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西月復東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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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優美冷冽的聲音命令道“分開往前走。”少女們柔的
足踩過雪地,足下積雪寒冷沁骨,使得她們的步伐反而分外輕捷迅速,像是在火焰上舞踏。
“停下,就待在那兒。”帝旭揚聲道。於是那兩名少女停在十丈開外的空闊雪地上,伶仃的兩條白影子,朔風中飄揚著齊肩的烏黑的發。狩人們打開貂籠,放出籠子中的二十四隻玄貂。玄貂們脫出樊籠,紛紛避開人群,奔過雪地鑽入林間。偶有幾隻經過少女們身邊,好奇地貼著少女足邊轉了兩圈,便繞著少女的踝將身軀盤了下來,安適地臥在少女足背上。
人們皆不自覺地放輕了呼。狩貂是冬狩大典中最易出漏子的一環,沒有人擔得起那罪責。
那天的雪是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天空中翻攪著濃密的白翳,雪片如楊花般落在貂女們肩上,觸到體溫便溶為涓涓清水。很快地,少女肌膚失去了溫暖柔軟的光澤,雪片不再融化,新雪不斷灑落下來,越覆越厚。像是不堪冰凌重壓的枝條頹然折斷,一名貂女向前跪倒,旋即僕臥下去,再無動靜。她足邊的玄貂納悶地轉了一圈,嗅嗅她的面孔,而後仰天發出呦鳴。海市狠狠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垂下眼睛。
過了一刻,另一名貂女纖細身形亦微微搖晃,而後直地向後仰倒,如一樁枯樹跌臥雪地。龐大的皇家儀仗沉默地觀望著她們。風愈加兇暴,鬆散的新雪捲成一陣陣細小的銀
,少女們的烏髮很快被掩埋,眼前只餘下一個嶄新純潔的銀妝世界。
海市聽見輕輕一聲手指骨節握出的脆響。她轉動視線,看見了她左側的那個人。那人從青狐裘裡出的拳緊緊地握著,指節發白。她右側的人手裡執著鞭子,拇指焦躁地摳著鞭柄上裹的
革。她身前的人將手垂在身側,彷彿是很有些悠閒地用食指輕叩大腿——倘若不是御前不許佩劍,那正是平
長劍該在的地方。他們沉默著,她看不見他們的面孔。海市抬起頭來茫然四顧,齊整明麗的五
方陣一絲不亂。這靜默浩大的奢華隊列裡,人人都在思索著什麼?樹林裡傳來細小的呦鳴,先是怯怯的一聲。貂女身邊的那兩隻玄貂立即昂起頭來急切呼喚。樹林裡應答的呦鳴聲又多了一個,兩隻潤澤純烏的玄貂將腦袋鑽出樹叢,靈巧地跑到雪地裡同伴的身邊,畏縮地嗅了嗅貂女,一面嗚嗚鳴叫,一面用身體磨蹭貂女的臉頰。樹叢中簌簌作聲,一隻又一隻玄貂鑽了出來,全然不顧十丈遠處便有數百人類,紛紛奔向貂女身邊,在一片冷白中攢成烏茸茸的兩團,像一
活的貂絨毯,嚴密地遮擋著寒氣的侵襲。
幾十名狩人牽開四丈寬的網罟,躡足向貂群走去。玄貂們不閃不避,偶有一聲兩聲呦鳴,身體卻反而將貂女護得更緊,擠擠挨挨地縮成一團,終於被一網打盡。此時便有一名狩人頭目將網罟的索送到方諸面前,再由方諸轉呈帝旭,將那數十隻網中之貂象徵
地牽住。狩人們戴了牛皮的手套,探手入網,將玄貂逐只捉出,它們這才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慌亂抓撓起來,發出尖銳的嬰兒般的哭喊。網罟內的貂漸漸少了,才看見貂女怔怔地坐在一片斑駁的紅中間,隔著網罟,轉動惶惑的眼,過了許久,終於發出淒厲的叫嚷。那聲音彷彿一道冰冷刀鋒衝破網罟,在同一瞬間刮過每個人的後頸。貂的皮
一旦破損玷汙便失去價值,捕捉它們不可使用刀劍獸夾,即便將它們騙入陷阱,它們亦會瘋狂地互相撕扯,將彼此稀世的皮
抓得支離破碎。北方諸國傳入的貂女誘捕法能夠最大限度地保存它們的
皮,對這些無知善良的動物來說,貂女是最好的誘餌,亦能減少許多互相抓傷的可能。
帝旭冷淡地丟開手中的網罟索,小黃門立刻上來接下了,另有人送上弓箭。
貂女坐在網中,低頭俯視自己的雙手。從臉面到軀幹手足,貂爪撓出的鮮紅傷痕織密佈。寒冷沒能凍結了痛楚,一滴淚從眼眶淌至指尖,處處牽痛,最終滴落之時,在雪地上濺出一點觸目的血
。
冰原上恍如遠遠開了兩簇違背季節的野火花。海市的眼睛失去焦距,不過是單純的紅與白,卻彷彿在她面前猛然展開了千里無垠的藍。沉重凝滯的藍湧動起來,向她兜頭壓下,不能呼
。鋼灰的鯊鰭、湛青糾結的長髮、
光溢彩的鮫珠、兵士猙獰的面容,記憶砰然迸碎,無數銳利碎片塌落。腥鹹滋味在牙間泛開,右手手心隱隱作痛。海市低頭俯視雙手,並沒有傷痕,她卻漸漸覺得了那疼痛的形狀。
她抬眼慌亂地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身影。千人萬人中,她亦能一眼分辨出他來,如同林中獨秀的杉樹,並不如何魁偉,卻自有拔傲岸之氣,超然出群——縱然是揹負著那些屈辱的名分。他與帝旭都已將裘皮脫去,教個小黃門一旁捧著,
出裡面騎
裝扮,單手拎著儀典用的八尺長弓,容姿依然英武豪曠如貴胄少年。
本朝六百七十餘年,經歷了五十三名褚姓皇帝之統治,其中不乏昏君暴君。氓民的立命之術不外一個“忍”字,六百餘年間最浩大的動亂就發生在二十二年前,宵衣旰食、執法明峻的帝修麟泰年間,昏君治世的年頭卻往往更加平靖。這個國家太過龐大巧,即便放任不管,它亦能自己經營自己,支撐著走上許多年——帝王卻總是要死的。人生數十年,昏君與暴君的多半還要更加短些,在萬民與帝王的角力中,帝王是永遠的敗者。然而帝旭令他們畏懼。民間或有傳言,仍指望著帝旭是一時為佞臣所欺。可是朝臣們知道他不昏聵,不矇昧,他深知何謂天理仁道,並親手將其破棄。他殺戮時大睜著雙眼,毫不避忌罪愆,即便絕情狠辣如方諸,亦只不過是他的身外之身。可怕的是,十四年已然過去,這兩人的軀殼卻不曾沾染一絲衰朽的氣息。人人都知道世間不會有不老不死的暴君,但常識永遠阻擋不了恐慌的巨
。
如同透過各皮裘看見了那些若有所思的手,海市亦彷彿聽得見身邊那些壓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無聲自問。
這兩個人,為什麼還不死呢?圍場中深沉的靜寂,令每一瓣六出雪花落地的聲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無聲的鉛灰的言語彷彿依然凝凍在空氣之中,壓迫得人難以呼。
帝旭隨手撥響弓弦,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紛亂振翅之聲,數十隻猛禽自四面同時撲拉拉衝出林梢,扶搖直上。那是二十四隻鷹,應二十四節氣之數,另有一隻白翎青背鷂混雜其中,象徵天地玄黃風調雨順,皇帝需得將其辨識出來,並以儀典用的八尺長弓親手殺,之後由皇親與正二位以上官員將二十四隻鷹全數
殺,不可有一隻漏網。
帝旭眼明手疾,剎那間長弓錚然鳴弦,箭似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鷂的一邊白翅。鷂子痛掙著悽慘長唳,歪斜地向樹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濃黑的眉,旋即補上穿
透背的一箭,那鷂子登時掙直了雙翼,如石頭一般跌落下來。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昶王與重臣們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方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
應到海市的視線,他轉回頭來,匆促地向人叢裡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著他清癯的臉容,終於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將六歲的她抱到肩頭上那一刻起,她已認定這熙熙攘攘世間,惟有他堪為倚靠。即便他是這樣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覺得心足。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海市順著他視線回頭望去,正看見那個送信至赤山城的軍漢在她身後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身貫箭矢的鷹屍相繼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讚歎,羽林郎們則忙於取下鷹屍爪上的金環送到司祭官手中,人們均無暇旁顧。她眼看著那軍漢打懷裡摸出個小革囊,從中取出一隻掙扎扭動的小東西——稀薄柔軟的灰
羽
,嬌黃的喙與爪——是隻孵化不滿月的鷹雛,在男人闊大的手掌裡顯得稚弱可憐。
手掌緩緩收緊,鷹雛梗著脖子,嘶聲咻咻叫著。天空中瞬間劃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鷹收起雙翼,憤怒地向軍漢頭頂俯衝下來。海市看在眼裡,脫口喊道:“當心!”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裡竟有了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後,像是從那裡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臟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隻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她驀然回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
“陳硝子!”羽林郎們要救援同僚,卻苦於手上沒有弓箭,只得頓足呼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後,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麼。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麼。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捨棄了濯纓,又怎麼不能捨棄了她?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彷彿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回去。可是那一瞬間,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裡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只要腳尖輕輕一踢,讓下的座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於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
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裡,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剎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挽結遮掩的滿頭烏髮,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髮的錦繡幞巾,長髮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間,華美得令旁人呼
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髮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
,容光懾人。
那撲朔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
視,眩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譁驚豔,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雲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著他。
她那總是與憂慮、畏懼無緣的臉容,此時卻帶有某種奇異的表情。那表情,他無從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樓,又像孩子在送燈節的河川邊追逐河燈。像一切遙不可及的幻象,渴望著,卻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得到。角含著的一絲震顫,一點點擴大、勾起,幾
潰散,卻又終於艱難地拼湊起來,成為一個淒涼的微笑。那微笑著的面龐上,兩行淚毫無預兆地劃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氣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設陷,步步為營。只要你想,不論多麼為難,我總會為你辦到。她的眼睛如是說道。
他終於沒有迴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間浮起欣而悲涼的神
。
周遭喧雜人聲漸漸止息,五旌旗冠蓋兩側退散,從人群中讓出一道通路,有人控著馬悠閒地向她走來。那人服
內外皆是高貴的黑,箭袖與挽起的前裾上密佈金線緙九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飛揚,與昶王極為相似,神情雖也倦懶,
角輕勾著的笑意卻令人膽寒。
“呵,是你。”醇清優美的嗓音,較往少了些不耐與倦怠,多了一股玩賞的興味。海市認出了那個聲音——永遠掩在
影裡,如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離開了馬鞍。原來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將她整個人輕輕巧巧從馬上拉了過來,安放在自己身前,順手拋棄了海市身上的銀狐裘,將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絨
柔細豐厚,烏緞子般的裘面中隱著均勻白
針
,俗語所說的“墨裡藏針”得風愈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偶爾沾上的雪珠,也自會瞬間消融。
假充男子參加武試本是欺君之罪,如何處置都不為過。群臣見帝旭並無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討無趣,做嚴明綱紀之諫言,心中卻都懷有惴惴之意。自從紫簪皇后殪後,帝旭少近女,後宮空虛,除了淑容妃緹蘭,只有嬪御、女史各一二人,終年難得召幸。帝旭行事任
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開,廢止已久的後宮選秀難保不會重開。
狩人們恭謹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腳邊的網罟內,數十條被扼死的玄貂屍體毫無生氣地堆疊著,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處,不見蹤影。
輕軟的玄貂拂過海市的面頰,帝旭又將她裹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