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孩誕生.3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把雞蛋放在鳳子的嘴邊,鳥孩便從鳳子的孕血中退著出來了。
鳳子到底還是因為難產死去了。
而傻男也死了。
二七塔下的堵似乎愈加嚴重偉大起來。鳥孩在二十五層塔上,看著都市人的忙亂,如同看著一場戲。由於鳥孩追逐落
的餘輝,越上越高,看那廣場上堵
的都市人愈發像了螻蟻在雨前的不知所措。而新任市長的電視講話,也由於鳥孩身在半空,便聽得更加分明清白。市長好像說到了地球和國外,什麼西方文明和亞洲四小龍之類。似乎在呼籲全市人民,奮起直追什麼似的。鳥孩聽這電視講話又刺耳又煩躁,極像昨天午後聽鳳子那聲嘶力竭的叫。塔頂的那隻白鴿依然在頂上歇息,又有一粒鴿屎從鳥孩身邊滑落,滴進了都市的人群。鳥孩看到一個民警拿著一塊白布,擠進了人群裡,白布鋪在鳥孩小屍的身邊。相撞的小車開走了。事故就要水落石出了。鳥孩在死前,於自己的耳朵眼裡
了一樣東西,當那樣東西從鳥孩的耳朵裡掉將出來,這件
通事故也就告之尾聲。有九個民警手拉手圍成了一個半圓,兩邊接著血淋淋的電車車廂,堅不可摧的圈子也就圍成了。鳥孩在塔頂看到一個民警蹲在了自己的身邊,帶了一雙又薄又亮的橡膠手套。他開始往那白布上收屍。他想從腳收起,其次是腿骨、
股、破腹和腸子,手和胳膊,肩和頭,最後再清理鳥孩的爛
,再用水洗馬路上鳥孩的汙血。可他沒有想到鳥孩朝他臉上踢了一腳。他去拿馬孩被血染紅的雙腳時,鳥孩有幾個腳趾掉在了地上,嘩嘩啦啦,就像從棗樹上被風吹落的幾個紅棗。隨著腳趾的落謝,從腳趾的橫斷面上
出了幾股粘稠血線,極如了幾
煮熱的粉絲。他以為鳥孩是徹底地粉身碎骨了,也就想像撿地瓜一樣去撿鳥孩的骨
,及至把鳥孩的雙腳捉離地面一尺餘高,才看見鳥孩渾身上下,大多都還藕斷絲連。重要的部位,如大腿和
、
與雙肩、肩與頭顱等處,都還有堅韌的青筋連著,整個兒小小的屍體,宛如一塊被壓碎了的水泥制板,樣子是四分五裂了,可其中的鋼筋、鐵絲,還把它們一塊塊地組織起來。收屍警用了一下力氣,連拖帶拽,終於沒能把鳥孩徹底從馬路上提起來。他把手往鳥孩的腿彎那兒移移。鳥孩讓自己身下藏的血湧到了他的雙腳上。民警是想以一半平衡,藉以自己的力氣,一頭輕一頭重地把鳥孩隨便
到白布上。可他雙手卡在鳥孩腿彎用力的時候,鳥孩堅決不讓自己的上身離開地面。待民警一用力,鳥孩的右腿彎藉著他的手力,極其靈活地把右腳猛抬一下,不偏不倚地踢在了民警的左臉上。民警沒想到鳥孩死了一個來小時,他的骨關節還鮮活如初,且動作靈
,很像木偶在空中輪腳飛拳。冷丁兒這麼捱了一下,涼浸浸的血便沾在民警的臉上。他慌忙丟下鳥孩後腿一步,驚駭地捂著自己的臉。
鳥孩在二十五層塔上銀格朗朗地笑了起來,終於到從討要都市至今,
股上遭到的無數腳踢的疼痛,伴隨著自己最終在民警臉上踢了一腳而煙消雲散,雲開
出。太陽就要落了,西邊的山影已經投到了二十五層塔簷。整個都市除了塔峰和數十數層高的大廈,餘皆淋浴在陰影之中。鳥孩最後朝捂著臉的民警瞥了一眼,歡
快快地朝二十六層上爬去了。二十六層塔上,依然是陽光燦爛,
風習習。鳥孩蹦跳走上去,剛轉過身子要注目塔下時,始料不及地發現了他的目光能翻越北面那座五星級白天鵝賓館了。鳥孩讓目光,從賓館頂上的衛星電視天線的一側擦肩而過,他沒想到數十里外的黃河如一條玉帶呈現在了面前。正是陽
三月,無雪無霜,時又不值梅雨季節,黃河這時就安安靜靜,碧青如一條十二分平凡大眾的普通河
一樣,款款地由西向東不急不慌地
。鳥孩聽到那水聲時隱時現,很像他將入睡之前,聽到夜半中的金水河的
水聲,汩汩潺潺,如無休無止彈拉在寂靜中的一
琴絃,單調歸為單調,心緒好時卻也是十分動聽。比如在明月之下,比如那一夜他和鳳子乘涼,坐在鳳子身邊,字字句句聽她說著什麼,聽著聽著就趴在鳳子的身上睡著了,這時候鳥孩就聽到了琴絃一樣詩詩畫畫的
水聲。三月二十一
的這時候,鳥孩沐浴著最後的落
餘輝,聽到這聲音之時,身上微微顫了一下。死之前他還不知自己死後要往那裡去,這時刻他卻忽然明白,原來自己最該去的地方是都市外的正北方,是黃河的岸邊。鳥孩目不轉睛地朝正北望去,他看見那兒落
輝煌,
水燦爛。黃河邊上的那道千古邙山之嶺,在餘輝中呈出金銀之
。也就在邙山嶺的東邊一面坡上,有著滿坡滿溝的桃樹梨樹。值這初
時節,桃紅梨白得令人驚奇。鳥孩看到那桃樹梨樹是相間的種植,於是就紅白相錯,紅便紅得一片血海,一片火光,白便白得一樹雪
,一樹玉光。濃極的桃紅梨白的鬱香,從邙山那兒雲霧一樣漫過來,染著豔潤的
光,起起伏伏,有波有
,在都市的上空,時疏時密地飄。塔尖上有一支銅製的避雷針,掛著霧過來的桃紅梨白的香味,就讓那香味在清風晚霞之中,成為一線一線彩絲,在空中飄飄揚揚,等其掛得多了,也就成了這都市長得最高、最豔的一面旗幟。鳥孩嗅著這濃烈的香味,把目光從桃梨相間的縫裡望出去。他忽然看到那桃紅梨白的正中,有一塊偌大的田地。地裡種植的是越冬而入
的小麥,麥苗青青綠綠,呈出濃黑之
。在田地的盡頭,有一男一女,正在鋤地,新土的肥沃的腥氣,在桃花梨花的香味中
來竄去。那一男一女,背對鳥孩,男人赤著黝黑髮亮的肩膀,女人把長長的頭髮辮在背後,每一彎
起伏,那又黑又
的辮子就在她背上船槳樣搖動。鳥孩在塔上,一手拉著瓦簷,把身子朝前進一步探去,另一隻手棚在自己的額上,藉以擋著從西
來的
光。他使猛然發現,那女人居然是鳳子。而那男人,卻又極像傻男,在鳳子身邊舉鋤起落,老到
路地鋤著入
的小麥。
鳥孩不太敢相信那大是傻男。
鳥孩忽然後悔自己在葬埋鳳子和俊男時候,做下的一件善事。然一旦懷疑那大是傻男了,那懊悔便思霧霧地如雲如,漫無止境地朝鳥孩湧過來,終於就把鳥孩淹息了。
說起來那件事情,完完全全落入了被俗言稱道的雖然出乎意料之外,然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套子。鳥孩沒料到鳳子會在她的臨終時刻,而差自己去北郊的大樓工地尋找俊男。據實說,鳥孩是不願去的,在鳳子面前,鳥孩同傻男有著我存你亡,有你無我的銘骨仇恨。但鳥孩懼怕了鳳子的眼淚。鳳子說我怕活不過今天了的時候,她的雙眼忽然間汪汪洋洋一片,顯出了對世界和草菴無盡的悽惋和留戀。仔細想想,人世上的力量有什麼能大過女人的眼淚?小小的鳥孩,對鳳子愛之入骨,叉何以能抵擋鳳子水汪汪的請求?鳥孩去了。鳥孩走出草菴,撒腿就向著正北狂奔,到那工地時候,也正是建築工人正要上班的時候,鳥孩站在十餘層未完工的樓下,磚、水泥和鋼鐵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望著腳手架下一個個忙著的男人,終於就在樓東看到了一個寬闊高大的漢子,赤著肩膀,推一車紅磚,臉上僵硬了極其濃烈的木呆呆的痴相,使人一眼就可看出這是傻痴的漢子。不過他的力氣倒入得使鳥孩驚羨不已,一大車磚塊在他手裡,他能推得輕鬆自如。不消說這就是傻男了。不消說鳳子往這工地上一趟一趟地跑,也是為了來看傻男。鳳子她為傻男了一屋血海,鳥孩也就只能把一切事情的恩怨再次遷怒於傻男。鳥孩立在路的中央,傻男把磚車推來時候,鳥孩如小木樁一樣栽住不動。傻男站住了。鳥孩看著傻男那年醒半痴的木板似的臉,想是誰讓他的病輕了呢?為什麼不讓他一直病到死了呢?他一直病著鳳子不就永遠不再牽掛於他了嗎?
傻男上上下下地看著鳥孩。工地上的攪拌機、升降機一塊打開了,滿世間都是枝枝梢梢樹杈兒一樣的聲響。
"鳳子生不出孩娃了。"鳥孩冷目視著傻男,扯著嗓子說:"鳳子讓你去替她把孩娃生出來。"傻男把目光擱在鳥孩臉上不動了。鳥孩想轉身一走了之,他想走回去告訴鳳子說,他給傻男說過了,可傻男卻痴痴地在工地上不肯來。可在鳥孩未及轉身之時,他卻看見了傻男的眼睛眨了眨,臉上蕩過一層雲,然後丟下車把,沿著鳥孩來路的方向,朝著金水河邊的草菴跑去了。
傻男跑過鳥孩的身邊時,鳥孩到有股風差點把自己掀倒。望著傻男漸而遠去的赤背後影,鳥孩覺得鳳子又一次不屬於自己了,還有那草菴,金水河和青綠綠的大柳樹。轉眼間鳥孩
到再次無家可歸了。他又看到傻男醜陋強壯的陽物,聽到了他和鳳子在草菴把
鋪
出的竹裂的聲響。鳥孩開始漫無目的地朝回走,為了不讓自己回到那草菴裡,鳥孩從一片荒地裡穿過去。那荒地上堆滿了都市舊樓房的碎磚亂瓦和風化的泥灰。這些廢棄物上一窮二白,不僅沒長出幾棵青草,卻連一段鐵絲、鋼筋或一個啤酒瓶子也沒有。鳥孩極其失落地在那廢棄物上邊尋邊走,不覺間也就忘了鳳子、傻男和鳳子的孕血。他用盡了努力,終於找到一塊不知該幹何用的五合板。鳥孩把板子提在手裡,面向西南,依然是從那個水泥制板的小橋上,跨過金水河,走到岸下的
地,踏著
絨絨的細草,呼
著清新溫和的空氣,不時地看看箭楊上高挑著的
光,踏一踏林地裡一條條的樹影。如果有早生的幼小的螞炸飛到了自己身上,也就不客氣地捉它一陣,再或碰到一隻總不飛高的小鳥,就在林地追著小鳥跑上一會。這種小鳥是偶然
失在林地的黃鶯,滿身的透亮金
,唯嘴腳是又
又紅。它們似乎不會飛高,又不懼怕有人,彷彿是在籠子裡歷經了人訓,顯得痴呆而又逗人。可鳥孩真的賊著尾隨其後,伸手捉時,它又嘰嘰喳喳叫著飛往了別處。這件事
得鳥孩非常惱火,不捉它時它在你頭頂啁啾不止,要捉它時它又飛到了樹上,整個把鳥孩的情緒逗得時昂時衰,以致人也累得失魂落魄。最後,鳥孩堅定不移地拿定主意,你就是落到我的頭上,我也與你相安無事,不動你一
鳥
了。鳥孩執意地穿過林地,朝南去了。這樣一來,黃駕又異常失意,追著鳥孩的身子在樹上歡叫。可鳥孩有言必行地不予理睬,它也不得不帶著幾分落寂,朝另一個方向快快地飛走了。
鳥孩來到了林南的人工湖邊。這兒的水碧清一片,在西去的光中泛著鱗鱗波光。水裡沒有魚腥的氣息,這頗讓人遺憾。好在從林地吹來的三月的
風中,有著金水河和草木發芽的那種腥藻的氣息,一陣一陣,到了湖邊,被浩淼的湖水略加滋潤,那氣息便變得
溼而又柔和,呼
起來異常舒適。鳥孩坐在湖邊自己撿來的工業制板上,把目光投到遠遠的幾里之外。那兒有一艘汽船,船上有兩個水廠的工人,不知在湖裡安裝什麼,不時地
得水花飛濺。鳥孩很想坐在船上到水裡走走,可他知道自己命定沒有這道福份,也就只好這麼充滿羨慕地坐在湖邊,端著自己的下頜,徒自來一番空
的遇想。在湖水的最西邊,水面上有兩隻白
的水鳥,是否是白天鵝也亦未可知。這兒距那邊太遠,少說有五里之遙,就像鳥孩從出生到十二歲的這麼一段距離,所以鳥孩看到的一對水鳥,就像兩隻輕飄飄的白
小球,在水面上時趕時落,
來
去,偶或還能隱約聽到一聲嘎嘎的叫喚。如此說來,鳥孩想這湖裡該是有魚的,否則那白
的水鳥不是在那兒徒費功夫?鳥孩把目光落到腳下的水裡,除了深藍的顏
和湖邊剛
頭的幾棵水草,別的一無所獲。他很
惘地把目光再一次投到對岸的汽船上,投到西邊的水鳥上,就這麼坐到
落時分,看著人家把汽船開走了,開進了東邊一片樓房的水廠裡。而在對岸的水面上,只留下了幾個半沉半浮的如大水桶一樣的東西。湖的西邊,那兩隻銀白
的水鳥,在轉眼之間,也都銷聲匿跡,不知去了哪兒。留下的只是湖面上的帶著青
涼意的寧靜。
鳥孩想,我該走了,鳳子也該把孩娃生到世界上來了。她是為傻男生的孩娃,傻男去了她的身邊,她再也沒有理由不把孩娃生產出來了。鳥孩也就戀戀地告別了湖水和林地,慢慢地往草菴走去了。
事實上,鳥孩決然想不到他會看到那樣一番悽然的風景。鳳子不僅死了,而且傻男以他力大無比的優勢,竟連鳳子的墓都已挖好。當然,所謂的墓,不過是淺淺的一個土坑而已。鳥孩踩著落的紅光,走近草菴時候,聽不到了鳳子那撕心裂肺的叫,也沒有她往
夥同傻男把
鋪
出的竹裂般的響聲。金水河在靜默悄息地
淌,吐綠的柳枝在夕陽中默默搖擺,唯落
照
的聲音,麻雀飛過天空樣響在草菴的周圍。鳥孩覺得奇異,他被這種前所未有的安靜所驚駭,急慌慌又心驚膽戰地走至草菴門口,便看到草菴
前的那片空地上,依著草菴的地勢,挖出了一個席寬席長的土坑,約摸二尺來深。挖出的紅土,堆在坑邊,散發著
心悅目的氣息。而庵內的
上,已經徒剩了幾塊木板。草蓆與褥子,被鋪在了坑底,鳳子就睡在坑的北邊,佔去了半個坑位,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臉上,只有幾撮沾了血的頭髮,在被外隨意地搭在枕上。她的肚子依然隆起,將被子頂起很高,就像現在鳥孩在塔上看到的一脈山嶺。
自不待說,她已死了,為生不出孩娃死的。
而鳥孩的情仇傻男,則藉著挖成的土坑,在草菴的三角架頂,繫了一繩子,然後繞成一個圈兒,心甘情願地把頭伸了進去。傻男的頭離近草菴,身子在庵頂與地面之間,小腿與腳正好伸在他挖的坑內。他就上吊死了。這事情發生在掐頭去尾的下午之間,也不知傻男是到草菴以後鳳子死的,還是鳥孩剛剛離開鳳子,在傻男未到之前死的。總之,鳳子死了,死在傻男之前。而傻男是看見鳳子死了才想起死的。這傻男也倒有心計,要死時先收拾了自己同鳳子的一間土屋。鳥孩看到這番情景,倒
了一口冷氣。想轉身大喚的時候,想起了這四周空曠無人,便只好後退一步,驚戰著默默無言。為了改變四周無人的事實,他往周圍仔仔細細掃了一眼,只好最終接受了空曠的現狀。他立在庵口不動,既不一步跑進庵裡,也不轉身跑離草菴,就那麼把目光擱在庵上。他發現傻男高大的身軀吊在庵上,似乎把草菴壓低了許多。看起來草菴似乎要塌似的,卻終於是擎住了傻男對它的摧毀,依然是那麼歪歪扭扭地棚架在河邊。
天是在鳥孩的驚顫木呆中黑下的。黃昏的悄然來臨,加劇了鳥孩對鳳子和傻男的恐懼。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就要死去,難道說生不出孩子就一定要死嗎?難道說鳳子死了,傻男也一定要追著鳳子上吊嗎?鳥孩以為生不出孩子是照樣可以活在世上的,就是說鳳子死了,你傻男有必要追她嗎?由於突然看到的死亡,由於暮
的降臨,鳥孩沒有走進草菴裡,而是在天黑之前,到金水河邊的垃圾集中地上找了一些食物,吃著蹲在了柳樹下。
鳥孩在塔上看到大柳樹下蹲著的自己,又瘦又小,在黑夜裡如從樹上落下的一枚什麼果殼兒,又孤單、又寂寞,還有恐懼。但鳥孩還是終於睡著了。只是到了下半夜,曠野的風把他吹醒時,孤單、寂寞和恐俱全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個漫無止境的冷。因為冷,他把什麼都忘了。他獨自幽靈一樣飄到南邊馬路的一棟家屬樓的樓道里,直睡到今天一早,人家出門上班,把他當做小偷,在他股上踢了一腳,他才從睡夢中醒來,才想起鳳子和傻男還死在草菴裡。早晨的太陽鮮潤而又明快,如同女孩兒唱的一首歡快的抒情歌曲。鳥孩從人家的樓道里走出來,他已經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該把傻男從繩子上解下來,傻男在繩上吊著受了一夜罪。然後,把他們埋在土坑裡,一段往事就算結束了。由於太陽的明亮,由於鐵路上不時傳來人車隆隆開過的響聲,由於都市林立的高樓在清晨顯得明晰密集,還由於響起的越來越多的馬路上人
車
的聲音,使鳥孩把恐懼忘記了。然而,鳥孩走進草菴時,他卻看見傻男的臉變成了菜青
,舌頭也吐出了一段兒。鳥孩分明記得,昨兒傍晚的傻男的臉不是菜
的臉,似乎是黃白相混的土雜
。鳥孩以為傻男把臉
變成這樣是為了恐嚇自己才變的。為了對傻男這種恐嚇略有報復,鳥孩在門口的
光中站了片刻,決定自己壓
就不碰不摸他傻男。鳥孩找來了鳳子用來切饃塊、菜葉的爛菜刀,從那堆著的新土上慢慢走過去,立在
板上,輕而易舉地就把傻男上吊的繩子割斷了。傻男的屍體,像一柱倒下的磚,沉重地落在下土坑裡。且恰巧落在鳳子空出的半邊空地上。傻男面上躺著,腿雙筆直地伸展,舒舒服服,似乎這一切都是經過了他的
心設計,而鳥孩不過是落入圈套一步步實施著罷了。略叫鳥孩安
的一點是,傻男設料到他自己的個子竟有那麼高,一席長的基坑容不下他的身軀,這樣就不得不讓脖子委委屈屈彎一點,頭在坑頭沿,肩在鳳子的枕邊上脖子就不能不彎成一個弓。不過,唸到他對鳳子的一片真情,埋他時鳥孩還是大發善心,跳進坑裡把他朝不拉了拉,讓他躺得舒適些,讓他和鳳子並肩了。鳥孩要從坑裡爬上時,想到了鳳子臨終前差自己去喚傻男,那雙眼雖然是汪汪洋洋的淚,也從中可見其對傻男的痴情思念。於是他就掀開被子,看了一下鳳子的臉,彷彿從鳳子的臉上得到了什麼昭示,將被子完全揭開,將傻男也蓋在被子內。之後,他搬著鳳子的頭,把傻男的一條胳膊
在了鳳子的脖子下,讓鳳子枕著傻男的一條胳膊躺下了。
剩下的事情是,爬上來掀下鋪板,蓋在墓口。封土成堆時,鳥孩想到鳳子說的竹筒裡的錢和糧票。他把那兩
竹管從庵上
下來,取掉管口的棉花碎紙,往裡看了看,見不過都是已經作廢的糧票、碎紙小錢和硬幣,就把竹管
進兩板的縫間,把鳳子那多年的積存,嘩嘩啦啦地物歸原主了。鳥孩聽到紙錢和糧票在墓坑的空中飛落的聲音,彷彿突遇秋風的一樹黃葉,而那白亮亮的硬幣,砰砰啪啪落在他們蓋的被子上,先是空
的聲音,而後就丁丁當當起來。那青玉
的響聲,珍珠相撞一樣悅耳動聽。不過,當兩管竹子倒淨時,鳥孩想起自己應該掀開木板把錢撿出來,至少撿出來一部分,是鳳子說好把這部分財產留給自己的。然而,這時候鳥孩想撿也懶得再掀木板了,懶得再去看死去的鳳子與傻男的恩愛了。
做完了草菴里人生之後的全部事情,鳥孩從草菴裡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至都市的上空。一切都市中的喧譁,都一如往常樣朝著這邊湧過來。鳥孩看不看太陽,在柳樹下吃了一些都市人廢棄的食物,把庵子門結結實實落上鐵鎖,從門縫把鑰匙扔在庵內的墓堆上,他朝著林地走去了。也就算和這草菴作了最後的告別。
鳥孩想起了昨在湖邊上看到的對岸的汽船,想到了那兩隻在湖邊
來
去的白
的鳥。鳥孩穿越林地,來到湖邊,卻再也找不到了那艇汽船,仍然是隻有幾個大桶一個接一個地浮在水面。而湖的西邊,也沒有了那兩隻水鳥,只剩湖水的平靜碧
的光波。於是,鳥孩就坐在湖邊,等待著那兩個工人從水廠的樓群裡開船出來,等待那兩隻水鳥,從什麼地方飛過來,重新落在水面上嘎嘎作響。在這個當兒,太陽已經接近平南,背後林地的楊樹上,閃著這個季節才有的雪白的亮光。而面前偌大的湖上,則是一種晶瑩的五
,暖和的空氣在水面上顫動不止。抬起頭來,可以看到高遠的天空之上,飄著幾朵都市的餐巾紙一樣的幾朵雲彩,光亮炫目,不能久望。天氣熱得舒心可意。從草菴裡瀰漫出的鳳子與傻男墳墓上新土的氣息,越過金水河,隨風飄動,從林地的樹蔭中走來,就顯得不可想像的清新。如果沒有這樣的氣息,沒有這樣的雲朵,人們壓
兒不會覺得
的到來。鳥孩就這樣坐在湖邊,等待看船和鳥的出現,靜聽著一些隱約可聞的都市的繁雜之音,享受著湖邊陽光下那特有的淡紅
的安詳與雲白
寧靜,看著藍天與陽光在湖水中照出的白
、褐
、綠
以及銀灰的、淡黃的、藍黑的和其它種種分明又相混的顏
。至尾,船雖然沒有出現,卻終於從對岸的堤堰下面飛出了一隻白
的水鳥。這時候鳥孩的眼睛亮了一下,猛然從岸邊站了起來,心裡為水鳥的出現,
動得惴惴不安。只可惜那水鳥僅僅在湖面上拍了幾下翅膀,就掠著水面,從離鳥孩很遠的地方,由低到高,飛至半空,朝著都市的方向飛去了。
鳥孩看見那隻水鳥在都市的上空盤旋著。鳥孩開始離開湖水,走過林地,沿著金水河的南岸朝著都市走。不消說那隻水鳥早已飛失了,可鳥孩剛進都市,卻幸福無比地看見一隻飛累的潔白的鴿子落在二七塔的塔頂上。都市的上空,陽光是一種淡灰淡金的混合,有一股股的生灰和油煙在空中
動著。鳥孩走到塔下,蹲在去年夏天鳳子受了傻男之辱的隔離欄下,雙手端著自己的下頜,全心全意地看著塔頂上安詳而又寧靜的白鴿。他的痴
,使得他那醃髒而又幼小的臉龐,變得潔淨而又闊大,正如了那湖水之上的一面天空。亞細亞商場、華聯商場、商城大廈、天然服裝大樓,以及稍遠一些的雙塔賓館、亞細亞大酒樓,都被鳥孩拒以遙遠。主道要口那車水馬龍的繁華,從商場進進出出的人
,聲聲不息的大車小輛的鳴笛在烏孩的面孔上變得無聲無息,那些都市的表現煙消雲散,銷聲匿跡了。事情就是這樣,警察在崗樓上執行著他的公務。面前不遠的地方,電車司機在急躁地修車,騎自行車的人
在鳥孩面前穿梭般來往。而鳥孩的面孔上,卻是那種
常的淡黃,淡黃上瀰漫著川
不息的寧靜和川
不息的安詳。他就那麼蹲在鳳子受辱的地方,看著那鴿子一動不動,直到那邊的電車修好了,司機凱旋而歸似的爬上汽車,把電車發動起來。這當兒,十分及時地過來一個人,從鳥孩身後,透過馬路的隔離欄,在鳥孩的
股上蜻蜓點水似的踢了一腳,罵了一句讓他離開這兒的什麼話,鳥孩才從痴
中醒過來,看到電車已經開到了眼前,便忙不迭兒地縱身一躍,輕輕快快地墊在了電車的輪下。
眼下,讓鳥孩後悔的是沒有來得及回望一眼,是誰在自己的股上踢了一腳,儘管踢得溫柔,卻給鳥孩提了一個醒兒。懷著知恩必報而又無以圖報的遺憾,鳥孩開始從二十六層塔上朝著二十七層走去。落
的陰涼在鳥孩身後窮追不捨。二十六層塔上,已經大部都是陰處,只有最高的二十七層上,還有著都市一天中最後的一片
光。鳥孩是決計要在陽光最後從都市,也就是從塔上撤盡之前,離開都市朝邙山那邊的桃梨坡上去的。他往最後一層塔上走去的時候,目光一直是擱在數十里外的桃梨坡上。鳥孩看見了一個新的情況,不僅那女人的的確確是了鳳子,男人實實在在極像傻男,而在他們鋤過的地頭,還坐著一個赤身
體的男孩。且這男孩有些相像一歲時的鳥孩,寬寬的嘴巴、小小的額門,總抱一個土球在手裡玩
。廣場下面的風景已經朝非夕比,堵
的車
差不多被警察疏通,那些回家的圍觀者,除了看到死屍和血,別的內容都司空見慣,見怪不怪了。所以,他們也開始輕描淡寫地說著沒什麼好看,不就是軋死了一個小鳥孩兒的大氣語言,推車離開了廣場,回家吃飯去了。也許這天晚上,在新任市長的就職演講之後,市電視臺會播放一部非常大眾化的影片以
勞市民們對市長的長篇演講的諦聽。鳥孩你也該走了。上去二十七層就走吧,可那民警為什麼還不把你的小屍
到白布上,這是這件事情的尾聲,只要他一拖你鳥孩,你的耳朵眼裡就可以掉出一個紙團。紙團落地,我就可以走了。鳥孩想他就是把我的屍體包起來扔到荒郊餵狗,那與我又有何種牽連?橫豎它已經不是我了,不過是一小堆平常的爛
罷了。鳥孩有些後悔幾分鐘之前,踢了人家收屍警那小小一腳。那收屍警捱了一腳,丟下鳥孩的屍體,和一個值班警察說了幾句什麼。似乎大意是這件工作不屬他的範圍之內,他不多掙一分錢,為啥要來這兒幹這收屍的工作。然後,這警察脫下橡膠手套扔在地上,從口袋取出手帕擦了一把臉,把手帕一扔便揚長而去。
當然,死屍還是要收的,鳥孩就怕在收屍之前,太陽落盡,自己不能親眼看著耳朵眼的紙團掉落出來。其實,當初應該把那紙團捏在手裡,電車從身上昂然而過,手是自然要伸開的,警察和都市不消說立馬會對那紙團兒一目瞭然。可惜,那時蹲在鳳子受辱的隔離欄下,懼怕了都市的繁鬧嘈雜,就把紙團兒進了耳朵眼裡。你看,這反而誤了事情。鳥孩從二十六層塔上拾級而上,腳步輕輕慢慢,他心裡略微有些煩亂,又怕一不小心走上塔頂,驚飛了那隻潔白的鴿子。從塔窗中擠進來的天空的風,清清麗麗地在塔梯上
動。十層塔之下的梯道上,還沉澱著黴腐的枯氣。可到了這高處,那氣息不再有了。風總是這樣無頭無尾地吹,連參觀人員帶上來的灰塵也不復存在,有的只是高空氣
的涼意和極度寧靜的安詳。鳥孩扶著塔壁一級一級走著,越高越慢,越走越輕,及至頭要從塔裡鑽進天空時,腳步的輕微就如同死了人的呼
。
幸虧從塔頂進入天空的門是在鴿子的身後。鳥孩悄沒聲息地從塔裡爬出來,落
在他眼前波光粼粼,金玉燦燦。他如光
落地一樣坐在了鴿子的身後。他很驚奇那鴿子除了嘴腳紅潤透亮,其餘皆雪白一團兒如假的一樣。它一邊用嘴去自己身上啄著羽
,一邊看了鳥孩一眼,極其歡愉地對鳥孩咕咕地叫了一聲,若無其事地朝鳥孩看了幾眼,竟大踏步地朝鳥孩走了過來。
鳥孩伸手把鴿子抱住了。鴿子大膽妄為她用嘴在鳥孩手裡鑽來鑽去,使鳥孩汗津津的小手奇癢無比,就像初時和鳳子睡在一張上,鳳子在他的腳心手心撓癢兒一樣。鳥孩以為鴿子是為了等他才在這塔上落住不走的,鳥孩想這隻鴿子可能在這塔上等了他上百年、數千年。也許在鳥孩沒有進入這個都市之前,鴿子已經落在塔上了。鳥孩為自己的遲到而讓鴿子久久的等待,覺得有些問心有愧了。為了不讓大風把自己和鴿子吹走,他緊緊地把鴿子抱在懷裡,又用胳膊和腿繞在塔尖的銅製避雷針上。抱鴿盤坐的鳥孩,在落
的天空中,活活脫脫如了一個小佛。一切都好了,他可以靜心地打量遠處的邙出了。鳥孩抬起頭來,把被風吹在眼睛上的蓬蓬亂髮撥到一邊,將目光投到邙山上的桃梨坡,他忽然就又急又奇起來。那男人果然竟是傻男,沒料到他的痴病好了,對著鳥孩伸他的累
時候,臉上蕩動著一層輕鬆愉快的潤紅光
。他們要收工回去了,鳳子把自己的鋤放在傻男肩上,彎
抱起了她的孩娃。鳳子抱她孩娃時候,鳥孩的身上重又產生了一陣小鳥歸巢的顫慄,他沒想到那孩娃竟也果真是二歲時的鳥孩自己。
無可阻攔了。既成的事實不容鳥孩有所修改,該隨著鳳子和傻男回去了。鳥孩往二七塔下瞅了一眼,事情的安排竟都是這樣緊湊而合章法。剛才那收屍警重新走了回來,他到鐵路的地下道的那兒,領來一個來都市打工的農民。鳥孩看到農民六十上下年紀,一臉風雨雷電的飽經滄桑,彷彿是這都市的父親一樣,祥和而又善良。他從值班民警組長手裡接進一張新票的十塊錢,順手進口袋,彎
如抱隨同自己夏
納涼至夜半睡
了的孫子一樣,輕輕地把鳥孩抱起來,輕輕放在了身後的白布上。
有個紙團兒從鳥孩的耳朵眼掉落了下來。
原來那收屍警撿起紙團兒,展開看一看,又遞給了那值班組長。組長把那張帶有紅豔的一片紙兒看了又看,認出了那是這年月盛產的讀過書的鄉村文盲,用盡氣力寫下的一行字:是我鳥孩自個兒要鑽車輪死的,不怪人家。謝了司機。
還在警察和都市人身處事故的餘波中,為那張皺紙片兒驚歎不已之時,接了人家十塊錢的運鄉農民,把鳥孩嘩嘩啦啦,都市音樂一樣落在地上的腳趾、手指,還有能夠盡其所能找到的其餘的碎骨爛,挑金選銀一般,平心靜氣地撿到白布之上,完璧歸趙地放至鳥孩身子的原處。然後,便背起鳥孩的一兜小屍,擠出人群,沿著通向都市之外的寬闊馬路的人行道,朝著郊野去了。這時候都市人望著那年屆六旬的老人肩上的一兜白
,如同望著一團兒白雪、或者是一朵奇人的白花,都看到白雪或白花的下面,有了美麗奇豔的一塊燦爛紅潤,嗅到了一股紅白相間的桃花梨花的濃烈的清香。然又不知那香味來自何處,去向何處。及至扭頭尋找的當兒,都又聽到了撲撲楞楞鳥飛的聲音。於是乎,都市人都昂起頭來,看到了二七塔的峰頂上,那隻久臥的白鴿,詩情畫意地滑過都市暮黑的天空,朝著這座城市正北黃河岸邊那邙山嶺的方向,一波一
,歡
快快地飛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