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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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一下午時,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圍牆上,浴著微溫的太陽。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樹,還不見綠,但太陽已很可戀了。
從太陽的光上我認出來。
沒有大風,天上全是藍。我同一切,浴著在這溫暾的晚陽下,都沒言語。
“松樹,怎麼這時又不做出昨夜那類響聲來嚇我呢?”
“那是風,何嘗是我意思!”有微風樹間在動,做出小小聲子在答應我了!
“你風也無恥,只會在夜間來!”
“那你為什麼又不常常在陽光下生活?”我默然了。
因為疲倦,隱隱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陽下還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嗎?我怕在牆坎下松樹
邊側臥著那一對黃雞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東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殺了你!”
“因為妒嫉的緣故,”松樹間的風,如在揶揄我。
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別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並沒有見我所要的同來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為人取去,隨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別處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沒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給我的還是工作。我的靈魂受了別的希望所哄騙,工作接到手後,又低頭在一間又窄又黴的小房中做著了,完後再伸手出去,所得的還是工作!
我見過別的朋友們,忍受著飢寒,伸著手去接得工作到手,畢後,又伸手出去,直到靈魂的火焰燒完,伸出的手還空著,就此僵硬,讓漠不相關的人抬進土裡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這類燒完了熱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點妒嫉它。我還不能象他們那樣安靜的睡覺!夢中有人在追趕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麼不妒嫉那些失了熱的幽魂呢?
我想著,低下頭去,不再顧到抖著腳曝於的雞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淚點墜跌際,我就妒嫉它,淚能墜到地上,很快的消滅。
我不願我身體在靈魂還有熱的以前消滅。有誰人能告我以靈魂的火先身體而消滅的方法嗎?我稱他為弟兄,朋友,師長——或更好聽一點的什麼,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了那麼多年為什麼還沒燒完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誰在暗裡增加我的熱。
——母親,瘦黃的憔悴的臉,是我第一次出門做別人副兵時記下來的…——妹,我一次轉到家去,見我灰的軍服,為灰的軍服把我們得稍稍陌生了一點,躲到母親的背後去;頭上扎著青的綢巾,因為額角在前一天漲水時玩著碰傷了…——大哥,說是“少喝一點吧”答說“將來很難再見了”看看第二支燭又只剩一寸了,說是“聽雞叫從到關外就如此了”大的淚,沿著為酒灼紅了的瘦頰
著,…“我要把媽的臉變胖一點,”單想起這一樁事,我的火就永不能熄了。
若把這事忘卻,我就要把我的手縮回,不再有希望了。…可以證明天將到的
頭快沉到山後去了。我
還在痛。
想拾片石頭來打那驕人的一對黃雞一下,雞咯咯的笑著逃走去。
把石子向空中用力擲去後,我只有準備夜來受風的恐嚇。
二灰的幕,罩上一切,月不能就出來,星子很多在動。在那隻留下一個方的輪廓的建築下面,人還能知道是相互在這世上活著,我卻不能相信世上還有兩個活人。世上還有活東西我也不肯信。因為一切死樣的靜寂,且無風。
我沒有動作,倚在廊下聽自己的出氣。
若是世界永遠是這樣死樣沉寂下去,我的身子也就這樣不必動彈,做為死了,讓我的思想來活,管領這世界。凡是在我眼面前生過的,將再在我思想中活起來了,不論仇人或朋友,連那被我無意中捏死的血蚊子。
我要再來受一道你們世上人所給我的侮辱。
我要再見一次所見過人類的殘酷。
我要追出那些眼淚同笑聲的損失。
我要捉住那些過去的每一個天上的月亮拿來比較。
我要稱稱我朋友們送我的情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