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何須見血方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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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黑雲翻翻滾滾地壓過來時,田笑正把身子倒掛在鐘樓的飛簷上。他用兩隻腳絞著簷頂的獸頭,身子倒懸,盡力往前探出去。這鐘樓很舊,可相比它腳下的咸陽城來說,已算齊整的了。
鐘樓裡還有人。一共是兩個。看穿著打扮,一個像是縣城裡的典吏,一個卻像是鄉間的里長。今天對於他們彷彿是個重要的子,都打扮得格外隆重。
但那隆重也只是小地方的隆重。那典吏乾瘦平整得像衙門裡的板子,臉卻像衙門口敲舊了的鼓皮,唾面自乾加上凜然不可侵犯兩種神
竟如此奇妙地統一在了一起。那個年紀大些的,穿得卻花哨些,一件綢員外衫在他身上開出富貴如意的花來。那富貴也是披在這黃土塬上的富貴,像戲臺上的裝扮,裱糊的儀仗,窮家子的喜事,沒有底氣的架勢。
他們兩個攀爬到這個鐘樓上後,隔上一會兒,那裡長就要抻抻自己綢衫的後襟,口裡喃喃說道:“過先生怎麼還沒來?”終於那典吏被叨咕煩了,只聽他暴地道:“你念了一千八百遍了!你覺得別人是什麼人?別人可是弘文館的來頭!是皇上也信重的文華閣裡聞閣老的私人!你覺得怎麼著?見你我這麼兩個小角
,也值得他老人家先來等我們?”那鄉紳卻不惱,彷彿倒高興終於跟這個不愛說話的典吏搭上腔一般:“那弘文館究竟是什麼來頭?館裡隨便出來一個什麼人都那麼重要?他又沒有官職。”典吏有點不耐煩又有點炫耀地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朝廷對凡是江湖中在野的、不入武英殿掌控的人物,就都由弘文館打理。不說別的,就說他們每三年一大考的龍虎榜,就已蒐羅盡了江湖上各大門派與世家。當今江湖,門派紛雜,可除了少林‘水木堂’與武當‘大北倉’還稍微可以自撐門戶外,剩下的有幾個不受弘文館與武英殿轄制的?凡是上了龍虎榜的,那可是平步青雲,可以直接入武英殿執事,那就是江湖中人人羨慕的出身正途了。這過千庭過先生雖沒有官爵,但他可是執掌弘文館的聞閣老最有力的一個幕僚。等閒的在職三品大員,想見他一面可都不那麼容易呢。”說著他拿眼乜斜了那鄉紳一眼:“古老,要不是敘上家譜,看在你跟那古杉多少有點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的面上,這過先生又如何要見你?”那鄉紳古老赧顏一笑:“都是那些不長進的子弟,他們都只道摔碑店的古家一向人脈凋零,也從不肯讀書從正途出身,一向還瞧不起他們,不肯親近。現在果依了我說的吧?做人要厚道!他們哪想得到我這姓古的侄兒…居然這麼爭氣,山南海北的大家巨族都對他傾心,何況還有朝廷眷顧呢。”他說到“姓古的侄兒”幾字時,因見到那典吏微微一笑,口氣裡便有些心虛。想來自己也知兩家雖都姓古,前代似乎有些關係,其實並未聯宗的,就是這輩分也是他估計著年紀虛擬的。
那典吏卻親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氣道:“咱咸陽城出了古少爺,那真是咱咸陽城的福氣。古老,您今後攀上了這門親,可不能富貴即相忘,別忘了提攜下小弟啊。”外面簷頂的田笑聽到樓內兩人的談話,不由就留了心。他一向都離那富貴權勢遠遠的,這時聽了那兩人的對話,不由慨:那古杉聲名雖盛,但一天到晚被這些小人算計著,想來也未必怎麼開心。
正想著,他耳朵一豎,隱隱聽見了什麼。身子忽一縮,一隱就隱到簷底,連呼都小心起來。他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那走來的人行走呼
間,讓人一聽就知是個斷不可忽視的高手。過千庭——那人想來就是過千庭了,行走氣息間真有千庭信步、瞬息而過的氣度。
田笑不由得調息靜氣,免得被人發現。他撥開瓦縫偷窺,卻見那鐘樓上已走上來一個人。那人年紀有三十餘許,面青白,衣著潔淨,彷彿一個先生模樣。
就見那典吏已施禮先叫了一聲:“過先生。”旁邊那鄉紳古老也忙不迭地施禮。
卻聽那過先生笑道:“這位就是古老?”一雙細目開合間,明隱現。
他語氣雖客氣,但自有一種身居高位的人故意裝出的親和之。田笑暗暗“呸”了聲,可那典吏與鄉紳卻很吃這一套,面上都
出受寵若驚之
。
卻見那過先生伸手往袖子裡一摸,沉了下,摸出個封柬來。接著將它遞與那鄉紳道:“兄弟初來咸陽,卻要煩古老代傳個拜帖與古杉兄。說在下是聞名已久,甚渴一見。”說著頓了一頓,“還有就是這比武招親之事,古老想來都知道了吧?”那鄉紳連忙點頭,才要措詞作答,那過先生已道:“古老就跟古杉兄解釋一下,這也是聞閣老應江湖諸大家所請,上稟朝廷後,給古兄添的一點小小熱鬧。在下也情知古杉兄一向清簡,不愛這些虛熱鬧的,萬望他不要見責為好。這比擂招親的事,還要古老跟古杉兄細細地說說。我們弘文館現參與其事,卻也是下承江湖諸世家厚望,上領朝廷的一番盛意,萬望他不要峻拒。”樓簷上的田笑聽了不由一愣:怎麼,這鬧得沸反盈天的比擂,來了恨不得有近千餘個江湖角
,那麼多女兒加鞭快馬地趕了過來,而那古杉、居然還不知道?
卻聽過千庭微笑道:“這事兒怎麼說也是上達天聽的。古老如辦不好,只怕就不好說話了。那古杉兄雖說驕傲得緊,怎麼著也要顧念一下族人吧?哪怕是遠支。他年年都要出嘉峪關一行,到新疆草海沙原一放心志,這些事我們都是知道,也從來不曾擾他。前兩天才聽人來報,最近他剛剛回來。古老不要耽誤,現在就去摔碑店為好。”那鄉紳臉白了白,他一直
本都沒得空兒說話。卻見那過先生面上分明是談話已經結束的神
。他呆了呆,應了聲,告了個罪,卻也猜不透這裡面的機關,只得先行疑惑地退下了。
他才走,就聽過千庭衝那典吏道:“我叫你查的事怎麼樣了?”那典吏恭恭敬敬地道:“在下查了。確實,四望鄉郊外那些鄉民都說,這些天來,是聽到四野郊外,時或有一個瘋女子瘋著喉嚨唱歌。唱的什麼聽不清,更看不到她的人,可就出沒在四望鄉那一帶。”過千庭臉陰沉,望著樓外黑雲,哼聲自語道:“當年就是她惹出的事,現在,有我弘文館出面,她還想出來搗亂嗎?”鐘樓中一時一靜。那過千庭的臉
,不只讓那典吏,就是田笑在暗地裡偷偷見了,也不由心底生寒。
只見過千庭踱到窗口邊上,手摸著窗欞,腦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
田笑好奇地看著他——以田笑的出身,和這樣的人打道的機會原少,而這人身後,就是那個田笑所一直不能理解的一陣兒看似臃腫無用、一陣又顯得強大無比的朝廷。那些混跡其中的人,個個手眼通天,一想到食利貪贖,他們馬上就可以把那整個系統變得臃腫無用;可一旦想及鎮壓,他們的手又是沉重的,會立刻顯出一種強大無比的力量。
卻見過千庭的面忽然微微一變,揮手衝那典吏道:“你快走,我約的人要來了。”田笑不由愣了愣,是什麼人,居然讓過千庭一提起都忍不住駭然
變?
那典吏才向鐘樓下退去,田笑就聽到一聲巨大的“咣”聲,那響聲好大,以至響過了後四下裡突然地一片寂靜。
田笑忙不迭探眼向那鐘樓內望去,卻見鐘樓後面的窗子已被撞開,一塊巨大的黑的棺蓋樣的事物直衝進鐘樓內來。細一看,那棺材蓋原來並不是木頭做的,其實是個紙鳶。只是它做得太像,顏
也漆得剛好,簡直像一塊沉重無比的檀木棺蓋。
那紙鳶上還坐著個女人。那女人也一身黑衣,身段嬌小玲瓏。只是她的黑衣與座下的紙鳶不同,雖同為黑,隱隱地卻浮泛著光彩,像鴿子脖子上的羽
,深深的
澤中潛藏著
動的藍光紫暈。
那紙鳶像撞破了一道時光之門,它的後面,開的破口處天光一綻。它突然出現,驀地撞碎窗欞,可接著,時間在它四周似乎忽然變慢,只見那被撞破的窗欞、糊紙在空中竟似頓住了,然後才緩緩地向四下裡散開。
那女人的出現也就由這一聲暴響開始,接著,卻在異樣緩慢的碎紙、斷木的飄落之間出場。只見她的面上黑紗飄蕩,黑紗裡織著金的、銀的、五彩的線,但合在一起,它居然還是黑的。
而四周,那碎紙破欞,輕輕散落,幾近無聲,卻像一隊靈棺經過時那飄落在荒野裡的紙錢。
只聽過千庭輕輕嘆了口氣:“你每次面,都要搞出這麼大的聲響嗎?”他微微蹙著眉尖,有一點裝模作樣的架勢,又有一點討好的語氣。
田笑卻覺出,他這架勢下面,卻透著說不出的謹慎與防戒。
以過千庭的身份,一個人能讓他不得不以開玩笑的方式顯出討好神,還暗地裡叫他如此謹慎的戒備。這究竟是什麼人?
田笑登時對那女人好奇起來。
卻聽那女人咯咯地笑了。那笑聲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罌慄花鮮豔地開放出來,她的笑聲是有顏的。她笑得身上都輕輕地顫動著,連帶著座下的紙棺都一陣輕擺。
——這女人是誰?
只聽她咯咯笑道:“我只覺得這樣才好玩兒。”過千庭微笑道:“你說好玩兒就好玩兒好了。”他語氣裡有一種他這樣的男人面對一個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貴的女人時一種放縱與討好雜的神
。
只見他微笑著:“可是,面對我這樣一個無趣的老男人,不解風情,也相當煞風景吧?”那女人皺皺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翹,隱隱地貼著面紗,皺得那面紗一陣輕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