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文學與歷史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這是於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二,在舊金山斯坦福大學歷史系的講稿。

主席、各位先生、各位女士:真是非常的榮幸,能夠在加州最高學府之一──斯坦福大學,和各位見面。我是這麼樣的興奮,在從鳳凰城到舊金山的飛機上,我就想像今天和各位見面的情況。我那時的心情,和現在的心情印證起來,完全一樣。在我來講,這是一個很榮譽而傳奇的遭遇。今天主席給我出的題目太大了,我覺得很不敢當。在紐約時,接到李玲瑤女士的電話,告訴我這個題目,我非常謝,但是我覺到我不能勝任。前天,我在鳳凰城,翟孟斌先生在電話中再提醒我,這樣一來,我不但覺到不能勝任,而且非常惶恐,因為我沒有資格講這麼大的題目。我之所以接受,是因為我有這樣一份勇氣,我願意就這個題目,提出我自己的想,就是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她給我們什麼樣的啟示?在沒有開始正題之前,我願意報告另一個想,那就是印第安人──美國的主人,真正美洲的原居民──他們給我的印象。我參觀過印第安人的廢墟,也參觀過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也曾經和印第安人碰過面。雖然時間這麼短,談那麼少,但是印像卻十分深刻。尤其是有一次在carefree時,我去附近四十分鐘車程的一個印第安人廢墟,看到了印第安人的手工藝,他們現在的手工藝和六百年前的手工藝比較,無論是形式或者花紋,編織的手法和所有的材料,簡直完全一樣。由這件小的手工藝品上,使我想到和了解到,他們目前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命運。我們不能想像這麼一個偉大的、歷史悠久的民族,會在美國政府給他們的保留區內,苟延殘。印第安人本身的遭遇,和他們悲痛的歷史,他們被欺騙、被屠殺、被羞辱之後,有什麼樣的反應?我自己有一個印象:那就是他們的反應令人沮喪。我認為,印第安人目前面對的,不是經濟或道德問題,而是滅種的威脅。我不是一個預言家,不是一個算命先生,我只是用我自己的印象,和一般朋友告訴我的種種事蹟作為據。各位,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猜想,再過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或許長,或許短,印第安人總有一天要滅種。因為他們對現代文明拒絕收。固然他們目前有他們的保留地,他們不侵犯別人,別人也不侵犯他們,但是這個保留地是美國政府的,也可以說是白人賞賜給他們的。當然,在理論上,在情上,我們可以說,那不是賞賜的,那是印第安人自己爭取來的,是印第安人自己的故土。但是如果我們的情不是文學的,不是詩的,而是理的話,就知道這點保留地出自美國白人的恩典,也可以說出自於美國白人的贖罪態度。所以,假如有一天,美國人口增加,需要那些保留地,我想印第安人的下場將非常淒涼。我們是不是應該有這樣的看法:一個民族的覆亡,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但不是不可能。每當我看到印第安人廢墟,和他們文化的停滯,就到心如刀割,不由得想到,會不會有一天,中華民族也像印第安人一樣?有一個朋友說,這不可能,因為中華民族歷史悠久,人口又這麼多。我想這僅是一種情緒上的藉,假如說五千年曆史就可以保證一個民族不滅,不曉得據什麼理論基礎?宇宙蒼茫,五千年只是剎那之間的事,人類還要生存五千億年呢,和五千億年相比,五千年所佔的是個很短的比例。還有人口的多寡,也不足以決定一個民族的興亡;當初歐洲人第一次登陸美洲的時候,印第安人口也非常的多,遠超過白人。

這種情緒上的懵懂,使我非常難過,覺得我們中國人是不是遇到一些問題了。一個很突出的困惑是,為什麼到目前為止,中國不能強大?我們具備了各種強大的條件。那麼,一定是促使我們不強大的條件,遠超過促使我們強大的條件。雖然我研究歷史沒有師承,是用土法煉鋼的那種方式(笑聲),不過我卻是很認真地煉。現在我把土法煉鋼的心得,向各位報告一下,提供各位一些參考,並且請各位指教。

這裡我想起了一個故事,美國有家公司,派他公司裡面的一個職員,到歐洲考察,考察了幾個月回來之後,向他的公司當局提出一份報告。報告上說,歐洲無論在技術方面、管理方面,都非常的落後,比不上美國。這份報告大概寫了一兩百頁,呈送到董事會,董事會立刻通過一項議案,把這個職員開除。董事長說,我們教你去考察的目的,是教你發掘歐洲的長處,不是教你發掘他們的短處,我們的長處用不著你發掘,不需要你提醒,我們需要的是瞭解他們比我們強的地方,需要發掘我們自己的缺點,然後才可以改進,我們不聽自我歌頌的聲音,這種聲音聽多了,會使我們麻木陶醉,會使我們的產品品質降低,會使我們的公司倒閉。

這個故事,我們說它是個寓言也可以。不過,無論如何,這故事給我們很大的啟示。所以我今天所要報告的,不是我們中華民族的長處,而是探索妨礙我們中華民族進步,使我們中國到現在還不能強大起來的原因何在。剛才午餐時候,幾個朋友談起求學的事情,大家都在憂愁,孩子都要上大學了,要繳很多錢。我們有一個這樣的發現:中國人無論自己怎麼苦,怎麼困難,總要讓孩子上學。有些民族就不見得是這樣子,各位的眼界要比我開闊得多,這是我發現的中華民族的一個長處。我想這一類中國人的優點,不必再提了,因為人們提得太多,而且我們不提它,它還是存在。所以今天的報告,只談我們中國人的缺點。專門談優點是救不了自己的,只有認清缺點,才可以自救。

第一,中國雖然有五千年的歷史,但五千年來,對人尊嚴摧殘的封建力量,不是一天天減少,而是一天天增加。秋戰國時候,君臣之間是平起平坐的,帝王和大臣平起平坐在一個榻榻米上。一直到紀元前二世紀,西漢王朝的叔孫通制定了朝儀,就是在劉徹當皇帝的時候,也就是儒家學派當權的時候,叔孫通制定這個朝儀,使帝王成為一種很莊嚴、很肅穆,甚至很恐怖的權威。大臣朝見皇帝時,有衛士在旁邊監督,任何人態度不合乎規格,像偶爾抬一下頭之類,就要受到處罰。這樣的改變,使得君王遠離人民,跟人民保持一段距離。但是,在皇帝手下,大臣們總還有一個座位。到了十世紀宋王朝,連這個座位也開始消失。皇帝和宰相坐而論道的子,一去不返。這是一個很小的變革,但它象徵的意義很大,那就是說,君和臣、官和民,距離愈拉愈遠。到了十四世紀明王朝,人的尊嚴更受到徹底的傷害,誰也沒辦法想像,一個君王會對自己國家的人民,這麼仇視。明王朝建立了一種“君父”觀念,君就是父,也就是說,皇帝就等於你的父親。這種觀念一經建立,所產生的弊,無窮無盡。其中最可怕的徵候,就是廷杖。上自宰相,下至小民,只要管轄你的傢伙認為你犯了法,他就可以把你的四肢抓起來,就在金鑾殿上或公堂上,也就是在政府的所在地,加以拷打,把你打得皮破血。這種廷杖制度,這種君父思想的結合,使中國人的自尊,幾乎泯滅,使中國人的人格,幾乎摧殘殆盡。中國人惟一保持自尊的方法,只有在受廷杖的時候,不喊出聲音(笑聲)。常常有堅強的官員,當他被打的時候,痛苦得在地上擺動頭部,把自己的鬍子都擦掉了,卻拒絕喊叫。這是那時代人們惟一可以辦得到的,可是,卻不能提升到反抗的層面。

我們常常說漢民族是一個同化力非常強的民族,到目前為止,的確如此;我們可以看到,歷史上有好幾次,凡是侵略中土的民族,最後都被同化。好比說最早的北魏,孝文帝拓拔宏的時候,他變法革新,採取漢民族的方法治理國事。又好比滿清,走的是拓拔宏同一的路。這兩次外族最大的侵略,最後都是漢民族得到勝利。不過我們應該注意到,他們最後固然都收了漢文化,繼承了漢文化,但是收的卻是漢文化中最糟的部分,所以結局也只好最糟。收漢文化的結局,並沒有使他們的民族更強大,反而使他們的民族和我們漢民族,共同墮落。例如北魏皇帝拓拔宏宣佈鮮卑人不能講鮮卑話,一律都要講漢話,而且要改成漢姓氏,然後更採用了漢民族的封建制度和宮廷制度,更採用了其士大夫門第和門閥制度,這些是北魏以前沒有的。他們原來是荒原上的遊牧民族,心開闊,尊卑之間的距離,也非常微弱,而現在卻用人力加以破壞。

聽眾:請問什麼叫廷杖?

:廷杖就是打股(笑聲),四個宦官把趴在地上官員的四肢伸展開,拴起來,然後用麻袋把頭套住,由兩個宦官按住大腿。當皇帝宣佈廷杖一百時,那麼就打一百。通常廷杖不能超過一百,假如超過一百,就會死於杖下。那些執行廷杖的幫兇,會察言觀,假如皇帝只是恨你,並沒有殺你的意思,那麼打一兩百下也不會致命。假如皇帝一定要置你於死地的話,那麼三四十下也可以把你打死。普通情形下,官員或小民在接受廷杖時,往往用行賄的方法,施刑時聽起來聲音很大,看起來很痛,但不至於死,即使血橫飛,也不至於傷到筋骨,也就是說光是痛,不會斃命。他們這些人都受過訓練,他可以用一張紙包滿稻草,一直打到稻草都碎了,紙卻不破。這是一種殘忍的刑罰,可以把你打得表皮看不出傷痕,而事實上裡面的筋骨都已經斷了。在廷杖制度下,人尊嚴完全被摧殘。十四、十五世紀,歐洲已是文藝復興時代,中國卻在實行廷杖,使人嘆息。

我們再回來講剛才的主題,蒙古是一個非常奇怪的民族,侵入中土之後,對漢文化,採取抗拒態度。九十年之前,他們怎樣來到中土,九十年之後,也怎樣地離開中土。對漢文化,沒有受到一點染。滿清政府建立之後,繼承的是中國大黑暗時代明王朝政治制度和社會結構,對新的政權,有一種腐蝕作用。以致清王朝雖有那麼強大的武力,但經過一百年的政治腐蝕,到了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人權觀念被這種悠久的封建制度、封建社會、封建勢力,一天天地摧殘,簡直幾乎泯滅,對中國人的影響太大了。中國人的自尊心沒有辦法保留完整,假如說有保留的話,也只有如魯迅先生說的阿q神,那就是隻好在情緒上滿足自己,而不能在真正內心上獲得充實。我想情緒上的滿足和內心上的充實,是不一樣的。舉個例子來說,我到你家裡拜訪,看到你的房子這麼漂亮,主人學問這麼高,我佩服你,羨慕你,回去之後我會想,我要努力工作,有一天我要像你一樣,有那麼好的學問,住那麼好的房子。假如我走出房子就說,住那麼好的房子,誰知道他的錢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希望他明天就一場大火,燒個光(笑聲)。我們民族心理上長期受到壓制,只好用這種情緒,使自己平衡。

第二點要報告的是,中國五千年曆史,只有三個黃金時代。第一個黃金時代是秋戰國,那時候各式各樣的思想、各式各樣生活方式,同時並行。第二個黃金時代應該在唐王朝,唐太宗李世民大帝的貞觀之治,到唐明皇李隆基在位中期,不過一百年左右。第三個黃金時代,應是十七世紀六十年代到十八世紀六十年代清王朝中葉。中國五千年曆史裡,只有這三個黃金時代。其他的四千餘年呢,幾乎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戰爭。西方有位學者,曾經做過一個統計,證實人類自有歷史以來,每年都有戰爭。這種現象在中國歷史上,更是一樣,我自己也曾做過這種統計,而且寫了一部《中國曆代戰亂編年史》初稿,發現中國歷史上也每年都有戰爭。但以中國為單位統計和以世界為單位統計,意義完全不一樣,因為世界地方太大,中國和世界比較,中國就太小了。尤其是中國版圖到明王朝的時候,跟紀元前二世紀秦王朝大小一樣,比現在的版圖,要小一半。

在這麼小的版圖裡,如果每年都有戰爭,而且還只是有記載的戰爭,沒有記載的戰爭,還不在我們統計的範圍,可看出中國的動亂非常可怕。一個王朝取代另外一個王朝過渡期間的大混亂,總有三五十年,由政權的奪取到政權的安定,又要二十年左右。然後政權再腐敗,反抗力量再起,大混戰重新到來,陷入治亂相迭的惡循環。中國人可以說是長期地,甚至永遠地生長在貪汙、混亂、戰爭、殺戮、貧窮里面,因之中國人始終沒有安全,總是覺得惶惶不安。我們有這麼悠久的歷史,又有這麼大的國土,中國人的心應該磅礴四海,非常開朗才對,只因為長期的貧窮、殺戮、忌猜,使得我們心,反而十分狹窄。只求今天能過得去就可以了,明天的事情怎麼發生,我不知道,戰爭要綿延到什麼程度,我也不知道。戰爭影響水利,水利工程被破壞之後,接著來的是大旱災,旱災之後,又是大蝗災,這樣的旱災、水災、蝗災,赤地千里。在歷史上“人相食”三個字,不知道出現過幾十次幾百次。我們認為我們是高級文明的民族,怎麼會發生這種人吃人的野蠻行為呢,實在是我們的災難太多了,而且患難也太久了。不必說國家民族,就個人來說,一個人如果貧窮太久,苦難受得太多,他對任何事情都會發生一種不信任的心理反應。我坐牢要出來的前幾天,一個官員叫我,告訴我說:“報告一個好消息,你要出去了。”我說:“吃什麼豆腐!”(笑聲)那官員說:“你為什麼不相信呢?我能騙你嗎?”我要求他拿證明給我看,因為我相信得太多了,受到的欺騙也太多了,每一次都失望。一個在患難中太久的人,他就有不相信好消息的權利(笑聲)。一個民族也是一樣,太久的折磨,人們認為,一個新王朝來了之後,就可以怎麼樣怎麼樣,結果幾乎沒有一次不落空。有人問,中國為什麼沒有偉大的建築,而外國有呢?那是因為中國的建築是用木料做的,它會腐爛掉。我認為這不是原因,原因是,一個新的王朝興起之後,就會用一把火把它燒掉(笑聲)。秦王朝留下來那麼好的阿房宮,可是項羽認為那是民脂民膏,那是暴政,所以放了一把火。等過幾天呢,他自己也蓋了一個(笑聲)。再過幾天呢,又來了另外一批人,又說你這是民脂民膏,是暴政,又把它燒掉。這種不成的情緒,就足以造成長期的貧窮,使中國人的自尊心沒有辦法建立,中國人的心沒有辦法開闊。有一句格言說,多難興邦(笑聲),我們先要了解,格言都是情緒的,在某一種特定的條件之下,它才是真理,它不是科學的。

“難”如果太多,就沒辦法興邦(笑聲)。對格言一定要有認識,譬如說“哀兵必勝”那可不見得,哀兵失敗的很多。一支大軍最後被消滅,哪一個不是哀兵(笑聲)。像迦太基對抗羅馬,到最後幾乎全國皆兵,可以說是一面哭一面打,最後還是被羅馬消滅了。哀兵不見得獲勝,多難也不見得興邦,而是說,多難必須恰到好處的時候,才能興邦(笑聲)。而中國呢,就是太多難了,所幸多難還未多到把我們消滅的程度,但是已經多到使我們失去靈

第三,我們從歷史上發現,中國社會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是其他國家所沒有的,就是所謂的“官場”官場來自科舉制度。有一點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同意,收了中國全部文化,他把中國所有的東西都收過去,小自榻榻米、木屐(笑聲),大至政府組織、政治制度等,卻只有一點沒有收,使得本後來明治維新時,能夠一下子強大起來,而未造成阻力,這一點就是科舉制度。中國的科舉制度有它的功能和貢獻,但也造成了中國的官場。官場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蛛網,看也看不見,摸也摸不著,但是你可以覺到你已進入了盤絲。中國“官僚”這個字,不能用bureaucrats來翻譯。中國官僚有他的特徵,效忠的對象絕對不是國家,也絕對不是領袖,他只效忠於給他官做的人。王朝政府可變,官場不變。所以滿洲人統治藏人、蒙古人、漢人,都分別針對那個民族的弱點。對藏人呢,用喇嘛教,把喇嘛請到北京來,當成大爺,極盡恭敬之能事。對蒙古人呢,用婚姻手段,把所有的皇女公主,都嫁給蒙古王子,她們生的兒子,就是我的外甥(笑聲),把那些小王子從小養在宮廷裡,叫我舅舅啦,叫我公公啦,等你長大以後,怎麼可以反對你的舅舅、公公呢。滿洲人的皇女公主,絕對不嫁給漢人。他們統治漢人的方法,就是科舉,他們知道漢人有個病,就是好做官(笑聲)。我有給你做官的希望,你就會服服帖帖的,把你的民族意識和人尊嚴,全部出來。所以官場是一個神秘的社會層面,官場有特殊的行為標準和價值觀念。他不效忠皇帝,皇帝換了,他還是做他的官(笑聲)。他也不怕國亡,亡了國,只要你給他官做,他還是做他的官。於是花花世界,只不過是官的發威場所,自然形成了官官相護,非常複雜的關係。不曉得各位有沒有看過一本書《官場現形記》,這是一本分析中國官場結構的書,你不要用文學的眼光去看這本書,而要用研究社會問題的眼光看這本書。因為官場這種關係建立,使得我們中國的人際之間的關係,更趨微妙。我想各位在美國這麼久,是不是發現,美國的人際關係,比中國的人際關係要單純得多?中國有句話說,做事容易,做人難。做人是什麼呢?就是人際關係處得好不好。有出京戲《審頭刺湯》,有一個法官,另有一個陪審官,另外還有一個美麗的年輕寡婦,她的丈夫被謀殺了。在審判中,她抱著一個人頭在哭,如果這個人頭是真的話,那麼這個案子就可以了結,如果是假的話,這個案子發作起來,會牽連很大,要死很多人。陪審老爺喜歡這個美麗年輕寡婦,這個女子也向他暗示,她可以嫁給他,於是這位陪審老爺就堅持這個人頭是真的(笑聲)。那位女子一看可以結案了,表示不願嫁給他了,這位湯老爺馬上堅持人頭是假(笑聲)。我們中國人永遠就在這種官場關係裡,是非不明地反反覆覆,一會人頭是真,一會人頭是假,到底人頭是真還是假,誰都搞不清楚(笑聲)。官場帶給我們這麼多的困擾,我想在座的各位專家學人,很多曾經回國做過事,或是將來可能回國做事,我想你遭遇的困難,不是工作的本身。比如說你要造一個原子爐,如果你本不會,那麼這是屬於工作上的問題;可是你要造原子爐缺個螺絲釘,管理螺絲釘的這個人呢,他請假出去了。他冒了,當然要請假,總不能說不準冒吧,可是事實上,他不是冒,而是打麻將去了(笑聲)。他為什麼去打麻將呢?那是因為你跟他的關係搞得不好,你的原子爐造成造不成,跟我有什麼關係?原子爐造不成或者是爆炸了,我一點也不在乎(笑聲)。如果你說國家受了傷害,受傷害就受傷害,我還是照樣做我的官。這就是官場景觀,這種幾千年累積下來的病態,一直維持到國民革命軍北伐,也就是一九二八年。可是,軍事北伐,政治南侵,事實上是官場的毒素南侵。本來革命同志之間的情是非常純潔的,不過一旦卷在官場裡面,就變得非常複雜,複雜到一個健康的人不能承擔的程度。於是社會上的人際關係,就變得跟強力膠、糨糊一樣,一旦沾上,想脫也脫不掉,想甩也甩不掉。我不曉得各位回國之後有沒有這樣的發現,舉個例子來說,假如你回國,朋友請你吃飯,如果你膽敢回絕的話,那友誼從此就一筆勾銷。這就是官場的習,人際之間的關係變得非常的扭曲。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他需要這種官場的關係呢?因為這樣才能使他的官位,更加穩固。我有個朋友回到臺灣去,一些不相干的人請他吃飯,吃飯之後就託他帶些東西到美國來(笑聲)。這並不是他有意跟你做換條件,而是一種很自然的反應,因為吃過一餐飯之後,就變成朋友了,朋友就要互相幫忙(笑聲)。官場的現象就是這個樣子,如像你造原子爐,這原子爐很危險,是不能碰的東西,可是他會認為,我們都是朋友,碰一下有什麼關係(笑聲)。往往一個人在當官之前,跟當官之後,變成了兩種人。這句話本身是不合邏輯的,只能說一個人的官太興旺的時候,人就消滅了。他沒有人,而只有做官的官,必須等到有一天他退休了,人才能回覆(笑聲)。因為官場的存在,使得中國對於做事的方法,有特別一套,使我們文化發展的軌道,經常脫離方向。

第四點報告,我覺得孔丘本身是個很偉大的人物,知識淵博,而且富有同情心,對社會有很大貢獻。從孔丘發展出來的儒家和儒家學派,對中國人的影響,更非常深遠,一直影響到我們現在。但儒家的基本神是保守的,嚴格一點地說,儒家不但是很保守的,而且是反對進步的。儒家這個“儒”在秋以前是祭祀典禮所用的司儀,因為他了解祭祀程序,遇到國家重要典禮的時候,必須有這樣的人提供意見,這種人在本質上當然是崇古的。那個時候,沒有新興的禮樂,必須用古時的禮樂,為了維持他的飯碗,必須先維持他職業的穩定(笑聲),所以他必須崇古。我們不用崇古這個不好聽的名詞,但可以說他們非常保守。這種神在中國造成堅強的保守意識,而中國社會在這種意識之下,因而喪失了創新的動力,因而也沒有了自我檢討、自我反省、自我調整的能力。朋友有的時候談起美國,很抱歉,我又在各位“老美國”面前班門斧,我想我姑妄言之,各位姑妄聽之(笑聲),好比有人講到美國的種族迫害,對印第安人無情的殺戮,對黑人的待,對中國人的歧視。我曾參觀過安琪兒島,看到中國人留下來的字和慘苦的詩句。美國這些缺點是不是真的?當然是真的,甚至比我所想像的還要壞。但是我們應注意到另外一個問題是,他們有沒有改正的能力?有沒有自我反省的能力?現在是不是比以前好?假如沒有的話,我們就覺得這個國家沒有前途;假如有的話,我們就覺得這個國家偉大,充滿了活潑的生命。美國以前也有吊人樹的,可是現在沒有了,美國以前對囚犯用過水牢,可是現在逮捕人的時候,他們會把憲法第幾條念給他聽。美國有錯誤、有偏失,但是美國有改正錯誤的能力。可是,我們中華民族,卻沒有這個能力。長久的崇古,不求上進,保守,使這個能力喪失。在歷史上看,商鞅是法家思想,他變法把秦國變成一個怎樣的國家呢?在未變之前,人民的生活是,父兄姊弟,大大小小都睡在同一炕上,商鞅使他們過文明生活,不準父母子女同房,也不準哥哥妹妹同房,告訴他們一定要分開來睡,可見那時他們是一個怎麼樣野蠻落後的國家。商鞅變法,並不是變出一個原子彈,也不是物質上的改革,而是制度的、社會的、教育文化的,基本上的改變,他成功了。那時候是紀元前四世紀,到現在兩千餘年,中國卻沒有再一次的突破。每一個想要突破的人,最後都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商鞅的下場,是車裂,是五馬分屍,儒家學派也常常宣揚這些改革人的下場,阻嚇中國人進步(笑聲)。歷史上最好的一位改革家王安石,他的道德學問和工作能力,無懈可擊,可是他的改革卻遭到那麼大阻力。像張居正,他的遭遇跟商鞅一樣悽慘,他剛死了之後,家就被查封,他的兒子活活餓死;一直到康有為的戊戌變法,都不能成功。儒家學派有一種說法:“利不十,不變法。”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沒有百分之百的利益,絕不可以改革,這種觀念正是我們中華民族不能進步、不能強大的最大原因。任何改變都沒有十分之十的利益,只要有十分之五點五的利益,就是最大的利益。

譬如說你現在要從斯坦福開車到聖荷西,我認為你不可以開車去,因為汽車可能出車禍;你應該步行去,因為利不十,不開車(笑聲)。這樣的看法你怎麼說吧,而且開汽車還要先去學開車,費時間,在街上你不撞人,人家會來撞你(笑聲)。如果步行,既可以節省金錢,又可以增進健康,而且沒有危險,各位聽了我的話,明天是不是就步行不開車了。事實上,只要有百分之五十五、百分之五十一的利益,我們就應該變,要求百分之百的利益,永遠不可能。昨天晚上,幾位朋友談到漢字拼音化問題,有人講這樣病,有人講那樣病,當然有病,天下哪有沒有病的改革?有的是情緒上反對,有的是理論上反對。可是假如你要它一變,就得到百分之百的好處,天下本沒有這樣的怪事。因為儒家本身的神是保守的,宋王朝一位皇帝,曾問司馬光是不是一定要改,假如西漢王朝一直不變蕭何的法律可以嗎?司馬光回答說,當然可以,正因為有太多的妄人、太多的好事之徒亂變,才使賊盜橫行,假如一直不變的話,堯舜時代的美風善俗,就會保持到今天。各位,這種人真是妨礙中國進步的蟊賊。司馬光是一個官場老將,他一當上宰相就把王安石所有的新法全部廢除,包括效果已十分顯著的募役法。蘇東坡和范仲淹的兒子範純仁,都提出反對,司馬光馬上翻臉。這說明時代絆腳石是不論是非的,不為人民的利益著想,也不效忠國家元首,而只效忠自己的利益,司馬光不是一個政治家,不過一個官場混混罷了。

第五點是,太多的人口害了中國…

(此時因換錄音帶之故,錄音中斷了。)改朝換代的內戰之後,接著是人口大量增加,又重複恢復悲慘:戰爭,殺戮,死亡。有人說美國這地方很好,生活水準很高,不曉得各位有沒有注意到,假如美國人口增加十億,把中國內地的人口搬過來,美國就有十二億了,你看會有怎樣的情況?(笑聲)人口問題是很重要的,如果中國要想強大,人口一定要拼命減少。有句話說:人多好乾活,人少好吃饃。饃,就是饅頭、麵包。在過去的時代,人多的確好乾活。而現在呢,人口多了沒有用,一百個人不如一個計算機(笑聲)。人少好吃饃,這句話倒是一個很簡單的真理。以各位的家庭收入,養兩三個孩子,還能夠維持中等以上的生活,如果一下子你不小心,生了兩百個孩子,生活怎麼維持下去呢(鬨堂大笑)。生活費、學費、衣服費等,用什麼開支?中國人口太多,貧窮太深,官場太厚,競爭太厲害,這些原因使我們中國人呈現一種現象:就是髒、亂、吵,和永不止息的內鬥(笑聲)。中國人講起話來,來勢洶洶(笑聲),使我們喪失了禮貌。在洛杉磯的時候,有人問我對美國的印象怎樣,我說我覺得美國是個禮義之邦。又問我中國是不是禮義之邦呢?我認為中國絕對不是禮義之邦(鬨堂大笑)。中國人是這麼野,幾乎隨時都準備給對方一個頭痛擊。各位一定可以發現,中國人很少面笑容,是不是因為災難太多,痛苦太多,憂愁的時間太長,使中國人笑不出來。所以我覺得美國是個歡愉的民族,至少我所看到、所接觸到的美國,是一個非常快樂、善良、樂於幫助別人的民族。而中國人比較憂慮,總是充滿了敵意,非常擔心自己的利益。於是我們成天惶惶然,為了自衛而虎視眈眈(笑聲)。有人說美國有種族歧視。當然有種族歧視,事實上不限於美國,任何一個國家都有種族歧視,但是美國至少包容了我們,不但包容我們的人,也包容我們的沒有禮貌、髒、亂、吵,和不停的內鬥。

以上是我的一點心得,毫不隱瞞地提出來,也是我來到美國“考察”回來後向各位董事先生所作的忠實報告(笑聲)。

我們的優點,不必再說了,因為說來說去,它還是存在;不說,它也不會跑掉。我提出我們的缺點,這樣才可以促使我們自我反省。這些缺點已經非常嚴重,在我們醬缸文化裡,我們面臨這麼多複雜的問題,應該怎樣的反應呢?我略為報告我的意見。

這些問題,如果它是問題的話,我們最重要的反應,應該是培養我們的思考能力。幾千年下來,一切東西都由別人──聖人或有權勢的大官之類,替我們想好了,自己不需要想,而且也不敢想。要怎樣做才對呢,中國人似乎需要練習自己去做傻子。洛克菲勒的兒子到新幾內亞去探險,被土人吃掉了,這件事發生之後,臺北報紙登出來,很多人說,有福不知道享福,要是我,我就不會去。這次我在鳳凰城一位美國朋友家裡住了五六天,主人的十六歲女兒margret,到洪都拉斯去幫助當地人,使他們瞭解眼睛衛生的常識。洪都拉斯的衛生跟中國相比的話,要比我們還差,當地非常的髒,以致這個女孩一覺醒來,竟然發現有一頭豬跟她睡在一起。我在那裡的時候,她恰巧服務結束,回家向她媽媽報告,眉飛舞地說,明年她還要再去,因為那個地方太貧窮落後了,需要去幫助他們,她母親立刻鼓勵她再去。我們中國人也許會想,要是我的話,我才不去呢。可是那個美國媽媽卻誇獎她的女兒,認為她的女兒有見解,有愛心,以她女兒能夠為別人獻身服務的表現,引為驕傲。她並不是向我表示她的愛心,我又不能給她官做(笑聲),也不能給她股份(笑聲)。我在她的眼中,不過落後民族的一員。而是那個媽媽內心深處真摯的想法。相形之下,中國人就聰明多了。因為中國人太聰明,我想世界上的民族,包括猶太人在內,恐怕都沒有中國人這麼聰明。假如是單對單,一個人對一個人的話,中國人一定是勝利者。但是如果是兩個人以上的話,中國人就非失敗不可,因為中國人似乎是天生地不會團結(笑聲)。團結的意義是,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權利和利益,拋棄一部分。比如現在有兩個圓形物體,必須用刀削成兩個較小的方形,才能緊密地粘在一起。可是彼此只希望自己不要被削,而只削別人的,要削掉自己的就不幹了,這樣怎麼能團結(大笑)?中國人是太聰明瞭,沒有一個人敢說中國人不聰明,中國人聰明到什麼程度呢,聰明到被賣到屠宰場的時候,還拼命講價錢,多賺了五塊錢,就心花怒放(大笑)。就是這種情形,中國人太聰明,太聰明的極致一定是太自私。凡是不自私的行為,不自私的想法,都會被譏笑為傻子。中國人不夠寬容,凡是一個人心情厚道,寬恕別人,讚揚別人,就會被人罵作傻子。人家打你的臉,你竟然敢反抗;人家違法,你竟然敢據理力爭,你就是傻子。一件冒險的事,既不能做官,又不能發財,你去做了,大家當然說你是傻子。我覺得一箇中國人必須多少有一點傻子的心情,然後我們這個民族才能得救,不然的話,就會像印第安人一樣,漸沒落。有句俗話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滅。可見得人不自私的話,就會被別人認為不可救藥。我們能不能夠從自己開始,不要靠政府,也不要求別人,只是從自己做起,做一些世俗認為的傻事?

總結我的意見,我們不要把人際關係搞得那麼複雜,先從自己開始,從自己的孩子開始,訓練起來!譬如,美國小孩子在自助餐桌上,媽媽告訴他,吃飯之後要把東西收拾好,乾淨,放在那裡。這種教育應該從本身開始,從孩童時代開始,我們應該把這種訓練當作一種起步和一種里程。中國人的美德多得很,可惜都在書上(笑聲)。我們希望這些美德都能出現在我們的行為上,看看我們自己是不是可以辦到。今天我報告我自己的意見完了,佔用的時間太多,還請多多原諒,多多指教(熱烈掌聲)。

聽眾a:我覺得問問題起碼要十分鐘才夠。

主席:對不起,只有兩分鐘,因為很多人都想提出問題。

聽眾a:先生剛才提到封建制度摧殘人權的問題,你提到明王朝摧殘人權,其實西方情形也差不多。我想西方文化也是同樣經過君主專制的洗禮,為什麼能夠產生後來那種個人自由主義的人權觀念,為什麼中國就不能產生…

主席:停一下好嗎?你的問題已經超過了兩分鐘。(笑聲):這不是討論,這是‮試考‬(笑聲)。不過用不著考,我已經是博士,是綠島博士(笑聲、掌聲)。可惜我沒有能力答覆你這個問題,就好像我們沒有能力瞭解為什麼西洋人吃飯用刀叉,中國人吃飯用筷子一樣。文化的產生是逐漸的,這兩種文化在最初沒有通,互相影響的可能很小,每個文化都照各自的模式去發展。個人的人生和民族的命運,往往被一個很小、很弱的因素,使他轉變方向。但我們不曉得這個很小、很弱的因素是什麼,或是在什麼地方。

聽眾b:我想就這位先生所提的問題,向您再請教。剛才我聽您的演講,得到以下這樣的想,覺得您對中國文化的結論是這樣下的:因為我們中國傳統的文化,過去是一個專制的文化,有一個專制的政體,因此今天社會上才會演變成這樣一種風氣,也就是官場風氣。因此,我想剛剛這位先生的問題,還是可以解釋出其中的道理,因為您認為既然有了專制政體的大前提在,因此才產生這樣的風氣。既然兩個文化都有同樣的歷史傳統,為什麼今天會產生不同的結果,依照您的結論來看,似乎結果應該一樣。我也許是亂替柏老的結論下個卷標,我想您的結論是文化遺傳論。記得容格曾經說過,文化是可以遺傳的,如果人的老祖宗持有怎樣的觀點,子孫也會受到影響,因此我們過去有專制政體,即使我們今天受了西方文化的洗禮,在我們今天的文化中,可能還留有過去文化的專制因子。容格從心理學的立場提出這樣的論點,但今天很多人卻認為大有問題。第二點,聽了您的講演,使我們過去非常樂觀的年輕的一代,有點難過。以我來講,可以說是年輕的一輩,是新生代的一員,我始終覺得我們這一代,在整個社會風氣和思想方式上,一定要和我的前輩不一樣。譬如說我今天並沒有做官,我不能保證我將來做官是不是變成只有官沒有人(笑聲)。但我覺得,有一天我到了那個場合,我相信我的官仍然要比過去的人要少一點,人還要多一點。但是您今天這樣一講的話,我覺得和我的想法不太一樣,謝謝您。

:我想我只是講歷史事實,因為時代和環境的轉變、教育的導向,現時代可能不再會這樣。而且我相信你的誠心,也相信你做得到。

聽眾b:我想您的詮釋,也許跟我的不太一樣。

:我要強調一點,中國的專制政治和西洋的專制政治,在深度和廣度上,差異很大。西洋歷史我還沒有開始念(笑聲),不過我覺得有所不同。比較起來,中國專制是極端的,西洋宮廷裡只跪一條腿,只有對上帝才跪兩條腿,對人恐怕很少跪兩條腿。中國不但跪兩條腿,而且還要磕頭,而且還要磕響頭(笑聲)。清王朝末年有句話說:多磕頭,少說話。所以我想中國專制的內涵、專制的程度,恐怕跟西洋不一樣。我看過法國路易十四一幅油畫,路易十四很偉大地坐在當中,大臣坐在旁邊,皇后也坐在旁邊,這種情形在中國不可能發生,中國的大臣一定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跪在下面。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