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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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剛剛放暑假沒多久,鵑姨從南部寄來一封長信給媽媽,全信都是談她的鄉居…她的小小的農場和那廣大的花圃。信末,她輕描淡寫的附一句:“如果小堇過厭了都市生活,而有意換換口味的話,不妨讓她趁這個暑假到南部來陪陪寂寞的阿姨。”媽媽看完了信,當時就問我:“怎麼樣?小堇,要不要到鵑姨那兒去住幾天?”

“再說吧!”我不太熱心地說。雖然我久已想去參觀參觀鵑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鄉下對我的誘惑力畢竟不很大,主要還是因為端平。到鄉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見面,這是我無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面對著花和鵑姨,我不相信我會過得很快活,因此,鵑姨的提議就這樣輕輕的被我拋置在腦後,再也不去想了。媽媽也沒有再提起過,直到我和端平鬧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我們相識在去年耶誕節一位同學辦的耶誕舞會中。自從那天見面後,我就像是幾百年前欠了他的債,如今必須償還似的。接二連三的約會,每次約會中都夾著爭執和嘔氣。他長得很漂亮:白皙,雅緻,修長。他的談吐風趣而幽默,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卻像是一隻不甘願被捕捉的野獸,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對付我的那股輕鬆和滿不在乎的勁兒,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歡而散,事後,我卻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女友,這些他並不隱瞞我(這使我更生氣);而我,認識他之後就對任何男子都不發生興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個,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別的女孩往,何況他也沒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干涉的那麼親密的地步。我知道我只是他若干女友中的一個,和那些女友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損傷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決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灑脫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決心就完全瓦解。就這樣,我在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下顛顛倒倒,得脾氣暴躁心情惡劣。這天,我親眼看到他和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孩子手挽手的從新生大戲院裡走出來。當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發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滿不在乎的和我說“明天見。”當他走了之後,我開始模糊的領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經在這個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卻不腦控制他…一種要掙扎求生似的念頭來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裝,當媽媽問我做什麼的時候,我堅決的說:“到鵑姨那兒去!”當天的夜車把我載離臺北。上車前,我發了一個電報給鵑姨,通知她我抵達的時間。火車在黑暗的原野裡疾馳而去。我靠在車廂裡,凝視車窗外遠遠的幾點燈火,茫然的想著鵑姨那兒會不會是一個躲避情的好所在。

列車在早上六點鐘抵達楠梓,這兒距高雄只剩下兩站路。我提著旅行袋,下了火車,在晨光微曦中走出火車站。站在車站外面,我茫然四顧,不知到鵑姨的農場應該向哪一個方向走。看樣子,鵑姨並沒有到車站來接我;或者,她本沒有收到我的電報。猶豫中,我正想去問問人看,突然,有一輛臺灣最常見的那種三輪板車,停到我的面前。踩著車子的是個戴斗笠的年輕人,他用很標準的國語問我:“你是不是江小姐?”

“對了!”我說。

“李太太叫我來接你!”李太太一定指的是鵑姨。我看看那板車,遲疑著是不是要坐上去,那車伕已不耐煩的望著我,指指車子說:“上來哦!”我跨上板車,把旅行袋放在車上,自己坐在板車的鐵欄杆上。車子立即向前走去。我在曉中四面眺望,到處都是菜田,綠油油的,新翻的泥土呈灰褐,暴在初升旭之下。板車沿著一條並不太窄的黃土路向南進行,極目看去,這條路好像可以通到世界的盡頭。菜田裡已經有著早起的農人和農婦在彎著工作,低覆著斗笠,赤著腳,好像除了田地外對什麼都不關心,車子走過,並沒有人抬起頭來注視我。

太陽漸漸上升,我戴起了我的大草帽,這在臺北最大的帽席店裡購買的草帽和那些農人的斗笠真不可同而語。草帽上綴著塑膠的人造假花…一束玫瑰和一枝鈴蘭,紮在下巴上的是粉紅的大綢結。鄉間的空氣是出奇的清新,只是帶著濃厚的水肥味道,有些兒殺風景。我奇怪農人們為什麼不用化學肥代替水肥。車子走了半小時,還沒有到達目的地。我望望車伕的背脊,一件已發黃的汗衫,上面並沒有汗漬,顯然我對他而言是太輕了。我想問他還有多久可以到,但他埋著頭踩車,似乎只有踩車子是他唯一的任務,我也就縮口不問了。鵑姨竟然居住在如此荒僻的鄉間,使我殊覺不解;一個獨身女人,手邊還有一點錢,為什麼不在城市中定居,而偏偏到鄉下來種花養草呢?如果對花草有興趣,在城市裡照樣可以一個小花園,何苦一定要住在窮鄉僻壤裡呢?但是,從我有記憶力起,就覺得鵑姨不同於一般女人,自也不能用普通的眼光來衡量她了。鵑姨是媽媽唯一的妹妹,但是長得比媽媽好看,媽常說我長得有幾分像鵑姨,或者也由於這原因,鵑姨對我也比對弟妹們親熱些。鵑姨只比媽媽小兩歲,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據說她年輕時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卻很反常。她一直沒有結婚,到臺灣之後,她已三十幾歲,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子,許多人說她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錢。五年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筆遺產。葬了老人之後,她就南來買了一塊地,培養花木,並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農場。自從她離開臺北,我們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她會到臺北去和我們團聚幾天,用鉅額的壓歲錢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得滿滿的。車子停在一個農莊前面,一大片黃土的空地,裡面有幾排磚造的平房,車伕煞住了車,跳下車來說:“到了!”到了?這就是鵑姨的家。我跨下車子,好奇地四面張望。空地的一邊是?福辛教醮笈:鴕惶跣∨u詘蠶械某災靜蕁b嘏苤θ海ι峋徒秈諗#傅吶員擼#訃ι岬畝悅媸欽浚橋┐宓哪侵址孔櫻┣劍叨ィ虻サ拇白雍兔擰?掌錈致靜菸逗圖ε5男繞也嗤房慈ィ諼疑肀呔投閻礁鋈爍叩牡靜荻選掖蛄恐鬧埽徽蠊販屯蝗槐⒌腦諼疑硨笙炱穡一贗芬豢矗恢換潑拇蠊氛鈈錐竇畝暈頁謇礎掖蟪砸瘓琶ε雲覆健9販拖勻瘓宋堇鐧娜耍銥吹驕橐檀右簧讓爬錙艹隼矗吹轎遙噝說慕兄骸靶≥潰愕降桌戳耍彼抵腫啡ズ暨襯侵還罰骸巴恍斫校∽嚦蔽蟻蚓橐膛莧ィ侵還範暈姻費纜凍藎砹鏤匚夭煌#刮ε隆>橐探校骸鞍⒌攏淹┢鵠窗桑?br>那個接我來的車伕大踏步走上前來,原來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隻結實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隻狗的頸項,把它連拖帶拉的走了。我走到鵑姨身邊,鵑姨立即用手攬住了我的,親切的說:“爸爸媽媽都好嗎?”

“好。”我說。我跟著鵑姨走進一間房間。這房子外表看起來雖糙,裡面卻也潔淨雅緻,牆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綠,居然也講究的釘了紗窗和紗門。這間顯然是鵑姨的臥室,一張大,一個簡單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脫掉草帽,鵑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細的望著我說:“讓我看看,怎麼,好像比過年的時候瘦了點嘛!”我的臉有些發熱,最近確實瘦了,都是和端平鬧彆扭的。我笑笑,掩飾的說:“天氣太熱,我一到夏天體重就減輕。”

“是嗎?不要緊。”鵑姨愉快的說:“在我這兒過一個夏天,包管你胖起來!”天呀!鵑姨以為我會住一個夏天呢!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在懊悔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會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會怎麼樣呢?或者一氣之下,就更去找別的女孩子,他就是那種個的人!我心中癢癢的,開始覺得自己走開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臺北去。

“坐火車累了嗎?”

“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鵑姨。她穿著一件布的藍條子衣服,寬寬大大的,衣領漿得很。頭髮在腦後束了一個髻,用一大發針著,攔繫著條帶子,一種標準的農家裝束,樸實無華。但卻很漂亮,很適合於她,給人一種親切而安適的覺。

“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間來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電報,嚇了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麼事呢,原來是通知我你來了,趕緊準備了一間房子,看看缺什麼,讓阿德到高雄去給你買。”穿過了鵑姨房間的一道小門,通過另一間房間,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門直通廣場,有兩扇大窗子。房內光線明亮,最觸目的,是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竹筒做的花瓶,瓶內著一束玫瑰,繞室花香,令我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還沾著晨,顯然是清晨才採下來的。我歡呼一聲,衝到桌前,湊過去一陣亂嗅,叫著說:“多好的玫瑰!”

“自己花圃裡的,要多少有多少!”鵑姨微笑的說。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實上,那只是一個竹筒,上面雕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勁節。”鵑姨不在意的說:“這花瓶是阿德做的。”阿德?那個又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麼。室內的佈置大約和鵑姨房裡差不多,一個帶著大玻璃鏡的梳妝檯顯然是從鵑姨房裡移來的。上鋪著潔白的被單,我在上坐下去,一種鬆脆的聲音簌簌的響起來,我掀開被單,原來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鵑姨說:“墊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試試看。”

“哦,好極了,鵑姨。”

“我說你先洗個臉,然後睡一覺,吃完午飯,你可以到花圃去看看。”鵑姨說,一面揚著聲音喊:“阿花!阿花!”聽這個名字,我以為她在叫小貓或是小狽,但應聲而來的,卻是個十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小丫頭。鵑姨要她給我倒盆洗臉水來。我這樣被人侍候,覺得有點不安,想要自己去水,鵑姨說:“這兒沒有自來水,只有井水,你讓她去,她整天都沒事幹。”後來我才知道阿花是鵑姨用五千元買來的,她的養父要把她賣到高雄的私娼寮裡,鵑姨就花了五千元,把她接了過來。洗了臉,我真的有點倦了。在火車上一直想著和端平的事,本就沒闔過眼,現在確實累了,連打了兩個哈欠,鵑姨問我要不要吃東西?我在火車上吃過兩個麵包,現在一點都不餓。鵑姨拍拍我的肩膀,就出去了。我關上房門,往上一躺,那簌簌的稻草聲使人鬆懈,那觸鼻而來的草香也令人醺然。我闔上眼睛,端平的臉又跑到我的腦中來了,我猜測著他找不到我之後會怎樣,又懊惱著不該輕率地離開他,帶著這種懷念而忐忑的情緒,我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二我做了許多個夢,斷斷續續的。每個夢裡都有端平的臉,他像個幽靈似的纏繞著我,使我睡不安穩。然後,我醒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從窗口透進來的斜斜的光,然後我看到窗外的遠山,和近處?傅囊喚恰r皇奔洌矣行┿恢雷約褐蒙硨畏健易嗔艘幌攏喲採鹹狡鳶敫鏨磣永矗謔牽銥吹槳⒒ㄕ諉瘧叩囊巫永錚誥簿駁姆烊抑裁矗吹轎倚牙矗⒓湊酒鶘恚σ饕韉乃擔骸澳闥撕鎂茫衷詼伎烊闃恿恕!?br>是嗎?我以為我不過睡了五分鐘呢!我下了,伸個懶,發現洗臉架上已經放好了一盆清水,沒想到我下鄉來反而被人侍候了。我望望阿花問:“你縫什麼?”

“窗簾。阿德哥到高雄買來的。”我看看那毫無遮攔的窗子,確實,窗簾是一些很需要的東西,鵑姨想得真周到。洗了臉,梳梳頭髮,鵑姨推門而入,望著我微笑。

“唔,”她很得意似的說:“睡得真好,像個小嬰兒,餓了吧?”不錯,我肚子里正在咕嚕咕嚕的叫著,我帶著點怯意的對鵑姨微微一笑。還沒說什麼,一個“阿巴桑”就託著個盤進來了,裡面裝著飯和菜,熱氣騰騰的。我有些詫異,還有更多的不安,我說:“哦,鵑姨,真不用這樣。”

“吃吧!”鵑姨說,像是個縱容的母親。我開始吃飯,鵑姨用手託著頭,津津有味的看著我吃。我說:“鵑姨,你怎麼沒有孩子?”鵑姨愣了一下,說:“有些人命中註定沒有孩子,就像我。”

“你喜歡孩子嗎?”我再問。

“非常非常喜歡。”鵑姨說,慈祥的望著我,彷彿我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忽然間,我瞭解了鵑姨的那份寂寞,顯然她很高興我給她帶來的這份忙碌,看樣子,我的來訪給了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吃過了飯,鵑姨帶我去看她的花圃。室外的陽光十分厲害,我戴上草帽,鵑姨卻什麼都沒戴。我們走過廣場,又通過一片小小的竹林,林內有一條踐踏出來的小路,小路兩邊仍然茁長著青草。竹林外,就是一片廣闊的花圃,四面用竹籬笆圍著,籬笆上爬滿了一種我叫不出名目來的大朵的黃爬藤花?槊排員哂幸患芾鮮降模萌斯げ榷乃擔饈焙潁桓齔嘀仙淼哪腥耍髦敷遙┥碓諦蘩砟撬檔鬧幔橐陶咀∷擔骸霸趺囪堪⒌攏檔煤芾骱β穡俊?br>阿德迅速的站直了身子,轉頭看看我和鵑姨,把斗笠往後面推了推,黑的兩道眉,搖搖頭說:“不,已經快修好了,等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可以試試放水進去。”他站在那兒,寬寬的肩膀結實有力,褐的皮膚在陽光照下放著一種古銅的光,手臂上肌隆起,汗珠一顆顆亮亮的綴在他肩頭和膛上,充分的散漫著一種男的氣息。我不被他那鐵鑄般的軀體呆了。這使我又想起端平,那白皙溫雅的面貌,和麵前這個黝黑壯的人是多麼強烈的對比!

“今天的花怎樣?”鵑姨問。

“一切都好。”阿德說,走過去把籬笆門打開,那門是用鐵絲絆在柱子上的。我和鵑姨走了進去,一眼看到的,紅黃白雜成一片,觸鼻花香。在隆起的花畦上,大部分栽植著玫瑰,有深紅、粉紅和白三種,大朵的,小朵的,半開的,全開的,簡直美不勝收。鵑姨指著告訴我,哪一種是薔薇,哪一種是玫瑰,以及中國玫瑰和洋玫瑰之分。越過這一片玫瑰田,有一大片地培植著成方塊形的朝鮮草。接著是各種不同顏的扶桑花、木槿花和萬年青、變草。再過去是各式‮花菊‬,大部分都沒有花,只有枝葉,因為還沒有到‮花菊‬的季節。接著有冬天開的茶花、聖誕紅、天竺等。我們在群花中繞來繞去,走了不知道多少路,鵑姨耐心的告訴我各種植物的花期和栽培法,我對這些都不大留意,那五斑斕的花朵已讓我目不暇給了。

在靠角落裡,有一間玻璃花房,我們走進去,花房中成排的放著花盆,裡面栽著比較珍貴,而在臺灣較少見到的花木,大部分也都沒有花,只是各種綠植物。鵑姨指示著告訴我:百合、鳶尾、苜蓿、鬱金香、金盞、蜀葵…還有各種吊在房裡的蘭花,有幾棵仙人掌,上面居然開出紅的花朵。鵑姨笑著說:“這是阿德的成績,他把蘭花移植到仙人掌上來。”

“什麼?這紅的是蘭花嗎?”我詫異的問。

“是的,它收仙人掌的養分生存。”這真是生物界的奇蹟!一種植物生長在另一種植物上面!我想,動物界也有這種情形:像寄居蟹、甚至人類也一樣,有種人就靠收別人的養分生存。想到這兒,我不啞然失笑了。走出花房,鵑姨又帶我參觀各種爬藤植物,蔦蘿、紫薇、喇叭花和常藤,在一塊地方,成片的鋪滿了紫、紅和白的小草花。鵑姨告訴我那叫作,是一種隨處生長的野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我覺得很好看,比一些名貴的花好看。參觀完了花圃,鵑姨帶我從後面的一扇門出去,再把門用鐵絲絆好。我們沿著一片菜田的田埂繞出去,我知道那些菜田也是鵑姨的。又走了不遠,有一個水塘,塘裡有幾隻白鵝在遊著水,塘邊有幾棵大的榕樹,垂著一條條的氣,樹下看起來是涼陰陰的。我們過去站了一會兒,鵑姨說:“塘裡養了吳郭魚,你有興趣可以來釣魚。”

“這塘也是你的嗎?”我問。

“是的。”從塘邊一繞過去,原來就是花圃的正門。阿德正踩在水車上面,把水車進花圃裡去,看到我們,他揮揮手示意,繼續踩著水車,兩隻大腳忙碌的一上一下工作著。鵑姨仰頭看看他,招呼著說:“差不多了,阿德!也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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