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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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姨柳璀第二天醒得很早,窗子上有一層霧氣凝成的細水珠,整個江面霧沉沉。走到街上,水泥石板溼漉漉。從上街往下街走石梯,其實很容易。昨天還宮一樣的良縣,今天柳璀已能識別出大致的方向路徑。
本來她想吃油條豆漿,卻覺得一種桐子葉包的麥子粑,可能比較衛生,而且有股新鮮的甜香,一個就飽了。吃完後她準備去報攤買一張當地報紙,發現對面電線杆邊的石頭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模樣眼。再一看,好象就是昨天下午在鰣魚巷,有意不理她的那女人。她像在等什麼人,臉上有汗,氣
不太好。兩個五六歲的髒男孩在乞討,旁邊一個老太太肩上搭了些燈
草,白白長長地飄起,走在街上。
有人走上前去問:“啷個賣?”
“五角一束。”
“太貴了,便宜點。”老太太不幹。
隔一會那年輕女子往坡下走。柳璀好奇地跟了過去。那兒的房子有一半在拆,路繞來繞去,很難走。
斷牆裂垣之中,一群婦女在刮廢磚上的泥灰,而另一些婦女彎著,高揹簍裡裝滿了磚塊,沿著彎曲的小街,一步步朝上城走去。這些都是二三十來歲的強勞動力婦女,風吹
曬,佈滿灰塵的臉,紅樸樸的,還沒有開始起皺,但讓人懷疑她們會有多長的青
。
柳璀來到坡下,發現就是江邊,卻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了。
有人打著招牌,真心誠意地拉工人去江對面小島上去切土豆片曬乾,五元錢一天“五元一天!”柳璀很驚奇。三張報紙的價錢,這裡的工資竟然可以低到這種程度。坡上那些背一百五十斤磚塊上山的女人,一天的工資多少呢?不用問,不會高出多少。
柳璀想了想,沿著一條小徑走上去,她發現這是一條近路,可以走到昨天她探問的鰣魚巷。她決定再去試試運氣。
這是鰣魚巷的另一側。整條巷子有坡度,呈弧型,高處寬,低處窄小。人走在巷子裡,覺得陰暗冷清,石頭搭的洗衣槽,裡面已生有一層黴,煤餅貼在路沿,也不怕人踩爛,陽溝裡嘩啦啦地淌著是附近豬鬃廠排出的帶泡沫的髒水,有一大股直接在黑髒的路上,得提起褲角踮起鞋尖才能過去。快接近那房子時,柳璀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戴了一頂舊草帽,肩上搭了
巾,正彎著
在水龍頭邊的石凳上洗一盆蘿蔔,每過一陣子,她都要直起
氣。
柳璀走過去,老女人就發現了,抬起頭來打量,她眼睛由冷漠轉為驚異,等柳璀停步在面前,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真是她的女兒。沒錯,一個巴掌拍下來的。”她站直身體“是你昨天找我吧?”柳璀在思想中有過準備,但還是沒料到這個又胖又黑、滿臉滿頸子皮掛下來的老太婆,就是她的母親讓她找的陳阿姨,穿了件有補丁的舊布衫,鞋底都快磨穿了。她無法想象面前這個人曾是母親的好朋友――她與白皙高雅的母親,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馬上就說她是柳璀,母親讓她來的,還託她帶了點禮物。母親其實沒想到叫她帶禮物,她突然想起應當如此。
“她終於想起我來了。”陳阿姨的嗓音沙啞,幾乎要淚。
她用巾擦乾手,上上下下仔細端詳柳璀,一邊說“真是你媽的女兒,一樣的苗條高挑的,穿什麼都有個架子。比你媽當年都水靈!”柳璀給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這個老太太直言快語,讓她非常放鬆。
“禮物我忘了,放在旅館裡。”她心裡想怎麼去圓這個善意的小謊。
“今天一大早,窗前的金阿子就在叫個不住,我就知道有客人來!”陳阿姨繼續說她自己的話,沒有接禮物之類的話頭。她端著盆子,讓柳璀跟她上石階,一轉眼就到了她的家。
她把柳璀讓到屋子裡坐,還是一股很濃的中草藥味。她打開裡面那間有窗的房門,這樣屋子裡光線好一些。在良縣千篇一律的灰瓦房中,這窄小的屋子惟一特是空空蕩蕩,也沒有其他屋子能見到的財神或觀音,傢俱也只有廚房裡的矮小的木桌兩張凳子和裡屋的一張
。灶角貼了許多手捏的煤球,等著烘乾,昏暗的屋子裡,連一臺小黑白電視機都沒有。
柳璀坐下說“我母親掛念著你,想知道老姐妹生活怎麼樣?”陳阿姨笑笑說“你看這屋子裡不就明白了?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都賣掉了。老鼠都不呆我家了,多好!”她說老伴住在醫院裡,胃癌,等著開刀。下崗的,早就“賣斷”已經都沒有公費醫療。現在住院是什麼勁兒呢,以房間條件不同時間長短收費,藥費另算。每天住院費兩百,就是天天燒錢,動一個開膛大手術,先繳五千元開刀費,不然等著癌症擴散吧。
她倒了一杯白開水給柳璀,解釋說,家裡有病人,就亂得不像話,連茶葉都沒有置。揭掉草帽後,她的短髮亂草般蓬著,一綹灰一綹白。
柳璀用手握著杯把,說“白水就很好,陳阿姨。”
“別叫我陳阿姨了。”她解釋老陳73年就過世了,罪名是反對領導,受到處分,文革開始被整,後來又算作黑手,整個良縣打砸搶的黑後臺,抓進牢裡。老陳文革前十五年冤就冤了,造什麼反?既然造了反就一人敢作敢當,別去求什麼情。他那麼多政治風裡過來的人,應當明白,贏家不會饒過輸家。最後老陳死在牢裡了,也不知道怎麼死的。人人都平反了,可是他的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她那時急得給柳璀的母親寫信,其實不應該寫――文革中人人難過。而且人都死了,更不值得去說。
陳阿姨說得很快,平聲平調,沒什麼怨傷,好象生活對她沒有什麼不公平的地方。但是她一旦開口說起來,卻停不住自己,也不讓柳璀嘴。
“沒辦法,文革後,我已經靠五十了,這麼一把年齡,還得改嫁。是鄰居老王師傅,他雖是個工人,但知人知心,對我也還不錯。街坊現在都叫我王媽,只有個別老街坊知道我前面的丈夫姓陳。”正在這時,有女子跨過門檻,下石階來,她臉髒髒的,身上也髒髒的。
“姑兒,過來,這是遠方客人。”陳阿姨叫住來人。
逆光看不清來人。
“叫柳姐姐。”來人細聲細氣勉強地叫了一聲,就拿了巾和麵盆,盛了水,端著臉盆進裡屋了。柳璀見過這女子,於是忍不住問:“這是你的女兒?”陳阿姨說“是的,是我的養女蝶姑。昨天你見過她了?這幾天她
口不舒服,嫌上醫院太貴,讓我抓了些草藥。”柳璀說“我以為找錯地方了。問鄰居才知道是對的。”
“她這兒有點問題,”陳阿姨指指腦子說“一直沒學會跟人打招呼。二十多年前,河南一帶逃荒的人,經過我們良縣。她滿嘴吐泡沫,渾身筋。昏倒在巷子口。老陳好心地把她
回了家,我們救醒了她。不過從那之後,她的腦子不太靈。她在街道上班,每天天沒亮就得清掃馬路,工資低得可憐,太辛苦,不過連這種工作說是也得下崗。”柳璀沒有說上午遇見過蝶姑,可能是掃完了街,又另找了一份工作吧?陳阿姨忙著把藥罐裡的烏紅的汁滴到一個碗裡,她給蝶姑端進去,叫她趁熱快喝。蝶姑卻問“媽,你吃飯沒有,爸啷個樣?”
“他還可以。我回來晚了,把你醒了。”柳璀看出母女倆
情很深。陳阿姨跨到廚房來,突然拍了下手掌心,對柳璀說。
“你媽總說起過月明吧,我兒子,他跟你同年同月同生!”母親說當年他們離開良縣時,把老部下陳營長和陳阿姨留在這個地方上了,陳營長那時擔任縣武裝部長,是個直
子人。他們之間,自五十年代初就無可奈何地斷了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