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私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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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笑鴛鴦共南行,白龍魚服覓舊蹤。
大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秋。大藤峽。
農曆九月二十六,三十三歲的弘治天子微服出巡廣西東南部的潯州府、梧州府與平樂府西部及柳州府南部在內的大藤峽地區。張皇后與凌侍讀做民間裝扮貼身隨行,另有百名錦衣衛四散在側司暗衛之職。朝堂上自然由十一歲的太子朱厚照代理監國,朝中大事還是大臣同商共議解決。
罷出宮門佑樘已被悅容吵得頭痛,只後悔當初自己怎麼就一時發昏答應了她的哀求。悅容在宮中老老實實剎了十幾年子,好不容易能夠出遠門大大地透上一口氣,只興奮得如度遲來的
月一般,自然一心想著隨心所
、縱馬狂奔。佑樘既是私訪,謹慎起見,堅持低調行事,只願意乘坐馬車,不願過多拋頭
面。兩人意見相左,討價還價了半
,最後才達成協議在進入廣西境內可乘馬而行。
一路南下,風景各異。悅容在車內悶得長吁短嘆,嘆氣嘆累了就隔著車窗和騎馬並行的凌寒喋喋不休,上下五千年縱橫五萬裡不知編了多少瞎話。佑樘一路上大多是在自在讀書,似不受俗世干擾,偶爾又像滿懷心事,沉思良久,兩人倒是相安無事。
好不容易才熬到廣西境內,佑樘便先行下車,留悅容在車內自在改裝。一盞茶的功夫後,從車裡跳出一位身著寶藍衣衫的翩翩佳公子,眼波四下
轉一圈,迅速湊近車旁的那匹白
俊馬,迫不及待地翻身躍上馬背,姿勢倒是十分瀟灑利落,當下三人三騎繼續南行。
悅容得償所願,滿腦子都是“風得意馬蹄疾,一
看盡長安花”的豪情,不知不覺就顛了半
,只覺得新鮮好玩,興致
。可是等到晚上在客棧歇媳,剛一挨
悅容便開始叫苦連天,只說全身散架,碰哪兒哪兒痛,不知自己明
收拾收拾還能不能是個全乎人。佑樘好心替她捏兩下,她更是哭爹叫娘喊得驚天動地。折騰一夜,次
悅容便死活不肯再獨自騎馬。看看佑樘似乎不太兜搭,心裡氣惱,只好轉而央求凌寒。凌寒知她騎術拙劣,昨
顯然吃盡苦頭,看她裝得可憐巴巴似乎要哭的樣子,那位一向對她容讓遷就的人不知犯什麼糊塗心思偏偏此時對她不理不睬,當下也不便多言,伸手輕輕一提,將她安置在身後的馬背上。因為悅容是男裝打扮,兩人一騎倒也不覺尷尬。
悅容平生沒受過佑樘如此莫名其妙的冷落,定要氣氣他給自己撈回面子,接下來的路上故意將“師兄”兩字喊得山響,頻率之高讓凌寒都有些疑心她是不是突然之間移情別戀愛上自己了。悅容自知凌寒騎術了得,絕不會讓自己摔下馬去,偏還要用雙臂緊緊抱住凌寒的,顯見得兩人更加親密無間,一路上又笑又叫,阿諛奉承的話說了幾籮筐,也不怕把凌寒膩死。凌寒明知她耍小心思要
佑樘吃醋,反正長途跋涉閒極無聊,看看人家夫
鬥氣也能聊作消遣,故而一反常態助紂為
,對悅容是言聽計從,她讓行便行,她讓停便停,只氣得那位萬歲爺臉
越來越難看,自己在心裡暗笑:真是一對兒棋逢對手的嬉笑冤家!
這樣你追我趕到了一個頗為繁華的小鎮,正是午飯時分,佑樘也不發話,只把另兩人當做空氣一般,自行下馬走進一家客棧,凌寒兩人強忍笑意隨後跟進來。三人剛剛落座,一個跑堂的馬上喜眉笑眼地上來殷勤問道:“不知幾位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佑樘陰著臉道:“先開一間上房,即刻帶我去!”悅容聽了此言,早把鬥氣的事兒忘到腦後,一把攀住佑樘左臂,滿眼都是渴望,喜出望外道:“下午不走了嗎?太好了,我可以好好檢查檢查自己的骨頭是不是都在原來的位置!”不等“他”高興完,佑樘惜字如金道:“跟我來!”也不看店裡其他人眼光,反手緊緊拉住“他”的右手,跟在跑堂的後面,幾乎是把“他”連滾帶爬地拖到樓上。到了房間門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將“他”向裡一推,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換女裝”然後徑自下樓去了。
草草吃了一頓辨不清內容和滋味的午飯,三人兩騎繼續出發。這一次悅容自覺走到佑樘身旁,正要手腳並用爬上馬的後背,突然騰雲駕霧一般凌空而起,反應過來時已經穩穩當當地坐在佑樘的懷裡。悅容沒想到氣他沒兩個時辰就能夢想成真,反應之快讓自己一時都有點措手不及,臉紅了好一會兒,不知有沒有被他看到,反正凌寒笑得曖昧不明,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這午後,三人便到了長江中下游的武宣縣。從此縣至桂平縣間約長百餘里,兩岸崇山峻嶺,江水迅疾。在桂平縣碧灘與弩灘間,有藤
如鬥,連接兩岸,居人賴以渡江,故稱此峽江為大藤峽。以其為中心的方圓約六百餘里聚居著瑤∽等少數民族和部分漢人,尤以瑤族為多。明朝政府較早地在這一地區實行改土歸
政策,用武裝奪取瑤∽族居民土地,又利用食鹽壟斷和專賣,對當地居民進行苛重剝削,甚至以封鎖食鹽進入廣西,作為迫使瑤∽族人民就範的手段,因此
起大藤峽地區各族人民的
烈反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右僉都御史韓雍、都督同知趙輔等率軍十六萬前往鎮壓,起義軍近七千人被殺,義軍首領侯大苟被俘犧牲。韓雍命人砍斷大藤,改大藤峽為斷藤峽,在其地置武靖州,加強控制。次年,侯大苟餘部侯鄭昂和胡公返又舉義旗,堅持至成化八年。此後,大藤峽地區各族人民的反抗鬥爭轉入低
。佑樘的生母孝穆皇太后紀蘭昔作為當時戰敗而亡的瑤族土司紀勇貴的嬌女,在這次大藤峽之役中成為戰俘,因面容姣好且知書達理,後來就作為罪奴被送進宮中做了掌管內庫的女史。以後的事情前文已經盡述,此地不再累贅。
佑樘在初登大寶時的弘治元年就曾派人前來查探生母一族的下落,最終無功而返。當時朝中大事不斷,自己並無多餘力盡力徹查。十幾年過去,如今的他已經是享譽朝野的聖明天子,大明以孝治國,自己自然應該替母后尋找族人,好讓母后在九泉之下安息。
三人到達桂平縣時,只覺得處處熱鬧非凡,一打聽,原來農曆十月十六正是瑤族一年一度的盤王節。在此盛會上,男女老幼都身著盛裝集中在一個叫大同社的地方鬥歌。年老的歌人們齊聚一處觸景抒懷,隨編隨唱;青年男女彼此對唱情歌,互傾愛慕之情;如碰到外族人來湊熱鬧,熱情好客的瑤族人會用“見面歌”
“客歌”來表示歡
,真正是一路歡情一路歌,通宵達旦不停歇。
悅容聽說三人來得如此湊巧,豈能輕易違背天意,一力攛掇佑樘前去見見世面。佑樘也知盲目查探毫無頭緒,既然那邊人多,假如老天願意成人之美,說不定會在那裡得到點線索,所以並不勉強地答應了。凌寒按在京中安排好的計劃,帶上部分暗衛自去循著已知線索多方查探,臨行叮囑悅容在瞧熱鬧時兩人一定要寸步不離,看她點頭如搗蒜,差點發個毒誓給他,這才放心離去。
傍晚時分,悅容照樣換上男裝,和佑樘一起隨著盛裝的瑤民們向那邊湧去。只見沿途的瑤族女子均是節盛裝,對襟
領式長衣,衣側開衩,領襟、衣襬、袖子皆施以
美的紅
繡飾,下著青布短褲、織錦綁腿、木屐,青布帕、白帕包頭,頸尖佩帶銀圈等飾物。男子們均蓄髮挽髻,頭包紅布,
飾野雞尾,服裝卻更加多樣,有對襟、左大襟短衣或長衫,束
帶,褲子也有長褲和短褲之分,以蘭
為主,也有男子穿白
燈籠褲的,其寬
緊腿,造型甚為奇特。
悅容一路看得眼花繚亂,口中嘖嘖稱奇,不知不覺就到了鬥歌的大同社。只聽得那一邊人多處有嬌脆的女子聲音唱到:山歌好唱山裡長,山歌好聽田裡生。歌苗長在連情樹,歌藤長在連心。馬上有男聲接唱到:很早就想同妹連,只因隔河難攏邊;今
趕場得相會,唱歌認識才得連。歌聲一落,四下裡掌聲、喝彩聲一片。
悅容天生缺乏音樂細胞,聽了半也聽不出個子醜寅卯,便要招呼身後的佑樘轉往別處,誰知回頭一看就傻眼了---篝火通明,可是哪裡還有他的影子?悅容一時急得渾身冒冷汗,抬腳就要奔去找人。偏偏一個注意“他”多時的瑤族小姑娘雌雄難辨,想必對“他”青眼有加,看“他”突然要走,趕上幾步就唱起來:金山銀山萬寶山,家家都有果樹園;人家果園結滿果,你園為何還結單?悅容聽她唱得情真意切,又急又窘,奈何人多處不好發威,只好悄聲說:“此處人多,不如我們到幽靜之處去如何?”那小姑娘不承想一個品貌俱佳的外族人竟然如此識情知意,不
喜出望外,帶著悅容曲裡拐彎兒進了一幢臨時搭建的簪花纏草的繡房。悅容也顧不得欣賞這女子的
美閨房裡有些什麼稀奇,輕輕一招小擒拿將她制服在懷裡。那女子顯然還沒
瞪過來,猶自瞪著大眼看“他”如何施為。悅容隨便抓起一團不知什麼布料,不分青紅皂白把她的嘴堵上,然後三下五除二給她來個五花大綁,再揭起
上的繡被將她向裡一
。看那女子還是雲裡霧裡,不由要惡作劇一番,低頭在她頰上輕吻一下,口中笑道:“你家大爺今
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你自己好好休息,改
大爺再來與你相會。”說完一溜煙跑得人影不見。
悅容經此奇遇,此時已有些猜到佑樘說不定遭遇了和自己一樣的“風佳話”想他一個大男人要不是心甘情願誰能將他強行帶走?心裡又急又氣,看到旁邊無數類似繡房,橫下一條心,今
就是豁出去被人打得吐血身亡也要誓死保護自己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還真是無巧不成書,悅容縮在門外聽了第三個牆角,竟然就聽到那
悉之極的聲音。悅容也不管屋裡進行的是什麼形式,焦躁得一腳將門踢開。那門本來就是用些花花草草纏在藤條上糾結而成,形同虛設“他”這一腳上去,那門立馬變成了一堆殘花敗草委頓在地。屋內兩人驚得一跳,悅容只看見那女子似乎正在彈奏一種奇怪的樂器,自己的私有財產竟然靠她那麼近,一邊聽曲還一邊詢問,氣得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後,衝那懵懂的女子叫道:“你們瑤族男子數都數不清,哪一個都是你的良配,只是這個漢家男子卻是歸我所有,你想都不要想,趁早不要為他一見誤終身!”慷慨
昂發表完宣言,悅容一鼓作氣,推推搡搡地把自己的所有物
出了門兒。
悅容經過這一驚一氣,遊興早無,氣哼哼地回到客棧,搶先一步進到房裡,把門“砰”地一聲關上,恨不能把跟在後面的那人的鼻子撞歪,作為他不先行告知、私自招蜂引蝶的報復。佑樘卻並沒有堅持跟進來,似乎往凌寒的房間走去了。悅容不由更氣,客棧裡又不好摔盆砸碗,只憋了一肚子氣無處發洩,偏偏那個出氣筒就是不回房捱罵,真真氣死人不償命啊!好啊,算你有志氣,好事被我攪了,惱羞成怒了,賭氣不睬我!哼,誰怕誰啊!咱們騎驢看唱本,看到底誰向誰賠禮道歉!
後來幾天兩人真的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悅容多年來早已習慣出門在外有佑樘陪伴在側,只是這一次自己有理走遍天下,絕不願向他低頭妥協,寧肯窩在客棧生悶氣。奇怪的是往即使錯不在自身也會俯個低但求下寧人的佑樘,這次卻堅持要學習她沒理強三分的“優良”品質,就是不來給她說兩句好聽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此地的水土不對勁,能把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變成無理取鬧的卑鄙小人?
這一閒極無聊的悅容正在
上睡這天的第四次懶覺,只聽得房門“豁朗”一聲被大力推開,悅容趕緊翻身向裡裝睡,心想他要是喚她,自己開始可絕不能理他,無論如何都要晾他一會兒。誰知來人並不叫醒她,只幾步衝到
邊將她抱在懷裡,似乎
本不在乎她是個活人還是死人,就如瀕死的人想要抱住一點溫暖的東西一般,痙攣般地手上加勁,只勒得悅容裝不下去,大叫道:“你快點放開我,你
疼我了!”佑樘哪肯放手,依然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處,甕聲甕氣道:“不要動,悅容,求你不要動,就一會兒,你讓我這樣抱一會兒就好了!”悅容聽他聲音似帶前所未有的哭腔,不知所為何事,心裡不免害怕,乖乖任他緊緊擁著,一邊輕聲安
道:“佑樘,你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永遠都不會離開你的,你願意抱多長時間都行!”
覺到環繞自己的雙臂似有鬆動,悅容便小心翼翼地問道:“佑樘,出什麼事兒了?我聽到凌寒回來了,是不是他查到什麼線索了?”佑樘似在努力控制情緒,半晌才道:“沒有線索,再也不會有任何線索了!紀氏一族早在大藤峽一役中就已經被大明王師滅絕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姓紀的人和我有關了!我的母族在母后死的那一刻起就絕滅無人了!其實我早就知道的,可是我就是不願相信,就是不願相信啊!悅容,你可知道這世上除我之外再無人明曉母后曾經存在過,除我之外也再沒有人在意她曾經存在過!我是半個瑤族人啊,可是還有誰記得我這一半瑤族血統繼承於何人?”悅容知他平生最痛之事便是少年喪母,一生最親敬的也正是他的母后。奈何自己生
散漫,和他的母后沒有半分相像,無法幫他填補這份
情上的空白,當下心裡也痛苦難當,只能伸手將他擁緊,哽咽道:“佑樘,你的存在就是對母后最好的證明啊!你如今是萬民愛戴的一國之君,天下百姓稱頌你的同時都會記起母后所做的一切!你看,母后會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而在你眼裡還有容兒,還有我們的四個可愛的孩子。即使有一天我們不在了,還有他們替我們記著母后的生平事蹟。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傷心,你這樣傷心,容兒和母后會很難過的!”佑樘一隻手無意識地輕拍她的背,沉默良久才輕聲道:“好,既然容兒難過,我便不傷心了。容兒說得對,我只要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便是給母后最好的
代和證明!其實這一次私訪只不過是為了坐實這個虛無的念想,又何必如此傷痛?”悅容看他情緒稍安,不願再留在這個傷心地,趕緊接口道:“既然事情已了,我們不如儘快回京。一別十幾天,我早就想念我們的四個孩子呢!”佑樘此時同她心意相通,微微點頭道:“好,我這就叫凌寒召集暗衛,快馬加鞭,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