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珊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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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時甦醒,每神經都繃緊,幾乎不明白身在何處。夢中的她重回童年和妹妹艾莉亞睡在一起。可惜現實中發出鼾聲的不是妹妹,卻是身邊的侍女,這裡也不是臨冬城,而是高山上的鷹巢城。我則成了私生女阿蓮·石東。房內又黑又冷,唯上有幾分暖意。黎明尚未到來。平,每當夢見伊林·派恩爵士,她就會驚醒,可今天不一樣。家,今天夢見的是家。

鷹巢城不是她的家。這裡和梅葛樓差不多大小,純白高牆外,唯有山脈和無窮無盡的虛空,一條長而險峻的小路通過長天堡、雪山堡和危巖堡,與底部的月門堡相連。她哪兒也去不了,什麼都不能做。老僕人總說這裡的廳堂迴盪著當年她父親和勞·拜拉席恩做瓊恩·艾林養子期間留下的歡笑,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而今她什麼也覺不到。姨媽身邊的人不多,又很少准許賓客登上月門堡前來拜訪。因此除了那位上年紀的侍女,珊莎的夥伴只有三歲嬰兒般的勞公爵(其實他已八歲了)。

還有馬瑞裡安。討厭鬼馬瑞裡安總是糾纏不休。年輕的歌手每天都為她們在席間彈奏,眼睛從未離開珊莎的身體。萊莎夫人近來不太高興,於是乎格外寵愛馬瑞裡安,已經連著有兩位侍女和一名侍酒因為歌手的言語被逐出城堡。

姨媽好孤單。她的新婚夫婿在山下待的時間遠遠多於留在鷹巢城的光陰。現今他就在山下,一連四天與科布瑞家族會談。從偷聽來的隻言片語中,珊莎知道瓊恩·艾林的封臣們怨恨萊莎的婚姻,嫉妒培提爾獲得峽谷守護者的權威。逮著姨媽不肯發兵援助羅柏的罪狀,羅伊斯家族的本家處於公開叛亂的邊緣,韋伍德家族、雷德福家族、貝爾摩家族及坦帕頓家族都全力支持青銅約恩的行動。山區原住民難以控制,老伯爵杭特又在這節骨眼上突然病逝,他的兩名幼子不約而同地指責長兄謀害父親。艾林谷一直沒捲入戰局,可如今萊莎夫人想保持和平的目標是越來越難以實現了。

我睡不著,珊莎心想,腦袋好漲。她勉力推開枕頭和毯,走到牆邊,打開窄窗。

鷹巢城上下雪了。

雪花紛飛,如回憶一般輕柔而沉默。是它喚醒了我?下面的花園裡,積雪已然很深,蓋住青草,為雕像披上潔白的外衣,壓彎了矮樹枝頭,令珊莎想起很久以前的夜晚,想起了長夏裡的童年。

離開臨冬城那一天,是她最後一次見到下雪。當時的雪花沒有今天這麼大,她心想,當羅柏擁抱我時,它們就在他的髮際融化,而艾莉亞的雪球怎麼也做不工整。那個早晨的歡樂,令她不隱隱作痛。胡倫扶她上馬,她著細雪,騎出城堡,離開故鄉,奔向那遼闊無垠的世界。我以為我的歌謠將於茲開始,卻不料到如今已幾乎畫上了句號。

她任窄窗大敞,開始換衣服。環繞花園的七座高塔阻擋了山風,但隔不斷寒意。她穿好絲制內衣,亞麻布上裝,溫暖的藍羊裙服,接著是一雙長筒襪,系至膝蓋的長靴,厚厚的皮手套和一件帶兜帽的柔軟白狐皮斗篷。

雪花飄進房間,侍女下意識地裹緊毯子。珊莎打開房門,走下螺旋梯。當她接著打開通往花園的大門時,眼前的美景讓她不由得屏住呼,驚訝於那份不屬於人間的寧靜。雪花飄啊飄,悠遠的暗香與孤寂,它們沉甸甸、不受打擾地著陸。人間的全部彩紛紛敗下陣來,遁逃無蹤,唯有黑、白和灰:白的高塔、白的雪和白的雕像,黑的影子與黑的樹,灰的天空。一個純粹的世界,珊莎心想,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

她如夢似幻地踏步出門,靴子在順滑的白雪表面留下及踝深的孔,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她走過結霜的矮木叢,望著細瘦的黑樹幹,不知自己是否仍在夢中。飄飛的雪花猶如情人溫柔的親吻,劃過臉龐,因體溫而融化。她來到花園中央,站在倒塌、半埋沒的哭泣女人雕像旁,閉上雙眼,舉頭向天。她聞到雪花的舞蹈,品嚐著雪的滋味。這是臨冬城的滋味,清白的滋味,夢的滋味。

當她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然下跪,卻不記得其中經過。天空泛白,黎明來到。這是新的一天,她心想,指引著未來。可她渴望的卻是回到過去,祈禱能回到過去。她應該對誰祈禱?這座小花園原本是要栽培成神木林的,但土壤過於細薄多石,魚梁木難以生。一座沒有心樹、沒有神靈的神木林,和我一樣,空虛,空虛。

她拾起一把雪,放在指間擠壓,輕鬆地捏成溼溼沉沉的球。珊莎繼續運作,指上運力,直到雪球渾圓、潔白而無瑕。夏天裡的一場雪,有個早上,當她走出主堡,遭到艾莉亞和布蘭聯手伏擊。他們一人握著十來個雪球,而她什麼也沒有。布蘭站在密閉橋樑頂上,她抓不到,所以追的是妹妹。她倆奔過馬廄,又繞著廚房追跑,直到雙雙不過氣來。她本可捉住艾莉亞,卻不防滑倒在冰面上。妹妹關心地跑過來看望,問她有沒有受傷。當珊莎老實地回答“沒有”時,劈面又捱了一個雪球。她不甘示弱,抓住妹妹的大腿,將其掀翻在地,把雪往頭髮裡,直到最後喬裡走來,將嘻嘻哈哈的姐妹倆分開。

而今我有了雪球,又拿它來做什麼呢?她望著手中可憐的小玩意兒,悲傷地想,這裡沒有人跟我打雪仗。珊莎鬆手,雪球砸在地上,碎了。但我可以做個雪騎士,她決定,或者…

她趕緊捏好三個雪球,合在一起,再補上新雪,塑成圓柱體。隨後珊莎站起來,用小手指指甲在柱體上挖,作為窗戶。頂端的城垛最難,她花了好長時間,才讓柱體看起來像塔樓的樣子。還有城牆,珊莎心想,還有主堡。她狂熱地投入工作中。

雪花飄落,城堡升起。她搭起兩道及踝高的雪牆,內牆高過外牆;她搭起塔樓和角樓、堡壘與階梯;她搭起一座圓形廚房、一座方形兵器庫,還有西牆內側的馬廄。開始工作時,她只想搭座城堡,但在心中,一直都明白這其實就是臨冬城。積雪之下,她找到枯枝和落木,便折其末梢,用來做神木林。點點樹皮則成了墓園中的碑石。手套和靴子結了冰,指頭麻木,腳掌又溼又冷,但她渾不在意,只關心城堡。座座建築在腦海中歷歷在目,猶如昨才剛別離。藏書塔外壁有陡峭蜿蜒的石制螺旋梯;城門樓是兩個巨型堡壘,中央一道拱門,堡壘頂上開了無數垛口…

她一邊做,雪一邊往下滑,很快,旁邊堆起的殘雪,就和建築物本身一樣高了。當她細心拍打,描繪出城堡大廳的斜頂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喊。她抬起頭,看見侍女站在窗邊“小姐,您好嗎?用早餐嗎?”珊莎搖搖頭,埋頭繼續工作。這次她在大廳頂部加上一個煙囪,那是壁爐的所在。

黎明猶如盜賊,偷偷潛進小花園。灰的天空持續放亮,積雪之下,樹枝和灌木顯出暗綠的澤。僕人們走進花園,默默地打量,她沒有回頭,於是人們又紛紛回到溫暖的塔內。萊莎夫人裹一身鑲狐皮的藍天鵝絨長袍站在陽臺上觀察,但等她再度抬頭,姨媽已不見了。骨瘦如柴、渾身顫抖的柯蒙學士將頭探出鴉巢,向下審視了一會兒,目光中充滿好奇。

橋樑始終做不牢固。兵器庫和主堡之間,有一座密閉橋樑,還有另一座橋從鐘塔四樓直通鴉巢的二層。但不管她如何細心琢磨,它們就是無法保持平衡。當橋樑第三次倒塌時,珊莎大聲咒罵,絕望地坐倒在地。

“把雪裹在子上面,珊莎。”她不知他已看了多久,也不知他何時回到鷹巢城的。

子?”她問。

“不錯,如此方能支持雪的重量,來,”培提爾說“我可以參觀你的城堡嗎,小姐?”珊莎小心翼翼地道:“好,但別壞它,千萬小…”

“…小心?”他微微一笑“小姐,請你把心放下,臨冬城戰勝過無數剛強的敵人,而我只是個小人物。這是臨冬城,我沒猜錯吧?”

“是的。”珊莎承認。

他沿牆遊走“好多年了,凱特隨艾德·史塔克去了北方,我常常夢見這座城堡。在我夢中,這是個黑暗冰冷的地方。”

“才不是!它非常溫暖,不管外面下多大的雪,城內總是熱氣騰騰。牆壁中有管道,溫泉的水通過它們貫全城,而玻璃花園中永遠都是盛夏。”她站起來,俯瞰雄偉的白城堡。

“可我不知該如何製作花園的玻璃頂棚。”小指頭敲敲下巴——萊莎已命他把小鬍子刮個光“菱形窗格,對吧?行,找些枝末梢,剝皮後編織起來,捆在一起就好。我幫你做。”他穿過花園,抖落積雪,尋找各種枝椏木條。隨後,他一個大步跨越兩道城牆,踩在校場中央。珊莎湊過去觀察,只見培提爾的手靈巧而穩健,沒多久就編出無數叉格子,與臨冬城的玻璃花園相差無幾。

“可是,玻璃只能靠想象了。”他把成品遞給她,抱歉地說。

“您編得真好。”她讚歎。

他摸摸她的臉“好美。”珊莎不明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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