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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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凡在上躺下了。偏頭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鐘,已是十點半了,這才知道自己獨自在門外呆了兩個多小時。

夫人下班回來,見陶凡躺下了,覺得奇怪:“怎麼不舒服嗎?老陶?”陶凡說:“沒事沒事,有點兒困。”他不想告訴夫人自己在屋外冰涼的石頭上坐了兩個多小時。說了,夫人也只會怪他死腦筋,怎麼不知道給她打個電話?他那微妙而複雜的內心世界,沒有人能理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這裡,一股不可名狀的孤獨浸滿全身。

陶凡漸漸地覺得頭很重,很困,卻又睡不著。到了中飯時分,夫人叫他吃飯,他不想起來。夫人說還是吃點東西再睡吧,便來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額頭,嚇了一跳:“怎麼這麼燙?你不是發燒吧。”又趕緊摸摸他的手,摸摸他的背。

“老陶你一定是病了。”陶凡這才到鼻子出氣有熱,背上微微滲汗,心想可能是病了。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秋涼天氣,在石頭上坐兩個多小時,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腳。

陶凡說:“不要緊的,家裡有速效冒膠囊,吃幾顆,再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了。”夫人取藥,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藥,依舊躺下睡。藥有點催眠,不一會兒,陶凡竟睡著了。

夫人準備關門出來,又見了滿是血跡的手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躡手躡腳出來問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發著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個把小時,夫人聽見臥室有響動,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輕輕推門進去,問:“覺好些了沒有。”陶凡眼睛睜開馬上又閉上了。他覺得眼皮很澀很重,見滿屋子東西都在恍恍悠悠地飄蕩。

“靜一,只怕是加重了。”陶凡的聲音輕而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絹的事,忙問:“怎麼辦?是叫醫生來,還是上醫院去?”陶凡只擺擺手,不做聲。夫人不敢自作主張,站在邊直絞手。

陶凡想,現在萬萬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讓外界知道他病了。別人生病是正常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隨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如今官當到一定份兒上,就有權耍小孩子脾氣,有權放賴。一不遂心,告病住院。到頭來,假作真時真亦假。他想: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別人也不會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也會說我喪失權力,鬱郁成疾!

陶凡滿腹苦澀,卻不便同夫人講。見夫人著急的樣子,就說:“沒事的,不要住院,也不要讓人知道我病了。同志們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趕來看我,耽誤他們的時間,我好人也會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沒事的,只是冒。”夫人說:“總得有個辦法老陶。百病涼上起,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夫人想起去年老幹部曾老,也只是冒,不注意,迸發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這份擔心講出來,只急得想哭。

“先挨一晚再說吧。”陶凡說話的樣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護理。

陶凡總是閉著眼睛,卻不曾睡去。太安靜了,靜得讓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腦子裡的轟鳴聲。伴隨轟鳴聲的是陣陣漲痛。

夫人從陶凡的臉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

“怎麼辦老陶?”陶凡說:“好像是越來越難受了。我剛才反覆考慮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裡去,讓隱達安排個醫生在家裡治療一下。不要地委派車,要隱達來接。也不要司機來,讓隱達自己開車來。”夫人馬上掛隱達縣裡的電話。縣委辦的說關書記正在一個會上講話。掛了縣工商銀行,找到了陶陶。一聽說爸爸病了,陶陶聽著電話就起哭腔。林姨馬上代女兒:“爸爸講的,要保密,不準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囑咐了一遍。

那邊安排妥當,陶凡讓夫人扶著,勉強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親自打了吳秘書長的電話:“老吳嗎?我老陶。林姨記掛女兒跟外孫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去。我向地委報告一聲,明天一早動身。不要你派車了,隱達同志有個便車在這裡。沒事沒事,真的不要派車,派了也是費。老吳,就這麼定了。請轉告兆林同志。”陶凡說是明天一早動身,其實他想好了,隱達一到,馬上就走。隱達從他們縣裡趕到這裡最多隻要一個半小時。

天剛摸黑,隱達夫婦到了。陶陶快三十歲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嬌氣。見爸爸病病懨懨的樣子,她跪在邊就抹眼淚。陶凡拍著女兒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隱達去了。

關隱達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倆見面總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別,既有官場的敷衍味兒,又有自家人的關切味兒。他倆在家裡相互間幾乎沒有稱呼。談時,一方只要開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講話,從不需喊應了對方再開言。而公共場合,從不論翁婿關係,一個叫陶書記,一個叫隱達同志。久而久之,他倆之間從稱謂到情都有些說不準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關隱達說:“病就怕拖,是不是馬上動身?”陶凡點了點頭。

王嫂已早將衣物、用具清理妥當。夫人望著陶凡,意思是就動身嗎?陶凡看了下壁上的鐘,說:“隱達他們剛進屋,稍稍休息一下吧。”關隱達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徹底黑下來再動身。

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陶凡的人其實是關隱達。但他的聰明在於把一切看破了的事都不說破。王嫂聽說還要坐一會兒,就沏了兩杯茶來。關隱達喝著茶,又一次欣賞起壁上的《孤帆圖》來。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氣。在他跟陶凡當秘書的時候,有位老畫家來過地區,同陶凡一見如故,竟成至。據說事後這位老畫家談起陶凡,講了兩個“可惜”憑陶凡的品格和才幹,完全可以更當大任,可惜了;憑他的才情和畫風,本可以在畫壇獨樹一幟,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譯陶凡畫作的,惟關隱達一人。就說這《孤帆圖》,見過的行家都說好,卻並不知其奧秘所在。那些下屬則多是空的奉承。有幾個文化人便用“直掛雲帆濟滄海”來作政治上的詮釋,就像當年人們按照政治氣候牽強附會地解讀澤東的詩詞。陶凡卻總笑而不置可否。關隱達知道,這其實是陶凡最苦澀的作品,是他內心最隱秘之處的渲洩,卻不希望任何人讀懂它。這差不多像男人們的手,既要渲洩,又要躲藏。關隱達有次偶然想到這麼一個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連叫罪過罪過。

原省委書記同陶凡是老同事,盡人皆知。書記出山後,帶出幾位舊部做干將,陶凡又是最受賞識的。那幾年時有傳言,說陶凡馬上要進省委班子。後來,省委書記因健康原因退下來了,只在北京安排了個閒職,卻仍住在省城。外面卻傳說那位省委書記的身體很好,最愛游泳。而他常去的那個游泳館突然因設備故障要檢修,三個多月都沒有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風聲。偏偏在這時,中央有神說穩定壓倒一切。他便這麼穩定了幾年,一轉眼就到退休年齡了。這幾年,他的權威未曾動搖過,但他知道,許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著他退休。正是在這種不能與人言說的孤獨中,他做了《孤帆圖》,並題曰:孤帆一片邊來。帆者,陶凡也。關隱達深諳其中三昧,所以從來不對這個作品有一字實質上的評論。

天完全黑了下來,陶凡說:“走吧。”臨行,陶凡又專門代王嫂,說:“明天早晨,地委辦還是會派車來的,你就說我們已走了半個小時了。”縣委辦王主任同醫務人員早在關隱達家裡等著了。一介紹,方知醫院來的是高院長、普內科李主任和護士小陳。因為發燒,陶凡眼睛糊糊地看不清人,卻注意到了三位醫務人員都沒有穿白大褂。這讓他滿意。為了不讓人注意,關隱達專門關照過。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強撐著同人握了手,說:“辛苦同志們了。”診斷和治療處理都很簡單。關隱達夫婦的臥室做了陶凡的病房。李醫生說他同小陳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長堅持要留下來。陶凡說:“晚上沒有別的治療了,大家都去。只需換兩瓶水,林姨自己會換的。”關隱達說:“還是聽醫生的。”於是按李醫生的意見,只留他和小陳在邊觀察。

關隱達留高院長和王主任在客廳稍坐一會。先問高院長:“問題大不大?”高院長說:“沒問題的,只是年紀大了,覺會痛苦些。但陶書記很硬朗,這個年紀了,真了不起。”王主任也說:“確實了不起。”關隱達特別叮囑:“我還是那個意見,請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寧的。高院長你要把這作為一條紀律代這兩位同志。”高院長說:“這兩位同志可靠,關書記放心。”關隱達又同王主任講:“你們縣委辦就不要讓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報告其他領導同志。”王主任說:“按關書記意見辦。但培龍同志要告訴嗎?”這話讓關隱達心中不快。這個老王,他這話本就不應該問!到底見識不多。劉培龍同志是地委委員、縣委一把手,什麼事都不應瞞著他。岳父這次來雖是私人身份,但在中國官場,個人之間公理私情,很難分清。美國總統私人旅行,地方官員不予接待。而中國國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瞞著劉培龍同志,就顯得有些微妙了。副書記同書記之間微妙起來,那就耐人尋味了。關隱達也早想到了劉培龍這一層,他原打算相機行事,但沒有必要馬上告訴他。可這不該問的尷尬話偏讓老王問了。關隱達畢竟機過人,只沉片刻,馬上說:“培龍同志那裡,我自己會去講的,你就不必同他提起了。”安排周全後,已是零時。陶陶讓媽媽同兒子通通睡,她兩口子自己睡客房。臨睡,關隱達說:“明天告訴通通,不要出去講外公來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說:“你比老爸還神經些,他們幼兒園小朋友難道還知道陶書記瓷書記不成?”陶凡這個晚上很難受,一直髮著高燒,頭痛難支。直到凌晨五時多,高燒才降下來。這時,輸瓶裡的藥水漸漸讓他遍體透涼,竟又發起寒來。護士小陳只得叫醒關隱達夫婦,問他們要了兩個熱水袋,一個放在陶凡藥注入的手臂邊,一個放在腳邊。少頃,身子暖和起來,但寒冷的覺卻在腦子裡久縈不散。又想起白天,自己在秋風薄寒中抖索了兩個多小時。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樁,但內心仍覺蒼涼。

天明以後,病情緩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廳,不聲不響地用了早餐。

李醫生說:“現在沒事了,但起碼要連用三天藥,鞏固效果。醒來後,儘量要他吃點東西。還要扶他起來坐一坐。躺久了最傷身子的。”李醫生讓小陳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來接他的班。

上午十點多了,陶凡醒來。頭腦清醒了許多,但渾身乏力。夫人和李醫生都在邊,見陶凡醒了,都問他覺好些嗎?想吃些什麼?

陶凡搖搖頭。

李醫生勸道:“不吃東西不行的,霸蠻也要吃一點。”陶陶這時也進來了。她今天請了假。林姨代女兒:“熬些稀飯,有好的醃菜炒一點兒,你爸爸喜歡的。”

“想起來坐一會兒嗎?”李醫生問。

“好吧。”陶凡覺有點奇怪,自己輕輕說了兩個字,那聲音竟震得腦袋嗡嗡作響。這是他以往生病從來沒有過的受。是老了?是心力瘁了?也許這次雖然病得不重,卻病得很深吧。這個道理西醫是說不通的,只有用中醫來解釋。

依著李醫生的意見,先在頭放一棉被,讓陶凡斜靠著坐一會兒,覺頭腦輕鬆些了,再下到沙發上去坐。陶凡雙手在前放了一會兒,便無力地滑落在兩邊。整個身子像在慢慢瓦解。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飯和醃菜。陶凡下坐到沙發上。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

下午,陶凡暢快了許多。躺了一會兒就要求下坐著。睡不著,躺著反而難受些。

這次跑到縣裡來,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劉培龍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來。他必須馬上想個辦法同劉培龍見面。時間越拖,尷尬越深。劉培龍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是縣委書記中惟一的地委委員。讓關隱達跟劉培龍當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慮。可如今,情況變了,劉培龍會怎樣?

護士小陳被陶凡熱情地打發走了。夫人林姨一再表示謝。小陳說:“應該的,不用謝,每天三次肌注她會按時來的。”夫人和女兒陪陶凡說話。陶陶盡說些縣裡的趣事兒,有幾回笑得媽媽出了眼淚兒,陶凡也打起哈哈來。陶凡聽著她們母女說笑話,心裡卻在想什麼時候同劉培龍見面。只怕最遲在明天上午。

關隱達準時下班回來,全家人開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舊是稀飯醃菜,還喝了幾口素菜湯。陶凡說:“明天告訴劉培龍,只說我來了。”陶凡只這麼簡單地待一句,沒有多講一句話。關隱達也正在考慮這事,只一時不知怎麼同陶凡講。他擔心陶凡不準備見劉培龍,那將使他很被動,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來了。他真佩服老頭子處事的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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