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綠霜已白II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只是那黃花梨木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內裡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出稍許為難神。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間繁複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惟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板結,繡工巧如天孫,更因使新繅的原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觸手卻依然如清風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於喪氣地坐回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了。回想著宮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裡,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一照之下,又嘆了一聲。既是穿了襦、裙,頭髮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幞巾內。海市乾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髮。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才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胡亂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灑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裡靜了,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了。

笑影凝在她麥金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懾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的,自烏黑皎白裡直透出鋼藍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裡,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於別處都猶為寬宥於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惟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倒也並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麼,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了。”他太息著,低聲笑道。

“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了疑雲,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裡若是有了什麼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他微笑地說。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豔的面孔神逐漸哀慼,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

“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畔卻含了一絲淒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了,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御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了。”他丟下話來,便灑然回身走了,步子不急,卻極大。

海市猛然雙手掩住了面孔。再抬起臉的時候,手心縱橫的淚跡下竟熒熒閃爍出零星白光,支離破碎的兩個字,琅嬛。

,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了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了話。

“慢著,抬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絃,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了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了,光永遠不能直。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影裡,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裡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決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佈天下,御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閒話半句。如今殿下百餘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於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只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只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裡,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帝座上的人對身邊的人道:“這就是當年那個被鮫人所救的男孩麼?”方諸低聲答道:“是。”

“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角,聲音低如耳語,彷彿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於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地恭謹低著頭,青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裡撈出一團溼糟黏膩的黃白絲綿,託在手裡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了,另送上溼手巾來,百官看在眼裡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鬥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了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了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常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了,傳為京畿一樁笑談。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閒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託詞了風不來上朝,今怕是在朝堂上盹著了,不慎壓碎了他懷裡那蒼隼蛋。

海市跪於主帥湯乾自身後,側目看去,不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了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只右膝點地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左膝上篤定地點了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並不如何媚人,只覺得這少年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裡,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並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御駕與宮人,興致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了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麼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

“要回霽風館,只有掉頭折回去。”

“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眯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牆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燒人。趁清早涼,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了針剪書籍等物,各絲線分別夾於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細,不由輕嘆了一聲。

“姑娘有什麼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翦水瞳人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挽發,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麼這女子,一眼便看透了她?柘榴側了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了。”濯纓應了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了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淨塵土遞迴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人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只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了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

“那麼,最後一絞就是淺玉了。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了。”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只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言又止模樣,不苦笑起來:“你不必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了。”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海市震驚地睜大了眼。

濯纓眉目間神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

“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帝修年間,塗林郡出了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了半瞎,風便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鹹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了…”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後,某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了。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餘不能盲繡者,確實遣回了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了。”

“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採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了。”濯纓烏黑的眸子裡含著一層沉鬱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了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了一停。

“是——皇上?”濯纓沒有答她。回首望去,牆內榴花紛飛如血雨。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