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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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雨連綿,道路斷絕,河水暴漲,外省前來購買吾鄉所產大桃的車輛,一輛也沒有到來。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來的桃子。有的裝在簍子裏,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擋雨水。有的就散亂地堆在院子裏,任憑雨水打浸泡。水桃不耐儲藏,往年裏,收購桃子的大卡車,直接開到桃林邊上,摘下來隨即過磅裝車,那些不畏辛勞的司機,連夜奔馳,第二天凌晨即可將桃子運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爺彷彿要對連續發了幾年桃運的人們進行懲罰,從桃子成開始,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替進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樹上也要爛掉。摘下來,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天一放晴,車一進來,裝車就走。但這天,本看不出放晴的預兆。

我家只種了三十棵桃樹,因為父親年老,疏於管理,產量不高,但也摘了將近六千斤。我家果籠少,只裝了十六籠,放在廂房裏,剩下來的,蒙上一塊塑料布,堆在院子裏。父親不時冒雨出去,揭開塑料布,撿起桃子觀看。每當他揭開塑料布時,我們就會嗅到一股爛桃子的味道。

我與小獅子新婚,女兒由父親帶着。父親冒雨到院子裏去,女兒也跟着跑出去。她舉着一把小傘,傘上印着許多動物。

女兒對我們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夠的客氣。小獅子給她糖,她將雙手藏在背後不接,口中卻説:謝謝阿姨。

我説:叫媽媽。

女兒瞪着眼睛,驚訝地看着我。

小獅子説: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獅子呢——她指指花傘上那個小獅子——你就叫我大獅子吧。

你會吃小孩子嗎?女兒問。

我不吃小孩子,小獅子説,我是專門保護小孩子的呀。

父親用斗笠裝進來一堆爛了半邊的桃子,用一把生鏽的刀子削着,一邊削一邊嘆氣。

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説。

這可都是錢啊!父親説,這天,一點也不體恤老百姓啦。

爹——小獅子剛剛改口,叫得有點彆扭,聽着也到彆扭——政府不會不管的,他們一定在積極想辦法。

政府就知道計劃生育,別的事哪有心管!父親不無怨尤地説。

正在這時,村委會的高音喇叭響了。父親生怕聽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裏,側耳聆聽。

喇叭裏播放通知,説公社已經與青島、煙台等城市聯繫好,他們已派出車隊,集中在五十里外吳家橋渡口那邊,設攤收購高密東北鄉的桃子。公社號召百姓,水陸並進,將桃子運到吳家橋去,價格雖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總比爛成泥好。

廣播甫畢,村子裏就沸騰起來。我知道沸騰了的不僅僅是我們村,而是高密東北鄉的所有村莊。

我們這裏雖有大河,但船的數量很少,原先每個生產隊裏有幾條小木船,但包產到户後,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羣眾中藴藏着無窮的創造力,此話一點不假。父親跑到廂房,從房樑上拿下四個葫蘆,然後又扛出四木料,提出繩索,在院子裏扎制木筏。我了外衣,只穿着褲頭背心,幫父親幹活。小獅子撐着傘,為我遮雨。女兒撐着她的小傘,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我示意小獅子為父親撐傘避雨,但父親説不用。父親肩上披着一塊塑料布,光着頭,雨水與汗水混合,在他的臉上。像我父親這種老農民,勞動時全神貫注,下手準確而有力,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當我們把筏子抬出去時,河堤上已經熱鬧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現了。與木船同時下了水的,還有幾十個木筏,綁在木筏上的,有葫蘆,有充足了氣的馬車內胎,還有白的泡沫塑料。不知誰家,還出了一個大木盆。船隻、木筏都用繩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樹上。每條衚衕裏,都有扛着桃簍的人,匆匆地走來。

那些家裏養騾子與驢子的人,已經把裝滿桃子的馱簍裝在牲口背上。幾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個泅水過來的公社幹部,身穿雨衣,挽着褲管,手提着涼鞋,站在河堤上大聲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邊,有一個綁紮得近乎華麗的木筏。四大的杉木,用牛皮繩捆綁成“井”字形。中間的空隙用鐮柄的圓木編排起來,筏子的下邊,綁着四個紅的充足氣的馬車內胎。雖然筏子上已裝上十幾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淺,可見這四個輪胎浮力強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間,還綁上了五立木,立木上撐着淺藍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陽,當然也可避雨。這樣的筏子,絕不是半天工夫能製造出來的。

王腳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頭,彷彿一個垂釣的漁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裝了六簍桃子,吃水已經很深。父親堅持要再裝上兩簍。我説:再裝兩簍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撐去。

父親可能考慮到我與小獅子是結婚第二,非要自己去,我説:爹,別爭了,您看看滿河堤的人,哪有您這個歲數還下河撐筏的?

父親説:那你小心。

我説:放心吧,我幹別的不行,鳧水還行。

萬一有大風,就把桃子掀到水裏。父親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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