再說下去,文淵已掉轉劍尖,去勢稍緩,仍是那一招“指南劍”不中應能誓不罷休。應能臉
凝重,木劍陡發淡薄黃霧,韶光劍法連綿使出,奪取文淵劍上勁力的次數愈發頻繁,但文淵不斷遞補內勁,無論應能如何破招,竟都抓不住文淵劍上勁力空虛、
出破綻的一刻予以還擊。
眼見文淵的劍勢愈進愈慢,卻是愈愈近,應能不
暗暗駭然,灰沉沉的眉角滴落幾許冷汗,心中終於相信:“他並非虛張聲勢…“韶光劍法”當真給他破了!”
“擦”地一聲,木劍已被驪龍劍劍尖削碎,這一手“指南劍”抵上了應能心口,鋒朝左右,保證可以穿透肋骨間隔,貫體而過。文淵卻沒繼續將劍往前,只是凝力於劍尖,隔著應能的僧袍皮
,與他稍快的心跳穩穩對峙著。
旁觀眾人莫不愕然,想不到片刻之間,戰局便已分曉。小慕容歡呼一聲:“好!”慕容修卻神肅然,沉聲道:“高興得太早了,小子還沒贏!”應能長嘆一聲,苦笑道:“老衲練劍四十年,雖有“韶光劍法”不敵的對手,但那是功力相差太遠所致。被人破解劍理…卻還是頭一遭。文公子著眼何處破招?”文淵凝劍不動,道:“劍上勁力可絕,餘音卻不能絕,我是靠耳力破招。”應能微一沉思,豁然想通,點頭道:“原來如此,高明之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