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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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茱山的形勢驟然緊張起來了,西部各縣的軍和“皇協軍”突然換防,從陸安州到天茱山的各個路口也增設了關卡,陸安州城開始實行半封閉式戒嚴。松岡向派遣軍納的第七批四百萬斤糧食,由派遣軍派出軍兩個大隊接應。糧食送到長江北岸,接完畢,這股軍中的淺岡大隊又回到了陸安州,加強松岡聯隊。陸安州城以及軍所佔領的東北三個縣,共有軍近三千兵力。

眨眼漢子這次到杜家老樓,是通知支隊首長到“陸安州抗統戰指揮部”開會。這是彭伊楓到天茱山之後第一次接到到上級指揮機關開會的通知,心裡頓時有一種異樣的覺,他預到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動即將拉開帷幕。

彭伊楓把情況跟霍英山通氣了,霍英山說“到老林子路很難走,我的腿不行,只能是你去了,但是要派人保衛。”彭伊楓說“有一段路要過敵佔區,不能興師動眾。”因為保密程度高,這件事情沒有通知龍文琿等其他支隊首長,兩個人商量,選派劉慶唐、馮存滿和田紅葉,由眨眼漢子親自充當嚮導,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就出發了。

這次走的是北線,也就是繞過月亮嶺和筍崗,至東八里坡向隱賢集靠近,為的是避開軍的封鎖線。過了平安岙二里地之後,先是翻了一道山樑,然後進入一個及其隱秘的峽谷。嚮導在前面帶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拐進一個山,大家摸黑爬行大約兩個多小時,再出口,便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

彭伊楓驚問“這是什麼地方?”眨眼漢子說“這就快進入老林子了,有一段路瘴氣很重,請各位把褲腿紮上,用溼巾把嘴捂上。”大約是在下午兩點鐘的樣子,翻過了最後一道山樑,向東南方向繞過一個山,大約走了裡把路,眼前豁然開朗,陽光從樹梢上斜斜地落下來,在附近的山坡上濺起斑駁的光暈。一條小河宛若飄帶,似乎是從山的竹林裡款款而來,在兩山之間一塊隆起處掛成一道瀑布,陽光就在這瀑布上描繪出大大小小的虹環,撲朔離。瀑布上游橫一道竹紮成的排橋,寬約四五尺,長約四五丈。順著這條瀑布匯成的河往北再走裡把路,老遠就看見山處鑲嵌著一幢灰瓦白牆的房子。

田紅葉讚歎“好氣派的莊園,沒想到老林子裡還有這麼大的房子。”眨眼漢子說“那就是雲舒莊園了,也就是沈先生的老家。”彭伊楓問“沈先生就是‘老頭子’嗎?”眨眼漢子說“準確地說,‘老頭子’是一個組織,但目前就是沈先生使用這個代號。”彭伊楓說“我一直想知道,‘老頭子’到底是誰,這個莊園又是怎麼回事。”眨眼漢子想了想說“現在我是應該跟你底了。這樣吧,先從這個莊園說起。這個莊園是明朝萬曆年間蓋的,那一年崇禎皇帝中了倭寇的離間計,將抗倭名將夏侯長處死,夏侯家只有次子夏侯椴木逃走。從山海關逃到江淮,一路投靠父親部將,一路遭到拒絕,幾乎餓死,在宿陽還差一點被一位世叔出賣。後來輾轉逃進天茱山,奄奄一息之際,被當地一名辭官員外沈伯鈞的家奴發現。沈伯鈞問明身份,將其藏進天茱山——那時候這裡還不叫老林子,裡面住有十幾戶土著。自從夏侯椴木藏進來之後,為了防止倭寇細和官兵追殺,沈伯鈞買斷了進山的兩條通路,將其損毀,同時將土著悉數遷出,另外安排十家可靠佃農同土著對調。夏侯椴木在老林子娶生子,帶領十戶佃農開荒種田,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沈伯鈞住在陸安州,家裡開了數十間作坊和商埠,山裡的糧食多了,就運銷山外。後來開始了釀酒業,不再往山外運送糧食,而是運送美酒。這山中的泉水和山裡的糧食釀造的酒,味道醇美甘洌,成為廬州、上海和南京等地達官貴人的奢侈品,同時也是國內許多官家酒廠的勾兌原漿,沈家因此更加旺盛,財源百年不衰。”

“你是說,沈先生是大資產階級了?”田紅葉問眨眼漢子。

彭伊楓瞪了田紅葉一眼說“是不是資產階級不能用錢多少來衡量,關鍵是看思想。恩格斯也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不過,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眨眼漢子說“好,我現在向你們介紹我的身份。我的真名何中亮,在國軍蘇魯皖戰區,我是沈先生的警衛副官,中共地下黨員。跟隨沈先生潛入陸安州之後,我一直行走在陸安州、雲舒莊園和杜家老樓之間。關於雲舒莊園的歷史,是聽來的,曾經問過沈先生,沈先生說都是傳說,未經證實,越傳越神。但是有一點他沒有否認,夏侯椴木為了謝沈伯鈞的救助之恩,所生二男二女,一半姓夏侯,一半姓沈;沈家從沈伯鈞之孫沈杜開始,所生子女,也是一半姓沈,一半姓夏侯,兩家子女統一續譜。所以陸安州的沈姓和夏侯姓混為一族,延續幾百年之後,已經很難區別後裔了。”彭伊楓說“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歷史故事。”田紅葉又多嘴多舌地問了一句“那麼,我想知道,‘老頭子’他到底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何中亮說“這個我不能回答你,一會兒你們見到沈先生後自然就清楚了。”田紅葉暗中牽了牽彭伊楓的衣袖說“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啊?”彭伊楓眉頭一皺問道“怎麼啦?”田紅葉說“萬一‘老頭子’是國民黨,我們也聽他指揮?”彭伊楓怔住了,想了一會兒突然臉一變,向田紅葉喝道“幼稚!”田紅葉再也不吭氣了。

太陽西偏的時候,彭伊楓一行進入雲舒莊園。一幢高牆大屋聳立在山之上,房後蒼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樑畫棟,院落寬大明淨,院牆上還爬著絲瓜藤葉,一片生機盎然。

眾人置身此處,都有些恍如隔世的覺,魚貫進了正房大廳。這是一間古古香的堂屋,所有傢俱都顯得陳舊,但黃亮如金,飛鳥盤龍雕刻極其美。

可是他們並沒有見到“老頭子”何中亮說“沈先生正在路上,請大家少安毋躁。”沒過多久,院子裡又進來一撥子人,居然是中央軍一二五團現任團長嚴楚漢,還有彭伊楓認識的孟秋。彭伊楓著嚴楚漢,兩人幾乎同時抬起手臂敬禮,互致問候。田紅葉等人這才知道,原來嚴楚漢也是“老頭子”的聯絡員。

寒暄完畢,剛剛坐定,正在喝茶,何中亮又引進來一個人,刀疤臉,樣子不太好看,面目猙獰。在座的不知道這個刀疤臉是個什麼身份,都用好奇和疑問的眼光看著他。刀疤臉並不介意,像是見怪不怪,坦然地介紹自己——“各位長官,多有得罪,在下殷紹發,這廂有禮了。”眾人面面相覷——殷紹發?這不是臭名昭彰的土匪頭子“新捻王”嗎,怎麼也到這裡來了?田紅葉還下意識地摸了摸間的小手槍。

殷紹發說“各位長官不要驚訝,我殷紹發在沈長官的召下,如今不做那殺人越貨的勾當了。我現在是沈長官麾下的抗敢死隊隊長,如果跟松岡聯隊決戰,我打頭陣,還要仰仗各位長官關照。”彭伊楓站起身來,向殷紹發伸出手說“既然同仇敵愾,就不存在關照的問題了,大家都是中國人。”大約是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門外傳來嗒嗒的馬蹄聲,何中亮表情嚴肅地說“‘老頭子’到了。”彭伊楓和嚴楚漢等人趕忙起身,立正。

說話間大門處光線一暗,一個頎長的身影大步跨進來,身穿長袍大褂,身後跟著六個人,其中兩個穿著“皇協軍”軍服,四個穿著便衣。

彭伊楓睜大了眼睛,盯著“老頭子”因為逆光,看不清楚,擦擦眼睛再看,終於看清楚了,眼睛不有些發直。

“老頭子”站定,環顧四周,哈哈一笑說“同志哥哎,沒想到吧,我們是在一個特殊的地方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見面!”儘管過去七八年了,可是彭伊楓一眼就看出來了,就是他,就是那個打著綁腿,耳朵子上夾著半截鉛筆頭,講課時時而慷慨越,時而凝重深沉的沈政委啊!那一聲“同志哥”喚起多少難忘的記憶啊!

彭伊楓上前一步,敬禮報告:“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政治委員彭伊楓向首長報到!”嚴楚漢也跨前一步:“天茱山抗獨立旅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向長官報到!”眾人無不神情凝重,全都立正,舉臂敬禮。

“老頭子”向彭伊楓和嚴楚漢揮了揮手說“叫我沈軒轅吧,讓我的名字在同志們的中間重見天吧!”說這話的時候“老頭子”的眼睛溼潤了,但他很快就剋制了,平靜地笑笑說,都坐下“我這個‘老頭子’大難不死,又見到了這麼多自己的同志,也有點動。”殷紹發向前哈了哈說“長官,我也來了。”

“老頭子”說“看見了。你當然得來,這盤棋上,你的分量也不輕啊。”二巖下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光線很暗,像是山,又像是那間灶房。但是有一點他清楚,他還活著,而且不是做夢。醒來之後,他已經運用各種手段證實這個問題了。

他終於喝到了熱湯,湯,鮮美無比,不知道是用什麼做的,當然他更不知道是從哪裡搞到的。就是因為有了這湯,他發現活著仍然是有必要的,仍然是美好的。

他的身邊,是那個農家女孩,似曾相識。女孩喂他熱湯,每喝下去一口,他就覺得有一股力量從他的腳底升騰,一直升騰到心口。這力量升騰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腦子就開始清醒了。他看見女孩的背後還有年輕人,農民打扮,他們的手裡都著大刀,不像是戰刀,好像是殺牛宰羊用的。他鬧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持刀站在這裡,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能看出焦灼。

女孩的身上散發著田野的芬芳,真是好聞極了。她半跪在他的身邊,溼潤的眸子亮晶晶的,目光像是充滿了祈禱。她是為他而祈禱嗎?為一個鬼子?

巖下終於想起來昨天夜裡發生的那件事情。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居然就把荒木岡原殺了。那是“皇軍”部隊出類拔萃的下士官曹長,是隨時就要改變軍階的幹部候補生。然而非常簡單,他起菜刀就把他殺了,他的一切從此就結束了。原來死亡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一個再強壯和兇猛的生命,也不過如此,小小的菜刀就能解決問題。

為什麼會覺得不可思議呢?認真檢討,對於荒木岡原,實際上他並沒有仇恨,他只是恐怖,後來有點厭惡,但是恐怖和厭惡都不是殺人的理由,只有仇恨才是殺人的理由。那麼為什麼會殺呢?罪魁禍首應該歸咎於那把菜刀。是的,是那把菜刀殺了荒木岡原,而不是他巖下,他只不過把手借給了那把菜刀。再往後,他就更明白了一些,其實也不是那把菜刀要殺荒木岡原,而是夾著菜刀的那雙赤的雙腳,菜刀只不過是那雙腳的工具而已。

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啊,簡直就是動物的蹄子。糙,骨節大,皮膚皸裂,趾頭像蒜頭一樣。可是,那是個女孩子的腳。自從看到了那雙腳,他的心就變了,他覺得有一種東西從心底湧了出來,後來他知道了那種東西叫做憐憫。

女孩真是可憐至極,他再次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女孩是否穿過襪子,甚至是否見過襪子。從那皸裂的腳面上看,她應該沒有穿過襪子,甚至沒有穿過鞋子或者很少穿過鞋子。這時候他突然替她憤懣起來,她不是有政府嗎,她不是有父母嗎,連一個女孩的襪子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樣的政府和父母都在做什麼呢?

當然,最想殺死荒木岡原的也不是那雙腳,而是那雙腳的主人,那個瘦弱的、連襪子都沒有穿過的女孩,她有一萬條理由殺死荒木岡原。如果不殺死荒木岡原,那麼荒木岡原就會強暴她,然後還會殺死她。那樣的話,她還是連襪子都沒有穿過。一個連襪子都沒有穿過的女孩是不應該死的,所以她殺死荒木岡原是正確的。

現在剩下的問題是,是她想殺人,而殺人的卻是他,他應該不應該幫助她實現殺人的慾望?他想,如果他和荒木岡原在深山老林裡遇上了她,如果他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去,如果這個選擇的權力給了他,那麼他會選擇誰去死呢?當然應該是荒木岡原。他是那樣兇殘,那樣暴戾,他死了大家就會安靜許多,耳朵裡再也不會出現他的咆哮了,單憑他的沒完沒了的咆哮就有理由把他殺掉。

但是緊接著他就反悔了,不應該有這樣的念頭,因為荒木岡原畢竟是本人。把荒木岡原殺了之後,他怎麼能逃脫呢?他恐怕連叢林都出不去,即便出去了,中國人也不會饒了他。想來想去,他覺得真的到了那樣的地步,他還是應該選擇讓那個女孩去死,他寧肯繼續忍受荒木岡原的咆哮和暴風雨般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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