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VI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四下靜謐,夜霧如紗動。
林木密密層層簇擁,最低凹處豁然展開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視星夜的漆黑巨眼,瑩澈而窅暗,廣闊得令人心驚。萬千細小銀芒自水面蒸騰起來,如煙如絮,向著天宇浮游飛昇,瀲灩湖光底下汪著一池濃釅的墨,彷彿埋藏了深不可測的秘密。
兩匹巖羚馬想是跑了太遠的路程,焦渴難忍,早已直衝進眼前湖水埋頭痛飲。
緹蘭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卻是明透無垢的,從指縫間漏下去,回聲清寂。她欣喜不能自地笑了起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孩童。終於,這片傳說中有隱秘水道與海底相通、深埋無數寶藏的湖,她還是尋到了。
隔著廣漠煙波,對岸驀然起了一處細小火苗,倒影在烏銀的水面上逶迤著直鋪到湖心。轉眼又是兩三朵火焰相繼點亮,攪碎了粼粼光暈。
湯乾自忽然拽起緹蘭,帶著她急退數步遠離岸邊,藉著方才那數點火光,他發覺一道隱約波紋破開湖面,朝他們過來了。
那是一個人,自水底向著湖岸上行走,漸漸出了頭顱、脖頸與赤
的上身。
“震初…怎麼了?”緹蘭被湯乾自籠在懷裡,茫然發問。
湯乾自卻不答她。
青紫長髮溼淋淋地貼著峻削臉頰,額上花樣繁複的黥紋一直盤繞到眼下,那個人看起來頗為年輕,線條
暢的筋
上覆有溼滑肌膚,泛著深海魚類的灰青
。身姿纖瘦
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雲杉的弓脊微微曲張,蘊含著沉默的力量。
湯乾自耗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壓抑住喉間即將爆發的驚喊。
那些從東陸來的亡命海賊們並不買龍尾神的賬,他們會闖入這片密林,咬著魚鰾氣囊跳進湖水,向夢想中的寶窟潛下去。為什麼他們中的一些再也沒有回來;為什麼一些落海港酗酒度
,很快會在某一個清晨被人發現倒斃街頭;為什麼還有一些回到了家鄉,但從此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淺緩,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開,隨著他一步一步近前,出了手上提著的魚筋弩,和
下鋼甲一般的銳亮鱗片。並無腿雙,人身下生著一條修長強健的蛟尾,盤立於地,如上古神話中的龍神後裔。東陸雖從不將鮫人奉為神祗,卻也極少有人親眼目睹過他們的形貌。那樣非人間的美,數千年前那些在風濤間掙扎求生的西陸先民初次見識之時,除“龍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無以名之了。
“那是什麼?”緹蘭蹙眉諦聽水聲。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異類,此刻與他們不過二十步距離。
湯乾自心裡思量著魚筋弩程既遠,力道又十分沉重,貿然發難絕無勝算。即便他纏住了眼前鮫人,緹蘭目盲,獨自逃生亦極為危險,一時間竟束手無策,只得攬著她又退了幾步。一匹巖羚馬似是飲飽了,優遊地漫步噬草,漸漸靠近了他們身邊,渾然不知兇險的模樣。
見湯乾自一意退避,那鮫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著身側抬起手中弩機,只聽得銳聲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飲水的巖羚馬痛嘶一聲,倒地斃命,想來箭鏃是淬了毒的。他又將生著青藍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劃,神漠然,彷彿是劃地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後蛟尾扭轉,旋身向湖裡去了。不一會兒,又是鏡湖寧寂,山林潑墨,若不是那匹馬屍還倒在水中,湯乾自幾乎要以為是幻夢了。
對岸的火光漸次熄了,可是四處星星點點,又有火光相繼亮起,或許是遠處有鮫人相互傳遞消息。
嗤地一聲,身後引燃柴草似的聲音令他心頭又是一寒。緹蘭也自先驚呆了,轉眼間又明白過來,欣喜若狂掙脫了他的手臂,循聲跑了過去。
一朵明麗的火焰之花當風搖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邊枯槁如鐵的枝幹。那樹木沒有葉子,枝條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間零落地綴有拳頭大的瑩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閃爍,細細看去竟是蒙著一層絕薄的冰殼。
緹蘭低低驚歎一聲,向那火焰的融融溫暖伸出手去,卻一下子被燎著了,了口涼氣,縮回手指來輕輕吹著。
“緹蘭!”湯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麼樣子?”緹蘭也不生氣,微笑著朝他回過頭來,臉上光彩照人。
他剛要答話,她卻又踮起腳來,孩子氣地兩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還是別告訴我。”恰在此時,那朵火焰之花燃燒得愈發劇烈,燦爛至不可直視的程度,一陣山風急掠而過,卻“撲”地熄滅了,飛散的白煙裡出原本模樣,是碩大淡青花朵,重瓣攏成碗盞形狀,又
出蛾須一般細滑的花葯。
湯乾自瞥見緹蘭鬢邊足金打造的妝花,一瞬間醒悟過來——那就是纈羅,烘乾浸酒飲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裡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起,每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
臆中深不見底的空
。
“震初,你說過會帶我走。”緹蘭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風裡送來遠處火焰噼啪跳蕩的聲音。
“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他安撫地握著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語調卻黯然“那是我迫你的,或許你並不情願。”
“何苦這樣說。”他嘆道。
她還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與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八成是想著這孩子怎麼這樣討嫌,恨不得當包袱甩開了吧。”湯乾自一時語,記憶的河卻已決了口,自遙遠的年歲裡奔
咆哮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