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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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映員因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點多鐘才起來。他說頭沉,害渴,腿軟,瓦羅加說不要緊,喝過鹿茶後,自然就會好些的。安草兒提著壺,給他倒了一碗
茶,他喝過後,果然說頭不那麼難受了,腿也有了力氣,瓦羅加就吩咐安草兒又給他續上一碗。放映員問瓦羅加,昨晚我看見了一個仙女似的姑娘,她好像不是鄂溫克人,她是誰?瓦羅加知道他在打聽馬伊堪,而拉吉米忌諱所有對馬伊堪
興趣的男人。就對他說,你喝多了,可能看花眼了。
放映員足足喝了三碗茶,把臉喝出朝霞般的氣
,又吃了一塊格列巴餅,這才作罷。瓦羅加跟他開玩笑說,將來再來鄂溫克人的營地,一定要帶解酒藥來。放映員說,我真羨慕你們的生活,這樣的和諧,就像世外桃源。瓦羅加長吁了一口氣,說,世上哪有世外桃源呢。
大約十點鐘吧,我們把放映器材裝在馱箱中,搭在馴鹿身上,送放映員回林場。本來那天應該是魯尼和瓦羅加一起去送放映員的,但魯尼要走的時候,瑪克辛姆忽然肚子痛,馬糞包就自告奮勇地跟著去。馬糞包前一夜喝多了酒,臉仍然紅著,嘴裡噴出酒氣。放映員怕馬糞包,有點躲著他,馬糞包看出來了,他主動拍著放映員的肩膀說,兄弟,下次再來放電影,把你說的那些好看的“毒草”帶來!放映員點著頭,說,一定一定!早晚有一天,毒草會變成香草!
離開營地的是五隻馴鹿和三個人。他們三個人各騎乘一隻馴鹿,另外兩隻則馱著放映器材。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瓦羅加的永別,我一定會緊緊抱著他,溫柔地吻他。可我什麼預也沒有。瓦羅加也許是有預
的,當我站在營地看著他騎上馴鹿,他要離開的時候,突然跟我開了一句玩笑:要是我變成電影上的人回來了,你可不要餓著我啊!
他果真把自己變成電影中的人了,他當天晚上是躺著回到營地的。他們在路上遭遇到熊,瓦羅加為了保護放映員和馬糞包,永別了這世界的山巒河,永別了我。
我和拉吉達的相識始於黑熊的追逐,它把幸福帶到了我身邊;而我和瓦羅加page170的永別也是因為黑熊,看來它是我幸福的源頭,也是我幸福的終點。一般來說,熊害多發生在季。此時的黑熊不吃不喝地休眠了一個冬天,剛從樹
裡爬出來,它們身體飢餓,而此時野果還沒長出來,它們就四處捕食動物。所以黑熊害人,多半發生在這個季節。到了夏季,它們可吃的東西多了,比如各類昆蟲和野果等等,所以這時的它們是比較安靜的。如果你不招惹它們,它們很少主動出擊。但如果你
怒了它,它就會將人置於死地。黑熊蹲倉的時候,通常選用兩種方式:開“天倉”或者是“地倉”它們選擇一棵中空的樹筒作為它們的“倉”也就是藏身之地。如果樹
的
口朝天,就稱為“天倉”如果
口在樹筒的中部或者底部,就稱為“地倉”到了夏天,天倉地倉都空了,有的時候灰鼠會在裡面爬進爬出地玩耍。馬糞包對我說,悲劇正是由於這樣一個地倉引發的。
他們離開營地,走了大約三小時後,停下來休息。馬糞包和放映員坐在林地一邊聊天一邊菸,瓦羅加則去方便去了。
他們才坐下來不久,正說著話的時候,馬糞包突然發現前方的一棵空樹筒子的地倉的口有一隻灰鼠探出頭來,他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然而打中的不是灰鼠,竟然是一頭熊仔!灰鼠逃脫了。看來是灰鼠進地倉中玩耍的時候,發現裡面有熊仔,嚇得掉身逃跑。熊仔跳出來攆灰鼠的時候,子彈在瞬間擊中了它。熊仔栽倒在林地後,馬糞包對放映員說,你可真有口福,一會兒有好吃的了!他正準備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密林中傳來“嚓嚓”的聲響,原來母熊聽見槍聲,知道熊仔出事了,就朝空樹筒子奔跑過來。馬糞包舉起槍,對著它就是一槍,結果打偏了。再打一槍,仍然偏了,這時母熊已經瘋狂地朝他們奔撲過來,馬糞包再打時,槍裡的子彈已經空了。由於此次出行不是為了狩獵,他也就沒有帶更多的子彈。馬糞包說,如果不是瓦羅加及時地在黑熊的背後衝它開了一槍,使母熊改變了進攻的方向的話,他和放映員的命恐怕是保不住了,因為那頭憤怒的母熊已經快衝到他們面前了。
母熊站起來,朝瓦羅加奔去。它的速度很快,瓦羅加又朝它開了一槍,這顆子彈打在它的肚子上。這一槍把它的腸子都打出來了,但母熊沒有屈服,它用兩隻前掌將湧出來的腸子
回肚子,捂著傷口,暴怒地衝向瓦羅加。瓦羅加
出第三顆子彈的時page171候,它已經接近他了,那顆子彈竟然也偏了。沒等瓦羅加打響第四槍,母熊已經伸出兩隻血淋淋的前掌,把瓦羅加抱在懷裡,三下兩下就揭開了他的腦殼。放映員嚇得暈倒在地,馬糞包則提著槍跑向瓦羅加。然而一切已經晚了,母熊已經把瓦羅加撂倒在地。它撿起那杆槍,握著它,像個頑強的戰士一樣,朝馬糞包走來。它肚子裡的腸子又一團團地湧
出來,它終於支撐不住了,放下前掌,放下槍。它艱難地爬行了幾步,再也挪不動了。馬糞包上前,用槍托砸爛了母熊的腦袋。馬糞包和瓦羅加的槍法都不錯,他說如果不是因為前一夜看電影高興,喝了太多的酒,開槍時手有些發抖,那麼瓦羅加就不會死在熊掌下。
我們這個民族最後一位酋長,就這樣走了。
瓦羅加是被風葬的。為他送葬的人很多。瓦羅加氏族的人,聽到他昇天的消息後,紛紛從鄉和各個營地趕來。他的葬禮是妮浩主持的。葬他的那天風很大很大,如果不是達吉亞娜攙扶著我,我肯定會被狂風吹倒了。
瓦羅加的離去,使接下來的歲月出現了空白。我只記得有一回我想瓦羅加想得心疼,當我用手摩撫心口的時候,突然覺得我的脯已經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岩石。我脫掉上衣,拿著畫
,在上面隨意描畫著。畫著畫著,我忽然覺得很委屈,就哭了。這時妮浩進來了,她幫我擦乾淨了臉上的淚水和
脯上的顏料,為我披上衣服。事後她對我說,我在
脯上畫了一隻熊。
一九七六年,維克特死了,他是因酗酒過度而死的。我沒有去鄉送他。我不想送懦夫,雖然說他是我的兒子。他被葬在伊萬身邊。那一年九月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在
鄉的郵局當鄉郵員。
九月在參加工作的那年與一個漢族姑娘相愛了,她叫林金橘,是鄉商店的售貨員。他們在一九七七年秋天結婚的時候,我再一次來到
鄉。柳莎帶著我來到商店,去看林金橘的時候,我看到了擺著布匹的貨架上,有一明一暗兩匹布,一匹青藍
,一匹
黃
,我的眼前立刻就閃現出了耶爾尼斯涅被洪
捲走的那個黃昏,我所看到的金河的景
。我的歲月之河,
淌的就是這兩種顏
。我
慨萬千,不由得老淚縱橫。我的眼淚讓林金橘覺得委屈,她問柳莎,
是不是不喜歡我做她的孫媳婦?我讓柳莎告訴她,我不過是想起了一條河
。
九月結婚後,柳莎又回到我身邊。她的脖子上依然戴著維克特為她打磨的鹿骨項鍊;每到月圓的子,她就會哭泣。維克特喜歡在月圓時刻向她求歡。這個page172秘密,早在他們結婚時我就知道。因為一到月圓的
子,從他們的希楞柱裡,會傳出維克特快意的呼喊。
一九七八年,達吉亞娜和索長林帶著他們剛出世的女兒索瑪回到了我身邊。那年依蓮娜已經十歲了,達吉亞娜把她送到鄉上學,由九月和林金橘照顧著。達吉亞娜告訴我,她很想要一個男孩,在索瑪之前,她也懷了一個,可是到第六個月時,突然在山中滑了一跤,孩子
產了,是個男孩,把她和索長林心疼得好多天吃不下東西。
安草兒也到了結婚的年齡了。我本以為不會有姑娘看上安草兒的,他的愚痴是人所共知的,但有一個叫優蓮的姑娘還是喜歡上了他。優蓮所在的烏力楞與我們相鄰,有一次馬糞包去那裡,把安草兒煮了好幾壺鹿茶要招待電影上的人的趣事講了,別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只有優蓮沒有笑。她對她的額尼說,安草兒的心腸這麼好,心地又那麼的純潔,這樣的男人是可以依靠一輩子的,我願意嫁給他。優蓮的額尼把這話告訴給馬糞包,馬糞包高興極了,立刻回來跟我們商量安草兒的婚事。我們很快為他們舉行了婚禮。開始我和妮浩還擔心安草兒不懂男女之事,而為他隱隱擔憂著,但他們婚後不久,優蓮就懷孕了,這真讓我們高興。不過優蓮沒有依靠上安草兒一輩子,她在轉年生下一對雙胞胎後,因大出血死了。那些難產而死的女人,通常只停上一天就埋葬了。但安草兒卻不讓埋優蓮,他守在她身邊,不許送葬的人靠近。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四天也過去了,雖然那時已是涼
的秋季了,但優蓮的屍體還是腐爛了,散發出陣陣臭味,招來一群又一群的烏鴉。我只好對安草兒說,你不要以為優蓮是死了,她其實變成了一粒花籽,如果你不把她放進土裡,她就不會發芽、生長和開花。安草兒問我,優蓮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呢?我便把依芙琳曾對我講過的拉穆湖的傳說講給他聽,我說拉穆湖上開滿了荷花,而優蓮就是其中的一朵。這樣,安草兒才同意埋葬了優蓮。從那以後,每到
天的時候,安草兒都要問我,優蓮開花了嗎?我說,有一天你找到了拉穆湖,就會看到她的。安草兒說,我哪一天能找到拉穆湖呢?我說,總有一天會找到的,我們的祖先是從那裡來的,我們最終都會回到那裡。安草兒問我,優蓮化成了荷花,我會化成什麼呢?我對他說,你不是荷花旁的一棵草,就是照耀著荷花的一顆星星!安草兒說,我不做星星,我要當一棵草,草才能親著荷花的臉,聞著它身上的香氣啊。page173優蓮留下的那對雙胞胎的名字,是安草兒給起的,一個叫帕
格,一個叫沙合力。帕
格是一種背夾,而沙合力則是糖的意思。安草兒似乎把心思都放到了對優蓮變成荷花的幻想中,他對孩子漠不關心。所以撫養孩子的責任,落到了我的肩上。到了一九八o年,已經三十歲了的馬伊堪懷上了私生子。馬伊堪的悲劇,與拉吉米有著直接的關係。不管誰來向馬伊堪求婚,拉吉米都說,她還是個孩子呢。我和妮浩不止一次勸他,馬伊堪快三十了,再不嫁人的話,不是把她給耽誤了嗎?這孩子是被遺棄的,身世本來就淒涼,應該讓她得到幸福。可拉吉米的回答永遠都是:她還是個孩子呢。如果是馬伊堪自己央求他,說她也想像其他姑娘一樣結婚、生孩子,拉吉米就會大哭一場。馬伊堪這朵嬌豔的花朵,就是在拉吉米的哭聲中一天天地黯淡下去的。高平路求婚多次遭到拒絕後,再也不上我們這裡蒐集民歌了,他早已娶
生子。當拉吉米聽說高平路結婚的消息時,他對馬伊堪說,你看,情啊愛啊哪個是真的?它們都是過眼雲煙!那個漢族老師怎麼樣?他不照樣結婚了嗎?誰都會拋棄你,只有阿瑪不會拋棄你!那時的馬伊堪已經知道自己被遺棄在烏啟羅夫客棧馬廄裡的身世,馬伊堪哭了。她哭過後對拉吉米說,阿瑪,有一天我結婚了,嫁的肯定是鄂溫克小夥子!馬伊堪在她三十歲的這年
天,突然失蹤了。拉吉米平素看她看得緊,從不讓她單獨外出。馬伊堪甚至連
鄉都沒有去過。她是開在深山峽谷裡的一朵最寂寞的花。
然而這朵花在她三十歲的那一年突然化作一隻蝴蝶,飄出了山谷,拉吉米幾乎要急瘋了。魯尼和索長林各帶著一路人馬,出去尋找。一路去了鄉,一路去了烏啟羅夫。拉吉米留在營地守候著,哭得眼淚都快乾了,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在火塘旁,眼睛赤紅,臉
蒼黃,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馬伊堪的名字,叫得格外淒涼。我和妮浩擔心極了,如果馬伊堪不回來,拉吉米恐怕是活不下去了。然而到了她失蹤的第五天上,去烏啟羅夫尋她的那一路人還沒有回來,馬伊堪卻自己回來了。她看上去很平靜,還穿著她離開時穿著的衣服,不過她的頭髮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塊水粉
的手帕,她用它束了頭髮。拉吉米問她去哪裡了?她說
路了。拉吉米氣得快要暈倒了,他說,
路了怎麼衣服連道口子page174也沒有,頭髮上還多了手帕?手帕是哪裡來的?!馬伊堪說,
路時撿的。拉吉米知道馬伊堪是在欺騙他,他哭了。事實上他已沒有淚水了,只是乾嚎著。馬伊堪給他跪下了,說,阿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永遠和你留在山裡的。馬伊堪回來後不久,便開始嘔吐了。但那時誰也沒有想到她是懷孕了。夏天時,她已顯懷了。剛剛平靜下來的拉吉米被氣壞了,他用樺樹條
打馬伊堪,咒罵她,追問是哪個男人對她做了那事?馬伊堪說,是個鄂溫克人,是我自願的。拉吉米說,你還是個孩子啊,怎麼能做這樣沒有廉恥的事呢!馬伊堪顫著聲說,阿瑪,我不是個孩子了,我三十歲了。
拉吉米那段時間跟中了魔似的,每天都去央求妮浩,讓她跳一次神,把馬伊堪身上的孩子清理出去。妮浩說,我只救人,不殺人。拉吉米沒別的辦法,他就吩咐馬伊堪做那些繁重的體力活,祈望著這樣能使她產,然而馬伊堪懷的孩子非常皮實,穩穩地呆在她的肚子裡。到了冬天,這個孩子出生了。他是個男孩,馬伊堪給他起名叫西班。西班兩歲時,已經能吃
食和麵過了,他看上去非常的健壯。馬伊堪給他斷了
,跳崖自殺了。
我們到了那時才明白,馬伊堪是找了她的一個接替者,去陪伴拉吉米了。她可能早就不想活了,可她還是怕拉吉米孤單,無人照顧,所以才生下一個孩子。西班是她送給拉吉米的最後的禮物。馬伊堪的死,幾乎使拉吉米哭得失明,從此後他看東西總是模糊的。他常常在喝醉了酒後痛苦地嚎叫,好像誰在用刀子剜著他的心。我們幫他照看西班,一天天地把他帶大。
依蓮娜雖然在鄉上學,但到了寒暑假時,索長林會把她接回到山上。她是個聰明而又活潑的姑娘。她喜歡馴鹿,夏季時,只要她回來,就會央求索長林,下午時跟著鹿群出去,清晨時再跟著它們回來。索長林只得帶著狍皮被筒,與她在外
營,陪著她。所以依蓮娜一回來,我們的馴鹿很少有丟失的,她就像馴鹿的守護神一樣。
那年依蓮娜大概十一歲吧,她暑假時又回到山上。那時我們正遊獵在額爾古納河畔,有一天下午,我領著她來到河畔的一處岩石,拿著我用赭紅的泥土做成的畫,教她畫畫。當青白的岩石上出現了馴鹿的形態後,依蓮娜蹦了起來,驚叫著,原來石頭也能生出馴鹿啊!我接著又畫了花朵和小鳥;她又跳了起來,說,page175原來石頭也是泥土和天空啊,要不它身上怎麼能開出花朵,飛出小鳥呢!我
給了她一支畫
,她在岩石上先是畫了一隻馴鹿,接著就畫了一顆太陽。我沒有想到,依蓮娜畫的巖畫是那麼的生動。我畫的馴鹿是安靜的,而她畫的則是調皮的。馴鹿歪著腦袋,抬起一條前腿,試探著踢自己頸下的鈴鐺。馴鹿的角,也是不對稱的,一面有七個叉,一面只有三個叉。我說你畫的馴鹿我怎麼沒見過?依蓮娜說,這是神鹿,只有岩石才能長出這樣的鹿來。
從那以後,依蓮娜戀上了畫畫。她再去
鄉上學時,對圖畫課就格外
興趣。而她再回到山上時,也會帶來一沓她用鉛筆畫的畫。那些鉛筆畫上面既有人物,也有動物和風景。她畫的人物都很風趣,不是歪戴著帽子啃
骨頭的,就是斜叼著菸嘴繫鞋帶的。她畫的動物,以馴鹿為多。她畫的風景,一類以
鄉的房屋和街道為主,另一類則以篝火、河
和山巒為主。她雖然是用鉛筆描畫的這一切,但是我從中彷彿能看到篝火燃燒到旺盛處所煥發著的橘黃的顏
,能看到河水在月夜中發出的亮光。
依蓮娜每次回到山上,都要悄悄對我說,她太想念岩石了,在那上面畫畫,比在紙上畫畫要有意思得多了。所以我總會在她回來的時候,找一個天氣好的子,陪她去河邊的岩石畫畫。她每次畫完,都要問我,好看嗎?我會說,你讓風去評判吧,風的眼睛比我厲害。依蓮娜就會笑著說,風說了,有一天我把岩石吹散了,你的畫就化作了河裡的沙子了!我說,那你怎麼回答風呢?依蓮娜說,我對風說,沒關係,它們化作了河裡的沙子,沙子又會變成金子!
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不高興。瑪克辛姆那時也有十多歲了,魯尼每次送他到鄉上學,他都會隨後逃回來。他說一看見書,腦袋就會疼。所以依蓮娜一回來,瑪克辛姆就很反
,因為依蓮娜喜歡上學。他們是以爭取小孩子的擁護,而暗中進行較量的。
那時沙合力、帕格、西班和索瑪還都是小孩子。依蓮娜不回來時,瑪克辛姆對他們擁有絕對的支配權。讓他們做什麼,他們就會做什麼。瑪克辛姆只喜歡講本民族的語言,所以他和他們說話時,只講鄂溫克語。依蓮娜呢,她的漢語講得格外
利,她一回來,就會教這些孩子說漢語。瑪克辛姆很生氣,他嚇唬他們,說是學會說漢語的小孩子將來會爛舌頭的。除了西班相信瑪克辛姆的話之外,其他小孩子都不信他,瑪克辛姆就展開別的籠絡手段,他拿來一堆木塊,給他們削page176木頭人,孩子們果然又歡天喜地地圍著瑪克辛姆轉了。依蓮娜呢,她是個不服輸的孩子,她趕緊拿出鉛筆,在白紙上勾畫小孩子的肖像,他們又被她
引過去了。依蓮娜畫他們的肖像,曾給我們帶來了許多歡樂。比如索瑪,當她從白紙上看到自己的樣子時,以為來到了鏡子面前,就指著紙說:鏡子,鏡子!沙合力與帕
格,因為長得一模一樣,依蓮娜就只畫一人,他們為此總要爭個不休,都說畫中的人是自己。依蓮娜調皮,她會刷刷幾下把那個肖像做一番改動,讓他做出撒
的樣子,這下沙合力和帕
格就為畫中人不是自己而爭論了。
也就是在瑪克辛姆為孩子們削木頭人的時候,我們發現了西班吃樹皮的嗜好。他把木塊上的樹皮剝下來,放到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他愛啃的樹皮,是樺樹皮和楊樹皮,這兩種樹皮水分足,有甜味。從那以後,西班每隔幾天,就要啃一次樹皮。他抱著一棵樺樹或楊樹,歪著頭啃樹皮的樣子,很像一隻小羊。拉吉米因為馬伊堪的死,一直對西班很冷淡,好像是西班把馬伊堪推下懸崖似的。自從他愛啃樹皮後,拉吉米漸漸喜歡上了他。他常常對我們說,西班行啊,他的糧食長在樹上,鬧饑荒他也沒事的!
西班的身世,跟馬伊堪的一樣,是個謎。我曾以為這樣的謎是不會有解開的時刻的,但是在依蓮娜考上北京的一所美術學院的那一年,我和達吉亞娜來到鄉為她送行的時候,馬伊堪的身世揭秘了。
依蓮娜在鄉上完初中後,又去烏啟羅夫,也就是現在的奇乾上了高中。她是從奇乾考入大學的,是我們這支以放養馴鹿為生的鄂溫克部落所出的第一位大學生。依蓮娜考上北京一所美術學院的消息,
引了外界的注意。有一個記者,叫劉博文,大約有三十多歲吧,專程從呼和浩特趕來採訪她。劉博文在採訪完依蓮娜以後,說他還要到奇乾去,為父親打聽一位三十多年前被遺棄在那裡的女嬰的情況。劉博文是無意說的,但我和達吉亞娜同時想到了馬伊堪。我們問她,那個女嬰是哪一年被遺棄的,那年她多大?劉博文說,他的祖父當年是扎蘭屯一個有名的大地主,家裡有很多房屋和土地,養了很多長工。土地改革鬥爭地主的時候,他的祖父上吊了。劉博文的祖父,有兩個老婆。劉博文的父親,是大老婆生的。他的祖父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小老婆。他的祖父自盡時,小老婆已有孕在身。她在一九五o年生下一個女嬰後,跳井自殺了。死前把女嬰託付給劉博文的祖母,讓她把這個女嬰送人,說是不論窮富,只要進個好心的人家,一生平安就行。劉page177博文的祖母就把私藏的一個金手鐲拿出來,把女嬰
給一個馬販子,求他給尋個好人家。那個馬販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覺得烏啟羅夫地處偏遠,那裡的人淳樸善良,於是,不顧路途遙遠,把女嬰一直帶到烏啟羅夫,遺棄在一家客棧的馬廄裡。馬販子再路過扎蘭屯時,就告訴了劉博文的祖母,說是孩子給扔在烏啟羅夫了,聽說被好心的鄂溫克人給抱到山上去了。劉博文的祖母去世前,拉著兒子的手,讓他有一天去尋找這個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妹妹,說是畢竟他們是一個父親啊。
我聽完劉博文的講述後,知道他要尋的人就是馬伊堪。我對他說,你不用去奇乾了,當年那個小女孩已經跳崖死了。她留下了一個男孩,叫西班。你要是想看,就去看西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