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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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凱家祖籍是德國。很典型的德國北方人,心事沉重,嘴終年關著。
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說一句:請把胡椒和鹽遞給我可以嗎?所有人都會吃驚地抬頭,想發現是什麼使這人如此健談。
假如有人說:一幫悉尼痞子在城北縱了火。
大約五分鐘之後另一人才會說:燒得一定厲害極了。大約又在五分之後某人說:警方正在全面抓嫌疑犯。再過五分鐘,某人說:縱火就是把真正的罪跡除淨。這些天生的罪犯。
該把他們扔回澳大利亞去。
不過燒的大部分是中國人的房子。中國人那也叫房子?
在這餐桌上,一人發言之後,那間歇會使任何一個外來者確定談沒有繼續的可能,而五分鐘之後,他發現談話從來未斷,只是無聲而已。在發言者發出言辭之前,他早已把前者的話接了過來,反覆想過,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腦子裡重複過,同時一再
清,自己沒有搶掉別人發言的秩序,最後一點,是把嘴裡的東西徹底
嚥乾淨了。
由於庫凱家人寡語,他們每個人都是詩人。他們從一切事物中看出詩來,只是從不詠誦而已。或者,他們只用眼睛詠誦,他們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靈活的,因為他們必須讓眼睛在某物上滯留足夠長久,讓詩有足夠的時間從眼睛渡向腦子,再由腦子回到眼睛,完成一種詠誦。
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真的拿起筆,把時刻過往在腦子裡的詩寫下來。或者說他們的詩從腦子到筆已是另一種東西了。他們卻讀詩,從德國遷移到美國,許多他們心愛的東西不可能跟來,能帶的書僅僅一箱,那麼就是一本聖經和幾十本詩歌。詩是惟一可以反覆讀的書,就像歌一樣,唱熱的歌照樣有唱頭。
庫凱家職業是軍人。他們心底認為軍人和詩人是最接近的。詩人對人靈魂的征服和佔有相等於軍人對實質世界的征服和佔領。詩人有理想和愛,軍人有正義、信仰和仇恨。這些都使人生髮熱或發冷的情。
庫凱家族的每個男都有個秘密的外族情人,有印第安女人,也有南美、吉普賽、瑪雅女人。這是他們驕傲的需要,是征服和佔領。
克里斯的父親和叔父共有十二個兒女,一同住在聖弗朗西斯科南邊的這座小鎮上。克里斯是兩個家庭中的第九個孩子,因此,無論他的怪癖和美德,都沒有得到太多關注,對軍人的崇尚使這個家族的男都有獨自行為的傲慢,因而他倒從沒有注意到克里斯身上對血緣的微妙背叛。他們從沒注意到這個十四歲的少年會在看見某種美麗、某種奇異時
動得木訥,會緊咬牙關逆出一聲“哦不”一個他認為美得無與倫比的東方
女會引起他拔地而起的
情。
這個東方女人每個舉止都使他出其不意,她就是他心目中魔一般的東方,東方產生的古老的母的意義在這女人身上如此血淋淋地鮮活,這個東方女人把他征服了。這是他的家族可恥的一員。他們那種征服者的高貴使他們
本無法想象克里斯每天如何活在如此魔幻中,一個有關拯救與解放的童話中。家族的天
緘默使他倖免於被盤問。但在獨自騎馬,捧一本詩,無目的地逛在天與地之間時,他發現自己用很少的幾個字眼,用錯誤的句法在獨自,這是他在和心裡的女人
談。他為這語言
動,因為它天真純樸得如同鳥獸的語言,如先民的符號語言。亞當和夏娃的語言一定如此純樸,如此地在極度的貧乏中藏著最大豐富。
他毫不猶豫地判斷這便是愛情了。因為有這麼多痛苦:世上所有詩中的愛都不是為了幸福,而是為了痛苦。痛苦對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比幸福顯得新奇得多,也漫得多。
一個人十四歲時所具備的愛的能量該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數人在十四歲的愛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殺後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類把十四歲的愛當真,假如人類容忍十四歲的人去愛和實現愛,人類永遠不會世故起來。
克里斯一聲不響地瘋狂,他全身投入了那個騎士角:去披荊斬棘、去跨越千山萬水、去拯救。這番身心投入使克里斯疏忽功課,冒犯傭人,使餐桌上素有的寧靜在四月的這個晚上有了浮動。
前天晚上,你去了哪裡?父親向克里斯投來多年來的第一瞥關注目光。
克里斯咀嚼著牛,然後不慌不忙地
嚥,用雪白的餐巾捺一下嘴
。補拉丁文課了。他看著父親說。
過了五分鐘,父親說,好的,你不懂英文。他改用德語:前天晚上你去了哪裡?
克里斯沉住氣,希望在把食物嚥下去之前,能想出答對。再重複一遍謊言是愚蠢的,父親輕蔑把同一句謊講兩遍的人。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了馬腳,卻固執地撒同樣低級的謊,就是個失敗的小丑。
克里斯無以答對,放棄了和父親的目光較量。
我的拉丁文老師寫了一封信給我。父親將一頁摺疊的紙遞給他的緊鄰座位。
信箋無聲息無情緒地傳過一隻隻手,如同傳一隻胡椒瓶。這個家庭把某類情緒,如幸災樂禍,好事多嘴看成失體面和不雅緻。信傳到克里斯手中,父親說:我允許你讀一讀。
克里斯緊抿嘴,將信箋拈起,並沒有展開它就仔細擱進衣袋。他懂得這樣的信在此場合閱讀是失體統、無風度的,是邀請所有人貶低你的尊嚴。他的不理會或許會
怒父親,然而不要自尊的投降會更大程度地
怒父親。果然,克里斯冷靜而自持的一系列動作使父親的面部表情柔和了。在父親眼中,詩人形於
的喜怒和軍人的不動聲
都是高貴的,是人格的詩。
克里斯以他的氣質獲得了父親的原諒。
一剎那間,父親在這少年身上看到了理想,看到一個失敗沙場卻不失氣節的克里斯。
他卻不知道這少年被這番自制力的表演得
疲力盡。
誰都不能想象克里斯的柔弱程度。那柔弱使他永遠艾怨世上沒有足夠的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