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天上漆黑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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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兒手裡拿著一盞棉籽油燈,輕輕掛到垂在椽子下邊的高粱秸上,隔著亮閃閃的燈,又把一雙白的蔥指撣上花五魁淚的臉。

“爹呀,又想啥不如意的事體哩?”

“你娘走咧十四個年頭咧!”

“想就去看哩,俺陪你。”

“瞎說,河南想去就去?不到鬼節,活人要倒黴哩!”

“俺不信,那是你不想。”

“死人咋讓活人想才是想哩?想也是白想,總不能破嘍祖宗規矩,讓人砸斷腿。”

“爹呀,都說俺長得像娘,哪兒像哩?”

“都像,連語聲都像。”

“那就把閨女當娘看哩!”

“去,說的啥話嘛,沒個正形。”

“還不是想讓爹歡喜?”花瓣兒跳下炕沿,笑嘻嘻地等著爹看。花五魁好像真沒仔細看過閨女,恍惚中,覺得她一夜之間長到了自己下巴底下。

正因為她們娘倆長得一樣樣,在他心中好像兩人合成了一個人,誰也不是誰,誰又是誰的影子。

忽閃閃的燈照映下,花瓣兒光著白生生的胳膊腿兒,渾身散著熱氣,硬的兩隻酒酒(注:方言,房)從脯上橫扎出來。

瘦小的紅布兜兜下半截子懸得空空落落。花五魁不敢再看,更讓他不敢看的還有花瓣兒那雙滿含了憐愛的眼神。

那種眼神只有媳婦看男人,娘看兒子的辰景才會有,它柔柔軟軟地滿含了期望、幸福、滿足和平靜。

花五魁在李鍋沿身邊第一次見到蘭芝,她正是花瓣兒這個年齡,也是這種眼神,只不過蘭芝靦腆,花瓣兒率直、天真。

花五魁心裡一翻,覺得女兒可憐。他知道女兒只有和他相依為命的念頭,只有變著法子讓他歡喜的心思,可是女兒確實長大了。

後天還要做人家的媳婦,這樣一個人大心不大的女兒,他怎麼放心讓她嫁出去?儘管娶她的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徒弟,可畢竟…花五魁忍住心疼,半晌沒事樣樣地輕聲嗔道:“回屋加件衣裳。”花瓣兒擰著身子撒嬌說:“不,熱哩。”花五魁脫下汗衫披在女兒肩上,佯黑著臉說:“後天要做人家媳婦咧,人前要有樣,免得讓人點。”花瓣兒重又坐下,笑嘻嘻地說:“光戲文裡的事體俺就夠用咧,不會讓人笑話爹的!”花五魁說:“你知道敢情好,這才不辱沒了七歲紅的名頭。”花瓣兒努起粉嘟嘟的嘴說:“俺叫啥七歲紅?

爹才是正兒八經的七歲紅,俺這七歲紅前邊還有個‘小’字哩。你七歲唱紅聖戲《安兒送米》,俺七歲唱的是《李香蓮賣畫》。爹,為啥不讓俺學《安兒送米》?”花五魁打岔說:“這就不錯咧,沒有好脾氣情,誰能唱好你這雞花旦(注:雞花旦是定州秧歌戲裡的旦角,天真活潑、朗的花旦和風趣幽默的彩旦的統稱。

雞花旦是其它任何一個劇種裡都沒有的,是秧歌化裝上的創新。特點是嘴邊點個痦子,集中顏用大白和粉紅在臉上畫只雞。角格不同,雞的姿勢、畫法也不同)哩?”花瓣兒撅著嘴說:“誰稀罕天天在臉上畫個小草雞,髒死咧。俺要學《安兒送米》!”花五魁搖搖頭沒有說話。

花瓣兒追問道:“為啥?俺想。”花五魁說:“咱秧歌班有規矩,聖戲除嘍師徒相傳就連父子母女都不傳,因為它是祖師爺蘇東坡照著真人真事親手寫的。再說…再說這齣戲雖是寶戲卻不吉利,祖上為爭它死過人,你娘…你娘…”話沒說完,花五魁突然閉了口。花瓣兒驚訝地問:“俺娘不唱戲,她和誰爭?是不是爹那個師姐李紅兒?”

“不許你提她!”花五魁突然黑了臉。

花瓣兒曉得說走了嘴,不再言語。花瓣兒早想知道孃的死因,這還是頭一回聽爹主動說起她。

娘和誰爭?娘不唱戲,莫非動過唱戲的念頭?花瓣兒看了爹一眼,知道戳到爹的疼處,沒有說話,悻悻地掂了油燈簾出去。

“瓣兒,爹要是有一天…死嘍,你…你可要好好活哩!”花五魁突然想哭。

“爹,你…說啥話?嚇死人哩!不待見閨女跟你親咧?”花瓣兒怕把油燈吹滅,小聲小氣地說。

“瓣兒,等後天你跟芒種成嘍親,千萬要好好過哩!”花五魁又悲著腔兒說。花瓣兒以為爹心裡難過才說這些話,沒有多在意,慢慢往屋裡走。哪知,還沒蹭到堂屋正中,身形陡然怔住,油燈“啪”地摔到地上…***屋裡一片漆黑。

熄滅的辰景,一股難聞的油煙直鑽鼻孔。在黑下來的瞬間,那股氣味好像一具曝曬了千萬年的腐屍,突然燃燒蒸騰出的惡臭。花瓣兒心裡滾過一陣驚懼。她聽到一陣怪異而可怕的聲音。那聲音開始並不脆響,只是悶悶地圍著耳朵繞來繞去。

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它竟以驚馬的力道劈頭蓋臉撲來,一蹄蹄跺得耳朵底子生疼。花瓣兒在黑暗中不過氣來,身上抖得溜圓,抖著抖著。

只覺腿間一熱,一泡而下。花五魁也聽到了那奇怪的聲音。起初,他以為是護城河水平槽暴漲的動靜。

但是憑著多年在河邊居住的經驗,立馬覺得不像。地動?颳風?他還沒來得及回想以前經歷過的兩次地動有沒有怪聲,綿軟的窗紙已被那聲音轟得“獵獵”發抖。

花五魁被一前一後兩種聲音夾擊著,腹內一熱,想噦。花五魁自幼唱戲耳音奇好,他從未聽到過這種活像雲彩落在人後脖梗子上打雷的、挾裹著恐懼和殺傷力的聲音,心裡不由一陣慌亂,起身向堂屋竄去。

“撲通---”花瓣兒呆立著被他撞翻在地。花五魁顧不上女兒,想拉開門到屋外探個究竟。

“嗡---”房門被那聲音頂得“刷”地大開。沒開門的辰景,花五魁辨認出那聲音還是一片片、一層層地壓著摞摞打旋。

可是,門打開之後,那聲音陡地壯起來,像無數細線活生生擰成一檁條,面向他頂撞而來。

花五魁一聲哀叫,仰面倒地。父女倆無助地泡在黑暗中,任由怪異的聲音登堂入室並由著子胡擠亂撞。那聲音好像劈頭揚來的塵土愈積愈厚,要將兩人活埋。

“嗡---”

“嗡---”花五魁覺得快要在這種聲音裡死去,瘋了樣樣地翻身在地上踅摸女兒。

“爹呀---”

“爹呀---”花瓣兒的胳膊軟塌塌鋪展在地上,嘴裡一聲聲驚叫,更讓恐懼加重了十分。

花五魁先是摸到一攤水溼,後來,順藤摸瓜將她蓋在身下,光著的脊背到被一陣風颳得又涼又痛。

聲音咋能挾裹著風?花五魁心裡的絕望和疑惑一節節長高,但仍沒忘記估摸這聲音的確切來路。

十四年前,他的耳朵底子也轟響過。他從那個女人家出來,身上稠稠的烏血粘在衣褲上幾乎扯不開腳步。他並沒看到五顆沉甸甸的人頭掉在地上的景緻,只是聽到它們硬邦邦落到地上的響動。

從那個辰景開始,他的耳朵底子時常轟鳴一片,像裡面宿著兩個馬蜂窩,又像被罩扣在一隻轟響的銅鐘裡。十四年了,花五魁早疏忘了第一次轟響帶給他的震撼,取而代之的是整整夜、隨時隨地都會襲上心頭的驚懼和恐慌。

他恨自己沒有出息,總覺得任何辰景都可能有衙門的捕差面向自己走來,甚至在幻覺中聽到了自己腳脖子上沉重鐐銬拖拉的聲響,體會出閃著幽光的鬼頭大刀,剛剛掄砍入皮兒的那絲痛快和冰涼。十四年了,他心裡深埋著殺的仇恨和殺人的恐懼。

他想讓仇恨在心裡支撐自己活著,可偏偏仇恨在恐懼面前有氣無力。他恨自己惶惶不可終,恨自己就連和翠蛾幹男女之事也顯得螞螂蘸水、氣極敗壞。

莫不是苦等了十四年的報應來了?想到這裡,花五魁反倒覺得自己的命總算有了去處,飄著的心竟緩緩下沉。

花瓣兒第一次聽到這動靜,早嚇得癱軟如泥。她的指甲深深掐進花五魁的肩膀裡,都沒了要拔出來的力氣。

良久,等那聲音在屋裡玩耍夠了飛出門外,她才敢把牙齒磕得山響,從嗓子眼兒裡怯怯地擠出一聲哀嚎:“爹呀,老天爺要滅人哩---”***全城都有那奇怪的聲音。所有人家的窗紙都被震得“獵獵”作響。剎那間,媳婦、娃娃的哭聲連天。

花五魁的徒弟芒種被驚醒之後,在身邊還聽到了更為可怕的響聲。那些放置在木箱裡的銅鑼、銅鈸居然也相跟了,活像牲口嚥氣樣樣地哼嘰著哀鳴,和屋外的聲音一唱一和。

芒種是孤兒,也是花五魁在西山唱戲的辰景收下的惟一愛徒。他平素在都府營后街的秧歌班裡住,守著六個裝滿行頭、道具和樂器的大木箱。

芒種不知出了啥事體,起身燃著一隻以前用過的松明,走到木箱邊聽了聽聲音,彎拖出一道紅大幕便堆在上面。

大幕被他堆了個滑稽樣樣,活像裡面真的埋著一頭快死的驢。芒種惦記師傅和花瓣兒,尤其是花瓣兒,這個生膽小的女子,再過一天就成了他的媳婦,他想去看他們。

他轉到廚房,將那把粘著幾片韭葉的菜刀掂在手裡,活像這座城池的救世主,一臉肅穆地把房門打開。

“呼---”一團黑霧夾著軟軟的風聲面而過。黑霧中有些塵粒樣樣的東西被松明燃著,發出“啪啪”的脆響和腥臭味道。

芒種抬頭看天,天上漆黑一團,不過,影影綽綽還是能看出一團團黑霧帶著怪異的轟鳴,亂雲飛渡樣樣地在縣城上空打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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