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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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叉腿站在明太家的院子裡,青腫的右手神經質地抖動,菸灰撲簌簌地落下來,宛若蝴蝶。
“你們不知道,我在派出所威風得很。”見眾人都面帶期許的微笑望著自己,李重甩甩染成玉米黃的頭髮,猛了口煙,來不及吐出來,咳嗽著往下說,“派出所那幫兔崽子,欺軟怕硬,被我嚇著了。我是誰呀,也不打聽打聽。我告訴他們說,老子和梁三稱兄道弟。梁三是誰知道吧,老大啊,咱們縣的黑道老大。那幫兔崽子
本不敢碰我,有個四眼,還抖抖索索地給我倒水。我給他說,老子什麼陣仗沒見過,別說盒子炮,七連發都玩過。那傢伙一聽,眼瞪得跟牛一樣——他進派出所一年半,連槍都沒摸過…”
“李重,我咋聽人家說,你被關到小黑屋裡,被打得哭爹喊娘啊。哪個是真的?”明太揶揄他,說完笑著掃視一圈,大家會心地笑了,有幾個婦女還笑著問李重,李重,李重,哪個是真的呀。
李重臉紅了一下,很快恢復了鎮定,一揚手,大刺刺地說:“有啥呀,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當年還鑽褲襠呢,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小不忍則亂大謀,謀定而後動,識時務者為英雄,英雄不吃眼前虧,吃眼前虧的是笨蛋,你們懂個。打我?你去問問他們,誰敢打我?我倆腿一抻,嘴冒白沫,我提著派出所所長的名字罵,我提著國家主席江澤民的名字罵,他們能拿我怎麼著,到醫院都鑑定我是神經病,神經病幹什麼都不犯法!他們不敢拿我咋地,那幫兔崽子,別看披了一身綠皮,一點膽子都沒有。”還是咱李重厲害還是咱李重厲害,眾人應和著,轉移了話題。公安來了,噯你們聽聽,警車響呢。海山支稜著耳朵,正兒八經地對明太說。好像真是,錯不了,就是警車的聲音。李重狐疑地望望眾人,臉刷地白了。
“真的假的,你們可別蒙我。”他兀自強笑著說,看一院子的人都側耳聽房子後面公路上的動靜,他再也不能不當回事了。你們可別說我在這兒,就說沒看見我。李重說著,蹭蹭兩步跑到西院牆跟前,一縱身翻過牆走了。
“李重手腳還真利落。”海山望著李重消失的方向讚歎,怔忡了一會兒復又嘆起來,“這孩子咋突然就變了呢,小時侯學習可好著呢,和李輕一個第一一個第二,一個賽一個。”
“誰想到了,誰也想不到,人說變就變。”花接過海山的話說,“也真夠建安受的,誰家攤上這麼一個禍害都別想安安穩穩過
子。你沒看蘭花,成天擔驚受怕,現在走路都走不穩。”
“老天爺不偏不倚,給他家安個大學生,就再給安個二子,好事不能都叫一個人佔全了。”桂芝團著雙手,有點幸災樂禍,進財用肩膀扛了她一下,示意她別亂說話。桂芝瞪了進財一眼,你扛我幹啥,我說的是實話。進財張張嘴,沒再說什麼,媳婦當眾下他面子,他也不以為忤,只訕訕地笑了笑。
警車在明太家前面的空地上停下來,兩個穿藍制服的警察走進建安家的院子。海山走近東院牆,探頭往建安家看,明太也跟過來,沒多大工夫,一院子男男女女都站到了院牆跟前,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跟扁嘴鴨子似的。
“李重呢?”那個矮膀的警察問顫巍巍走出屋門的蘭花。蘭花眯縫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沒見,不知道死哪兒去了。你們找他幹啥,他又犯什麼事了?你們可別打他,嚇唬嚇唬他算了,上回從派出所回來他上躺了三四天才下地。”戴眼鏡的警察溫和地對驚惶的蘭花解釋:“大嫂,法律不允許警察濫用私刑,我們是執法人員,不會知法犯法,您放一百個心,我們就是來問一下情況,沒什麼事兒。要是李重這幾天回來,您讓他到局裡去一趟,他要是沒回來,那就算了,要是回來了沒去,我們這一半天還過來。”
“他沒回來,回來也不讓他進這個家門,這個敗家子,把我老臉都丟盡了。”建安帶著李輕從外面回來,對戴眼鏡的警察說,“小劉你放心,我肯定不包庇他,我恨不得你們關他一輩子,省得他給我惹麻煩。”
“你這就不對了,我們公安局不是養老院,人要是犯點事兒,都進我們局裡待一輩子,還不得把我們吃窮喝窮啊。”矮胖的警察不耐煩地說,“建安你們兩口子配合點,別說一套做一套,要是李重回來了你們拒不上報,後果可是嚴重得很。小劉,走吧,別在這兒耗了。”矮胖的警察說著轉身往外走,那個叫小劉的警察還要說什麼,看同伴已經往出走了,也轉身向外走。
走到院門口時,矮胖的老曹對隔著圍牆看熱鬧的人說,散了吧散了吧,有什麼好看的,你們也一樣,有線索了趕緊舉報,別拉不下來臉面。
海山聞言轉臉對明太說,明太,李重啥時候回來的,我咋沒見著?明太附和著說,我也沒看見,八成是跑別處不敢回來了,噯那不是李輕嗎,李輕,放假了。
李輕正低著頭往屋裡走,聽明太和他說話,停下腳步,轉過頭,紅著臉說,放假了,大家都在呢。桂枝怪有意思地盯著李輕的臉,半天不錯神兒,末了對花說,你看,老二都工作了還跟個大姑娘似的,一說話就臉紅。李輕一聽這話,尷尬地笑笑,低頭緊走兩步,進了屋。
建安走出院子,來到房子後的公路上,看著警車消失在遠處漸漸昏沉的夜幕裡,又站了一會兒,等蘭花叫了他兩遍,才慢慢往家走。進了門看見李重頂著一頭屎黃的頭髮在堂屋裡晃,氣就不打一處來。他黑著臉進了堂屋,氣呼呼地坐進圈椅裡,盯著大兒子說:“你還有臉回來,把一家子的臉都丟盡了。”李重嘿嘿一笑,紅著臉說:“我聽說老二今天放假回來,趕緊回來看看。”說著他轉向李輕,堆個笑臉,“小弟呀,哥可是盼了你一年了,你不知道哥多想你。你是哥的驕傲啊,哥見人就說,我有個上大學的兄弟,上的西安
大,差一點就上清華了。你不知道哥多有面子。”李輕看李重兩眼,輕聲說:“哥,我也想你。”李重走上前去,拍拍李輕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俺兄弟沒把我忘了。說完李重找個地方坐下,默默地
起了煙,隔一會兒就往地上吐口痰,吐口痰就拿鞋底蹭一蹭。
“趕緊把你頭髮染過來,看著像個啥!”建安沒好氣地對李重說,蘭花不停地給丈夫使眼,腫脹的小眼一開一合,建安不理蘭花那茬,徑自往下說,“你不給你自己想想,也得給旁人想想,你說李輕讓你有面子,那你讓李輕怎麼看你?讓李輕怎麼在人前說話?”
“你就不能說我兩句好話?我和小弟還沒說兩句話,你就在旁邊叨叨個沒完,以往挨的打少啊。”李重把菸股砸到地上,拿腳
滅,看也不看建安。
“建安你少說兩句,出去轉轉。”蘭花眼巴巴地望著建安,近乎乞求地說。建安斷斷續續地嘆了口氣,不再作聲。
“媽,我上回回來的東西你給我放哪兒了,拿出來給俺兄弟看看。”李重抬眼看著蘭花說,“俺兄弟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我早琢磨著送他個東西,這下剛好,把那個傳呼機給他用。”
“啥傳呼機,你啥時候有過傳呼機?”蘭花邊說邊瞄李重,瞄一下就低一下眼,再瞄一下再低一下眼,躲躲閃閃跟做賊似的。
“媽你看你,別裝糊塗了。就是上次我從城裡帶回來那個,你忘了,四方的,比火柴盒大比煙盒小,上面還有個鐵鏈子。”李重有點急了,“能看天氣預報,能當表用,數字的。你用過傳呼沒小弟,你哥可是會用。”
“沒用過,不知道怎麼用。”李輕敷衍著李重,臉上做出慚愧的樣子。
“不是你自己放起來了?”蘭花還在打馬虎眼,建安不耐煩地說,“你給他找出來,把他東西都找出來,願給誰給誰,最好讓警察看見把他逮去,一了百了。”
“李建安你咋這樣咒我呢,別說警察沒在這兒,就是在這兒,我也不怕。梁三我都不怕,我怕他警察,淨扯淡。媽你快給我拿出來,再不拿出來我可生氣。你也知道你兒子這脾氣,說翻臉就翻臉,翻了臉六親不認。”蘭花遠遠地繞過李重,到黑黢黢的廂房裡摸索了半天,把李重的傳呼機拿了出來。李重接過傳呼機,站起來走到李輕面前,慷慨地說,小弟,這個傳呼機給你用,哥用不上。說著把傳呼機到李輕手裡,退兩步坐回遠處。
李輕輕輕地把傳呼機放在桌子上,嘴裡說,還是你用吧哥,這東西我也用不上,我工作也沒什麼事,又沒什麼業務,拿了也是閒著。李輕說完轉眼瞟了瞟桌上的傳呼機。
“你看老二嫌他哥說話沒水平了,嫌他哥沒出息了,嫌棄他哥的東西了。”李重眼裡的,低垂著頭,喃喃自語。
“早幹啥呢!你以為大家都像你,沒臉沒皮的,也不想想你這傳呼什麼來路。”建安哼了一聲,奚落李重。李重抬頭看著他爹,不無傷地說:“我就知道在你眼裡,我怎麼也比不上老二。你從來就偏向老二,你說我說的對不對,你敢說不是這樣?”
“我偏不偏你心裡有數,誰心裡都有數,街坊鄰居心裡也有數,我李建安幹啥事不是一碗水端平?你去問問去,就你鱉子那德行,我有啥不敢說的,再怎麼著我也是你爹。”李重把頭偏向半敞的屋門,不知何時夜已經來了,外面漆黑一片,一絲星光也不見,屋裡投出去的亮光,甚是柔弱,沒走幾步就被濃重的夜
沒了。誰家的狗叫起來,無數的狗跟著叫起來,闃寂的夜喧鬧起來。我走了,李重突然說,騰地站起來。
“晚上別偷著喝酒。”建安說,“快過年了,安生點兒。”李重沒言語,從半敞的門裡側身溜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光亮盡頭處兀立的黑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