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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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籠罩著陰鬱的氣氛。
哥哥,你乾脆別從政了,調回北京搞學問算了。李文看著李向南說道。他沒說話。哥,我看你那套傳統的政治抱負,還有那套人生信條都該拋棄了。弟弟李向東揮著細長手臂
烈地說道。他也沒說話。父親揹著手在客廳裡來來回回踱著,許久,站住,看了看大兒子,又垂下眼思索著。我也見不到成猛。他聲音蒼啞地只說了這樣一句,沉默了好一會兒,又踱開了。
一些好朋友來看望他。義憤,上邊怎麼不瞭解瞭解情況;慨嘆,政治就是風雲變幻;勸,聽其自然吧;鼓勵,沒關係,再想辦法向上反映;辯論,沒用,越反映越糟;建議,乾脆歇幾年,好好讀點書,有機會再出山;大家紛紛說完了,覺得不解決問題,都沉默下來。其實,沒有任何方法能挽救這個結局,改變一個現實是複雜的;承認一個現實卻是簡單的。
黃平平來了,把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又還給他:“我找了安晉玉,他很為難。”他接過來掂了掂,沒說什麼。黃平平說:“你要不急的話,材料先放我這兒,我再想想辦法。”他想了想,說:“我想複印幾份,然後再給你。”黃平平又說了不少話。但他覺出來了:她很忙,事很多,她不過是為了表示並未對他喪失熱情,還很關心,她的興奮中心此刻顯然不在他身上,外面有一輛小汽車在等她,車上還坐著兩個他不認識的人,她要去參加一個青年經濟學家月會,想必
到著時間的催迫,但她竭力表現她不急。
“不要在我這兒耽誤時間了,該去忙你的事了。”他說。她目光閃爍了一下:“那我有時間再來看你。”李向南垂下眼微微一笑:“你前幾天不是說可以陪我散散心嗎,明天陪我去爬香山吧?”黃平平說:“你有這興致?行,咱們去。”天剛微明,兩人已騎車在十字路口匯合。然後,著晨風以高速在清涼空寂的公路上騎行。兩個多小時,一口氣騎了幾十公里,到了香山。稍事休息,落汗,喝汽水,吃麵包,李向南一指劈面而立的“鬼見愁”主峰,五百多米,險峻陡峭,上不上?黃平平還未歇過勁來,但不甘示弱,背上挎包:上。
對於他,還是對於她,都是太累了。氣著,腿軟著,幾乎再也沒勁了。他不時停住拉她一把。再堅持一下,再咬咬牙,再拼上這一截,再爬上那一段。騎車消耗體力太大了,兩個人歪歪斜斜蹬著陡坡上的石頭,扶著小樹,呼哧哧拉著肺葉“風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能上去吧?李向南仰頭看看還有一大截的山頂。黃平平掠了一下被汗水粘在臉上的頭髮,能吧,一步步上唄。好長時間不爬山,體力不行了。他自嘲地說。我也是。兩個人都需要為自己此刻的狼狽解釋解釋。但他們總算咬著牙拼了幾把力,上到了山頂。
天高地闊,京郊的田野如織如錦,昆明湖在遠處鏡子般閃亮,西郊機場上一架飛機,小得如玩具一般反著耀眼陽光,風吹得衣服嘩啦啦響。透心的涼快。真想喊,真想唱,黃平平
風站著竟真的喊了起來,惹得周圍的人直看她。李向南看著浩瀚天地,說道:如果我們半途而廢,那就太沮喪了。
上山時爬陡坡,下山時順路盤旋而降,極輕快,又時時到膝蓋發軟。黃平平不時閃著腿。到了山下,她說:真累壞了。又說:再讓我上可上不去了。聽著這話,李向南又仰頭看了看山頂,說:怎麼樣,要是需要咱們再上一次呢?她倒在椅子上笑了:要是拼出命來,總能上去吧。他說:那咱們再上一次吧?她聽出他話中的玩笑意味:行,上。他神
一下認真起來:我是說真的。她依然認為是玩笑:我也沒說假的。他更認真了:平平,我真的想上第二次,我要考驗一下自己的毅力。黃平平半信半疑地望著他:真的?真的。她一時說不上話來。大概很少有人一天之內兩次登上“鬼見愁”的,大多數人連一次都上不去,更何況他們騎了幾十公里自行車。天又這麼熱,正中午。先歇會兒吧。她說。
那你在這兒等我。我一個人再上一次。李向南說道。等等,我跟你一塊兒上。她伸出手,李向南拉著她站起來。她到自己快癱了。他也只是在拉她的一剎那才稍覺自己有了些力氣。
你們還上?爬兩次?一些與他們一起上到山頂的遊人剛剛下到山腳,都驚訝地看著他們。還沿著正面陡坡上?是。李向南答道。上到頂嗎?當然上到頂。兩個人慢慢朝前走去。你幹嗎和他們說得那麼死,如果上不到頂呢?黃平平手撐著膝蓋,左一步右一步,吃力地攀登著。我這樣吹出牛去,就把後路絕了。李向南說。
這簡直是衰竭至極的消耗戰。咱們肯定上不去了。黃平平滿嘴白沫地著說。李向南也覺得自己再邁不出一步了。但是,他們歇歇,咬咬牙,又接著上。爬了不到十分之一,已經是第五次休息了。靠著石壁呼哧哧拉著“風箱”腿開始在原地發抖,還上嗎?黃平平連問的力氣都快沒了。上。他也僅有回答的力氣。當再一次在石頭上坐下休息時,黃平平雙手吊著他的肩膀,夢囈般地問:咱們還上嗎?他確實
到沒有力量了,但因為她在問,因為要考驗自己的毅力,因為向他人發佈了“聲明”他說:上。這幾乎不是他的回答,而是另一個人的回答。歇息了一會兒,他竟然站不起來了。及至站起來拉黃平平時,她半天才起來。她的臉枕靠在他的手上,我真的不行了,向南,我認輸了。他因為身邊有個弱者又增添一些力量:咱們再咬咬牙,接著上吧。兩個人停止了討論,一步一步向上挪著。腳沒勁了,雙手抓住石頭、樹枝、草
爬著。一切
彩、興致都不再出現,只知道一點點向上爬。累,苦,渴,熱,生命在意志的支撐下做著機械的掙扎,麻木了。不敢往上看,越看越遙遠。只知道上一步,少一步。山下面有沒有人眺望他們?對這個問題已無動於衷;要百折不撓,這樣的人生格言也顯得淡弱無力,甚至可笑;到了如此境地,愛情都會熄滅。哲人們常講,心理的痛苦遠甚於生理的痛苦,
神的折磨比
體的折磨更難忍受,這不過是故
玄虛。生理上的痛苦如果達到極限,任何
神上的痛苦都會顯得奢侈了。
我一輩子都將記住這一天。當他們終於第二次登上山頂時,黃平平抓住李向南的胳膊說道。人的潛力真大,真要拼一拼,簡直能創造奇蹟。黃平平又說。
他們已經像麵條一樣軟著滑著,手拉手下了山,已經吃了些東西,歇了一陣,把身體散了架又收起來,已經騎上車,離開香山沿著貼山的公路往回走了。
李向南沉默不語地騎著車,兩邊是村落田舍,一頭豬哼著橫過公路。
“你在想什麼?”黃平平問。
李向南放慢速度,扶著路邊樹幹坐在車上停住了。
“怎麼了?”黃平平停住車。
“我在想,如果現在騎回去再上一次,我有沒有這樣的意志?”
“我相信你有。”他蹙著眉搖了搖頭:“不一定。平平,你先回吧,我要再騎回去,再上一次。”
“你瘋了,你會癱在那兒的。”
“不,我要徹底清洗自己,我發現自己的意志品質不夠強。”說罷,他調轉方向往回騎。
天晚了,太陽漸漸下山了,人幾乎沒有一絲力氣了。他到了香山公園門口。這裡已經冷落,暮在降落,最後一些遊人三三兩兩走出公園。突然,他發現黃平平疲憊不堪地立在面前。
“你怎麼來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出話來,覺出心中的動。
她走到他面前,輕聲說道:“你應該相信自己了,你是能再一次上去的…可我想讓你陪我回去,我太累了…”是白天。該冷靜地思考與行動,不該做夢,但時而也陷入恍惚的幻想中。
那天在香山公園門口,他和黃平平一起推著車慢慢走了一段,然後騎上回到城裡,他送她回到家。
可他幻想中,一切“應該”比這羅曼蒂克得多。
“應該”在夜中,他和她到了山上,相偎著過了一夜。太寒涼了,山風嗖嗖刺骨,
水紛紛降落,松濤如墨
大海,她不得不緊緊倚靠著他。遠處傳來狼嗥,黑魆魆的山林上是清寒的星空。她愈顯得嬌弱,他愈顯得堅強。他摟著她柔順的身體輕輕吻著,如夢語般講了他的一生…
他走進人大會堂的一個寬敞大廳,地毯,壁畫,沙發,成猛仰著高大魁偉的身體靠在沙發上著煙,兩邊月牙形依次坐著十幾位高級首長,與成猛隔著茶几相對的沙發空著,那照例是外賓的座位。讓他李向南就坐,他謙謹地坐下,略顯出一些拘束來。成猛狠狠
了幾口煙,轉過頭髮了話,你的“中國的社會主義”我看了,還不錯。今天,我找你來談談,有些問題要提出來考考你,啊?這裡面都是你自己的思想嗎?成猛拿起一份材料掂了掂,正是他託人上
成猛的“條陳”是。他答道。成猛彈了彈菸灰,問:現在講開放搞活,政策放寬了,可同時就有些亂,有些無政府主義,怎麼辦?他答:那同時就該講秩序,講領導,講計劃,講協調,講法制。問:講得少了,不管用,講得太多了,就又出現“左”的傾向,限制束縛了開放搞活,怎麼辦?答:那就要講得不多不少。問:界限怎麼劃?答:要在事物發展中來劃,光在理論上劃分是不解決問題的,現在的主要
是進一步提倡開放搞活。問:主要
?答:是。所以,講計劃,講領導,講集中,講秩序,暫時講講就可以了,不要衝擊了我們主要的聲音,開放搞活的聲音。一個時期總有一個主要的任務,等失控、亂、無政府主義傾向嚴重到一定程度,抓住幾個典型事件嚴厲處理一下,震懾全國上下輿論,大家都明白了,界限就劃出來了。成猛很
興趣地
出笑容,面向左右:你們都聽見了吧,很有意思的說法。又轉過頭:你認為界限應該這樣劃?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方法,事物的辯證運動就是這樣。如果你一開始就想把社會發展完全納入一個嚴格又嚴格的框子中,
確又
確的規劃中,是不可能的,那樣寸步難行。從哲學上講,界限是在事物超越它時才能真正顯示出來。問:你是說事物不過頭時,就不知道頭在哪兒,不過界限時,就不知道界限在哪兒?答:是。比如一個人,一個政黨,一支軍隊,一個國家,如何知道自己力量的限度呢?是在一次次過限中,過限的失敗中認識到的。聰明不在不過限,那是不可能的,聰明在於稍過限便確知限度。成猛:這個觀點很有道理。你們都聽見了嗎?他用手環指著左右,人們都笑著應和著。成猛海闊天空又提了許多問題,他一一作了簡單扼要的回答。最後,成猛問:如果派你去一個省任省委書記,你上任第一件事做什麼?他想了想,回答:很普通,我召開一次省委擴大會,研究:“目前的形勢和我們的任務”問:為什麼?答:這樣,我首先就獲得了對當前局勢的明確判斷,取得對當前工作的領導權;其次,我也便大概瞭解把握了省委的領導幹部。成猛仰身笑了,對在座的諸位領導們說:這是不是個人才啊?自古以來就講招賢納士,講識拔奇才,講斥
佞而用賢臣,如果我們今天還不知道區分真正的人才和野心家,那我們就很危險…
古今中外一切大政治家都要歷經勝敗榮辱和危機的考驗,你不行,就被淘汰了。現在不能沮喪,不能軟弱,首先在神上支撐住,然後才有智慧。聰明才智是在心理上忍受住各種打擊後才能發揮出來的,脆弱的才子是成不了事的。自己夠堅強了嗎?他問。想了又想,他堅定地站了起來:夠了。紙上“目前的形勢及我們的任務”的標題下,他只寫下了兩行字:形勢:嚴峻,複雜。
策略及任務:十倍的坦誠,忠誠,磊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