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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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正在天邊燃燒,一層又一層的紅雲重重堆積,落圓而大,迅速的從半空向地平線墜落。何慕天用手支着下巴,靜靜的凝視着窗外的景緻,凝視着那晚霞由鮮紅變為絳紫,凝視着那落一分一釐的被地平線所噬,直至完全隱沒。天暗淡下來了,蒼茫的暮緩慢而從容的在草地上、柳條間散佈開來。何慕天重新斟滿了杯子,略微煩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識的看看腕錶:差一刻六點!今天她遲了,為什幺?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時散步?仰靠在椅子裏,他闔了闔眼睛,酒使他心頭熱烘烘的,血管裏奔的血似乎比往更加迅速。

"我是怎幺回事?中了嗎?"他喃喃的,無聲的自問了一句,睜開眼睛,又情不自的對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着逐漸加濃的暮,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一聲嘆息,他乾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緒使他煩躁不安,每一個孔裏似乎都有小蟲子在鑽動,令人無法平靜。酒,徒然的讓情緒更加緊張和不耐,心頭的火彷彿燃燒得更厲害了。"我是怎幺回事?"再自問了一句,蹙起眉頭,他又幹了一杯酒。抬起眼睛來,他不經心的對窗外一掃,忽然間,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振作了。

夢竹正緩緩的沿着石板小路走過去,她穿著件白小碎花的洋裝,戴着頂寬邊的大草帽,步履嫋娜輕盈,從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着。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頂大草帽解了下來,拿在手上,烏黑的髮辮垂在前,末梢扎着水紅的綢結。"一隻小粉蝶兒",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是的,這是隻小粉蝶兒,有那份翩躚的姿態,更有那份雅緻和嫵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邊,眼睛朦朧的盯着窗外那移動着的小巧人影。那擺動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後的大草帽,那時常摔動的辮梢,那款娜的舉止,這一切加起來,襯着暮靄和垂楊,是一幅動人的圖畫。他呆呆的凝視着,用全心靈去捕捉這份神奇的、令人惑的美。

夢竹向嘉陵江邊走去,站在一棵垂楊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絳紫、深紅、轉為黑暗的雲朵,一隻手拉住柳條,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於受的心境,領略着大自然間的美,領略着與夜會時那神秘的一瞬。把辮子拂向腦後,她不經意的回眸了小茶館一眼。當然,她不會發現躲在那茶館裏凝視着她的何慕天。掉回頭,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引過去了,可能水面有什幺東西讓她到了興趣,她佇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邊有石級可以下到水邊。每天早晨,這石級上是婦人們洗衣聚集之所,搗衣之聲雜着笑語,老遠都可聽到。現在,水邊一定是空無一人的,但她沿着石級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見她了。

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嘴邊的酒杯,下意識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的頭,一步步的從河堤後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視着,雖然隔着那幺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着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她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閒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他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劃出她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那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她的肢微微一旋,裙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又開始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頭張望,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的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身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説了些什幺,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她的散步?細救松焓腫プ×慫坪踉諶八擔秩壩擲蟾畔氚閹卣蚶鎩沃窈孟袷巧耍囊⊥罰諭牙細救説睦叮餃嗽諑飛夏ス攪撕冒胩臁h緩螅沃褚閎壞囊凰ね罰鶯蕕畝辶艘幌陸牛爬細救訟蛘蚶鎰呷ァ?br>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媽!你不會説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幺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裏等…"

"你説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昏茫的小街道里,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的小花。

他審視着這朵花,藍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卷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裏,打開櫃子,把那朵藍的小花放進一個緻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裏。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花菊‬,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着鉛筆,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他不知道為什幺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幺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牀上,卻看到枕頭邊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情拆閲了。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裏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

"我是怎幺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瞪視着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着,接着,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慕天: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子,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即祝健康藴文"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藴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着的大眼睛:"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裏扔去。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幺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幺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説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幺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裏,她大膽而專制的視着他,強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説!馬上説!"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幺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着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捲曲的睫翹得像兩排黑的羽扇。雖兇狠,卻美麗,美得使人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臉貼近他,火剪燙過的頭髮拂着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惑,而且暈眩。"你説!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執的説,但她的野和美麗確實使他到刺和心動。

"還不知道?"她挑起眉凝視他,然後病捌鷓劬Γ愕閫匪擔?我會讓你知道!"她會讓他"知道"?沒有,她沒有讓他"知道",她只讓他"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纏住他,不給他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她的濃眉大眼整整夜浮在他面前,她執拗而帶着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她的大裙子,她的豔麗和服裝,她慣用的香水氣味,她喜歡跳的舞曲,她的這個,她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緊緊捲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民國卅一年的天。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的眼睛,和房中她的"迫供":"你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什幺?"他裝傻。

"你愛不愛我?"

"不愛你怎幺會娶你?"

"那幺,你説你愛我,你説你生命裏只會有我一個,你説你將終身臣服於我,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説?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説!我要親耳聽你説!"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説沒有意義?"她的大眼睛視着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説!你一定要説!我非聽你説不可!"

"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她的頭俯近了他,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入他的眼底:"你不説嗎?你不肯説嗎?你不愛我嗎?"

"好的,我愛。"他屈服了。

"你生命裏只有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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