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棄兒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孩子們總是追在她後面,肆意哈哈大笑,並且喊道:“羅娜有男朋友了,大塊頭羅娜有一個瘋男朋友,羅娜的男朋友又呆又笨。”後來,當愚可能自行走動時(他邁出第一步那天,她到萬分驕傲,好像他真的只有一歲大),他一個人出去,走到鎮內的街上,孩子們立刻把他圍起來,衝著他嘻嘻哈哈,大聲冷嘲熱諷,為的是看一個大人在恐懼中遮起眼睛,畏縮成一團,只能以啜泣回應他們的樣子。她有好幾十次從屋裡衝出來,對他們大吼大叫,並揮舞著一雙巨大的拳頭。

就連成年男子都懼怕那雙拳頭。她帶愚可到加工廠上工的第一天,工頭在他倆背後的鄙評語剛好被她聽見,她轉身一記重拳就把工頭打趴了。加工廠評議會因此罰她一週的薪資,要不是鎮長出面替她講情,指出她其實是因為受到挑釁,他們可能還會送她進城,讓她在大亨的法庭中接受進一步審判。

她多希望愚可停止回憶。她知道自己無法給他什麼,她知道要他永遠維持這種心靈空白的無助狀態,實在是一種自私的想法;但從沒有人如此百分之百依靠她,她害怕再過那種寂寞孤獨的子。

“你確定自己記起來了,愚可?”她問。

“是的。”他們在田野間停下腳步,太陽將周圍一切都染上火紅的彩,輕柔、幽香的晚風即將吹起,棋盤般的灌溉渠道已開始轉成紫

他說:“當我的記憶重現時,我信得過它們。羅娜,你知道我可以。比方說,你並沒有教我說話,是我自己記起那些字句的。對不對?”她勉強答道:“是的。”

“我甚至記得在我能說話之前,你帶我到田野間的那些往事。我一直不斷記起新的事物,昨天,我想起你曾經為我抓來一隻薊荋蠅。你用兩隻手把它罩起來,要我將眼睛湊到你的兩拇指之間,好看見它在黑暗中閃耀紫和橘的光芒。我哈哈大笑,硬要把它從你手中抓來,結果給它飛走了,害我哭了一場。當時我不知道那是薊荋蠅,也不知道跟它有關的任何事,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一清二楚。你從來沒告訴我這件事,對不對,羅娜?”她點點頭。

“但它的確發生過,對不對?我的記憶是真實的,對不對?”

“是的,愚可。”

“而現在,我記起了自己過去的一件事。一定曾經有個過去,羅娜。”一定曾經有個過去。每當她想到這裡,心頭就到一陣沉重。那是個不一樣的過去,與他們現在的生活完全不同。那是在另一個世界上,這點她明白,因為薊荋這個名稱他始終想不起來。她必須教他認識這個名稱,那代表弗羅倫納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一樣東西。

“你到底記起了什麼?”她問。

面對這個問題,愚可的興奮似乎突然消失無蹤。他猶豫不決地說:“我不清楚,羅娜。只是想起我曾經有份工作,而我知道那是什麼工作。至少,就某方面而言。”

“是什麼工作呢?”

“我分析‘一場空’。”她猛然轉過頭來,凝視著他的雙眼,還將手掌按在他的前額一陣子,直到他不悅地將頭撇開。

“不是又頭痛了吧,愚可?是不是?你有好幾個星期沒頭痛了。”

“我很好,你不要煩我。”看到她垂下眼瞼,他趕緊說:“我的意思不是說你煩我,羅娜。只是我覺很好,我不要你為我擔心。”她隨即神一振。

“‘分析’是什麼意思?”他知道一些她不懂的詞彙,想到他曾是個多麼有學問的人,她就到非常卑微。

他想了一下:“意思就是…意思就是‘拆開來’。你知道的,就像我們會拆開一個分類器,以便找出掃描光束對不準的原因。”

“喔。可是愚可,‘一場空’的意思不就是什麼都沒有嗎?那還有什麼好分析的呢?這本不是一份工作。”

“我沒有說我什麼也不分析,我是說我分析‘一場空’。”

“那不是一樣嗎?”開始了,她想。她開始說傻話了,他很快就會受不了,把她甩掉。

“不,當然不是。”他深深了一口氣“不過,只怕我自己也無法解釋,我記得的只有這麼多。但那一定是一份重要的工作,覺起來是那樣。我以前不可能是個罪犯。”瓦羅娜心虛了,她實在不該把那件事告訴他。她曾經安自己,警告他的目的只是為了保護他;現在她卻覺得之前自己之所以那樣做,真正的用意是為了將他綁得更緊。

那是他剛開始說話的時候。變化來得太突然,害她嚇了一大跳,她甚至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鎮長。等到下一個休工,她從一生積蓄中取出五個信用點(反正不用留著當嫁妝,因為永遠不會有哪個男人跟她結婚),帶愚可去城中看一個醫生。她握著一張紙片,上面有醫生的姓名與地址。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戰戰兢兢找了兩個小時,才在支撐上城的巨柱之間找到那座建築物。

她堅持要陪在愚可身邊,結果看到醫生用許多奇怪的儀器做出各種恐怖的事情。愚可的頭被放在兩塊金屬中間,像晚間的薊荋蠅一樣發出光芒,她看了一急,趕緊跳起來試圖阻止。結果醫生叫來兩個人,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拖出去。

醫生在半小時後走出來,面對著高大而眉頭深鎖的她。她在他面前到坐立不安,因為他是一名大亨,儘管他的診所是開在下城。不過他的眼光相當溫和,甚至可算是親切。他用一條小巾擦著手,隨即將它丟進垃圾桶,雖然在她眼中那條巾還乾淨得很。

“你是在哪裡遇到這個人的?”他說。

她謹慎地把經過情形告訴他,只透了最基本的梗概,完全沒有提到鎮長與巡警。

“這麼說,你對他一無所知?”她搖了搖頭:“以前的事都不知道。”他又說:“這個人接受過心靈改造。你知道那是什麼嗎?”起初她又搖頭,但隨即壓低嗓門生硬地說道:“對瘋子做的那種事嗎,醫生?”

“還有罪犯。改造心靈是為了他們好,那樣能讓他們的心靈恢復健康,或者改變使他們想要偷竊、殺人的那些部分。你瞭解嗎?”她聽懂了。

“愚可從沒偷過任何東西,或者傷害任何人。”她漲紅了臉對醫生說。

“你管他叫愚可?”他似乎覺得有意思“聽我說,在你遇到他之前,他曾經做過什麼,你又怎麼知道呢?從他心靈目前的狀況,我們很難做出判斷。那次改造很徹底、很殘酷。我不敢說他的心智有多少被徹底消除,又有多少是由於震撼而暫時喪失。我的意思是說,過一段時間,有些部分會恢復過來,就像他的語言能力,可是並非全部。總之他應該置於監視之下。”

“不,不,他一定得跟我在一起。我一直把他照顧得很好,醫生。”他皺了皺眉,然後聲音變得更溫和:“好吧,我是為你著想,小姐。並非所有的壞心眼都能除去,你不會希望哪天他傷害你吧?”這時,一位護士把愚可帶了出來。她還發出一些聲音哄他閉嘴,就像對待嬰兒一樣。愚可將一隻手放在頭上,茫然瞪著前方,直到目光聚焦在瓦羅娜身上,才伸出了雙手,虛弱地喊道:“羅娜——”瓦羅娜一個箭步向愚可衝去,把他的頭擱在自己肩膀上,緊緊地抱住他。她對醫生說:“無論如何,他絕不會傷害我。”醫生語重心長地說道:“當然,不過他的病歷必須報上去。我想他原本一定是在有關當局監管之下,以他目前的身體情況看來,真不知道他當初是怎麼逃出來的。”

“這是不是說他們會把他帶走,醫生?”

“恐怕是的。”

“拜託,醫生,別那樣。”她解開手帕,出五枚亮晶晶的合金信用幣“你可以全部拿去,醫生。我會好好照顧他,他不會傷害任何人。”醫生看了看送到他手中的信用幣:“你是個廠工,是不是?”她點了點頭。

“他們付你一週多少錢?”

“二點八個信用點。”他輕輕拋起那些硬幣,又用手接住,響起一陣清脆的叮噹聲。然後,他把硬幣送到她面前:“拿去,小姐,我不收錢。”她驚喜地收下來:“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吧,醫生?”不料他卻答道:“恐怕沒辦法,這是法律。”在回去的路上,她拼命緊緊抓住愚可,帶著沉重的心情一路橫衝直撞。

一週後,超視新聞幕上有一則新聞,說本地某條運輸電力束暫時故障時,有位醫生在迴旋機墜毀的意外中喪生。她覺得死者的名字很眼,當天晚上回到家取出那張紙片,結果發現是同一個名字。

她很傷心,因為他是個好人。很久以前,曾有個同事向她提到這個名字,說他是個大亨醫生,對廠工們很好。於是她將紙片收起來,以備緊急時可向他求助。而當緊急情況發生之際,他的確也對她很好。但她的喜悅蓋過了悲傷,她想他大概還來不及告發愚可。至少,從沒有人到村鎮來調查。

後來,當愚可的理解力恢復許多時,她曾經告訴他醫生的那番話,好讓他乖乖留在鎮裡,以免被人抓走。

愚可搖著她的身子,將她從冥想中拉回來。

“你沒聽到我說什麼嗎?如果我原來有份重要的工作,我就不可能是罪犯。”

“難道你不可能做錯事嗎?”這句話她說得有些遲疑“即使你以前是個大人物,你也有可能犯錯,就算大亨…”

“我確定自己沒有。可是我必須找出真相,好讓別人也確定,難道你不瞭解嗎?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我必須離開加工廠和小鎮,去發掘自己更多的過去。”她的驚恐升了一級:“愚可!那太危險了。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就算你以前分析‘一場空’又怎麼樣?找出更多真相為什麼那麼重要?”

“因為我記起了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他輕聲說道:“我不想告訴你。”

“你總得告訴什麼人,你可能會再忘記。”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沒錯。你不會告訴任何人,是吧,羅娜?萬一我又忘掉的時候,你就是我的備份記憶。”

“當然,愚可。”愚可四下張望一番。這是個美麗的世界,瓦羅娜曾告訴他,在上城有個閃爍的巨大招牌,那招牌甚至比上城還要高好幾英里,上面寫著:“在整個銀河中,弗羅倫納是最美麗的行星。”他環顧四周時,的確相信這一點。

“這是個可怕的記憶,”他說“可是每當我的記憶恢復時,想起來的事總是正確無誤。今天下午,它浮現了。”

“什麼事?”他凝望著她,臉上充滿驚懼的表情:“這個世界每個人都將死去,整個弗羅倫納上每一個人都將死去。”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