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玉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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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自早醒鸞自夢,猶記當年淚偷零。

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端本宮。

似乎沉睡了一個世紀,好像一直在做夢,看見很多模糊不清的面孔,覺既悉又陌生,想要走近些,那些面孔卻又向後退去,悦容急的直喊“別走啊,不要扔下我一個人。你們要去哪裏?帶我一起啊!”而那些人似乎聽不見,越走越遠,突然一張放大的太子的面孔湊到眼前,生氣地説:“你做事兒前究竟知不知道用腦子想想!”悦容雖想不起什麼事,心裏不自覺地到對不起他,只是一個勁央求:“佑樘,你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説着不痛哭起來,一下子就哭醒了,睜眼一看恍惚是太子的面容,還以為在夢裏未醒,使勁眼睛,看清楚了,眼前可不就是他?

原來佑樘剛抓住小皇弟的衣領把他拖出水面,就看到後面悦容已經滅頂,只剩下頭髮漂在上面。當下急忙踩水把已經沒了呼的孩子給趕來的太醫救治,自己又趕回去把水底的悦容拖出來。悦容當時似乎還有知覺,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死不鬆手,險些把他勒得閉過氣兒去。佑樘也知此時最好是給她一拳,讓她徹底暈過去才好把自己解放出來,否則兩人都要沒命。可恨自己無論如何下不了手,僵持半晌才由最後趕來的侍衞救起。悦容雖然昏不醒,但兩手猶不鬆開,並且無知覺的人會因全身痙攣而力大無比。萬般無奈,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太子爺只好手裏抱着同樣落湯雞一樣的無名女子一路招搖回到太子東宮。宮中本來就是閒人多,女人多,所以是非多。在悦容昏的幾個時辰裏,長舌婦們已經把那一幕的勝景一傳十‘傳百,傳得千變萬化,腳本多多,彩紛呈到沒人相信正本的真實了。

卻説那落水的皇子朱祐楷卻是成化皇帝的老來子,今年剛剛三歲,平十分受寵,他的生母楊恭妃因活潑伶俐也很會討憲宗歡心。今太子不顧身份跳水救人,因救得及時,兒子已無生命危險,恭妃自然十分,親自帶宮女送來衣衫給悦容換上。宮人都是一雙勢利眼,最能審時度勢,拜高踩低。太子爺將是天下共主,恭妃是當今皇上的寵妃,祐楷又是老皇帝的心頭,他們連成一體自然風頭最健,誰不趨奉?連帶着悦容都受到青睞,人還沒醒,拜訪的人已經擠破了門,大有把悦容當做太子妃一樣巴結的勢頭。佑樘平時對自己的皇弟們雖然關愛有加,但看到這些父皇的妃子們只是敬而遠之。今雖不勝其煩,卻不便發話。那楊恭妃可不會客氣,直截了當説:“姐姐們的心意,妹妹替太子爺領了。等張姑娘醒了,妹妹自然會説給她。現在太子爺受了寒,要宣太醫,各位姐姐在此不便,都請回吧。”那些妃子們儘管氣惱,誰敢説“我們不便在場,難道你就不避嫌疑嗎”都怏怏不快,各自回宮。

這邊悦容剛醒,那楊恭妃早已得知消息,第一個跑過來問候,長篇大套奉承個不了,把悦容得一愣。不容她開口,恭妃繼續自説自話:“今多虧太子爺救了楷兒,皇上十分喜悦,已經答應明在我的宮裏擺一個小小的家宴讓我對太子爺聊表謝意。張小姐是太子爺的好友,自然更是貴客,千萬要賞光。小姐今就不要回家,住到本宮那裏。雖説宮外女眷不得留宿,但你須比不得他們。皇上也已經答應了。太子爺折騰了半天,也該休息一下,本宮這就帶張姑娘過去。張姑娘,我們走吧!”不由分説,攜起悦容的手就走了。

一夜無話。那楊恭妃是明白人,看出悦容並非庸脂俗粉,不慣聽奉承話,多説無益,惹她反反倒不妙,因此只叮囑最得意的侍女紅袖好好伺候姑娘,端茶倒水殷勤些,不要讓姑娘不自在。翌,永和宮裏熱鬧非常,雖説是小小家宴,除了萬貴妃自恃身份貴重,素來不與他們往來,最近據説身體不適,更是不會出席,其他各宮主子包括名存實亡的王皇后都到了場。一時間花團錦簇,鶯聲燕語。午時一到,已顯老態的成化皇帝在笑得嬌豔如花的恭妃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因是家宴,不行國禮,大家只是站起來躬身,等皇帝就坐後再一起坐下。太子乃是今天的主角,位子就在父皇旁邊,左手邊就是悦容。老皇帝似乎對宴席毫無興趣,一直悶悶不樂,想是為萬貴妃的病體煩惱。眾人齊來捧場,無非是想看看悦容是何許人,摸一摸脾氣,看看能不能巴結得上。一見之下,姿也倒過得去,只是面無表情,神冷淡,似乎不易結。宮妃們大失所望,看到皇帝也從頭到尾沒看她們一眼,不興味索然,恨不能先走。

大家正各懷心思,食不知味,只聽得門外喝道:“什麼人!站住!有刺客!

”然後殿內眾人就聽到重物倒地的聲音。宮妃們嚇得都恨不得沒來參加這要命的家宴,兩股戰戰,攤在地上。頃刻間只見一黑衣蒙面人破門而入,手持長劍直奔皇帝而來,劍上鮮血兀自滴落,那楊恭妃嚇得嬌呼一聲就要跳起來躲開。説是遲哪是快,佑樘迅速抓起地上攤着的兩個妃子,也不看面目“嗖”

“嗖”兩下扔過去,壓在猶自發楞的皇帝和剛爬起來的恭妃身上,把皇帝遮擋得嚴嚴實實,罵道:“都不知道怎麼護駕嗎?真是毫無用處!”這廂那刺客手腕一轉,劍尖又奔向佑樘而來。悦容此時早已跳起,握着一柄短刃從後面向刺客偷襲。刺客似乎身後長有眼睛,就在悦容近在咫尺時突然轉身,一招“回頭望月”把悦容的短劍震飛,徑直陷入遠處的硃紅樑柱中。悦容右手虎口猶自發麻,不嘆:此人好深厚的內力!怎樣想法子把他的長劍打掉,比比拳腳,照師父的話説,自己應該很有勝算。可是,如何才能使他棄劍呢?急中沒生出智來,卻見那劍尖又奔太子而去。佑樘沒有刀劍防身,只好繞着柱子躲閃。眼看就要躲不過去,只見悦容一個縱身,撲在太子懷裏,那柄長劍便從後面整個沒入她的後心,把她單薄的身子刺了個對穿,前還出大半劍身。悦容卻並不倒地,反倒伸手死死抓住劍身,不讓那刺客拔出。看到此時的悦容長髮散亂,渾身鮮血,突然又轉身死死盯住刺客,勢如嗜血煞星,那刺客失卻長劍,似乎無心戀戰,轉身逃走。悦容這才在大家如釋重負的嘆氣聲中僵硬地倒下。

佑樘看着面前悦容的屍身已經發了一下午呆。他不允許任何人碰她,自己把她帶回東宮,親自為她細細擦去滿臉、滿手的血污,親自為她割得劍痕累累的雙手上了最好的金瘡葯,親自除下她滿是鮮血的外衣。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她時,正是因為佑楠拍了她的肩就挨那麼重的毒打;後來據佑楠説,因自己情急抓了她的衣袖,要不是凌寒在旁,險些捱了她的拳頭。她原是這樣潔身自愛的人,如此看重男女大防,如今他碰了她的臉,摸了她的手,又替她換衣服,要是她還有口氣在,不把他大卸八塊才怪---可是,如果她真能跳起來大發脾氣,就是給她剁上三千六百刀凌遲死了,自己又怎會有半句怨言?不但不會皺眉,反倒會甘之如飴!

難道又是因為自己抱了非分之想才會有這個結果嗎?難倒真連想一想都不行嗎?可是,在冰涼的湖水裏被她摟住脖子的一剎那,他的確覺很温暖,覺自己很強大。這世上還有誰知道他是多麼珍惜這種被別人需要和依靠的覺?所以,他不想欺騙自己,他並不是無可奈何才抱她回宮讓人議論紛紛的,他真的是捨不得放手。哪怕就抱那麼一會兒,反正他就要遵照父皇的意思娶尹直的女兒了。他明白父皇的苦心,締結這樣的政治婚姻是為了他的帝位更牢靠。他從來都是孝順父皇的,因為父皇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父皇需要他,但是需要父皇的人太多了,他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是眾皇弟的表率,他怎能去和別人爭搶父皇的關愛?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從母妃死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學會了不去愛。他也知道,這就意味着不被愛---有誰的關愛不要回報呢?即便是一時不要,時間長了肯定是要連本帶利收回的。

可是這個偶遇的姑娘是不一樣的。她愛憎分明,快意恩仇,你對她彬彬有禮,她便最是通情達理,你對她謔笑輕薄,她便加十倍回敬給你。不知為何,想到她就會覺得原來和她相與過,很舒心,很親切,就像想到親人一樣。在她溺水昏時,自己情急之下抱怨她兩聲,卻分明聽到她喚他“佑樘”對他來説這是多麼親切的稱呼啊!從前在這世上只有兩個人這樣喚過他,一個已經永遠離開他了,還有一個不知多久沒喚過他的名字了!他是別人口中的太子、儲君、三哥,再沒有人能喚他喚的如此嬌懦,如此温馨,如此讓他怦然心動、無力自拔!的確怪自己私心作怪,竟然忘了自己那天的誓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竟然會希望上天好歹眷顧自己一次,既然自己是天子,做父母的哪有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其實上天又何時眷顧過他一次?為何還會如此心存僥倖?

是他的奢望,害死了母親,換來了人人覬覦的儲君地位;同樣是他的奢望,害死了這麼好的姑娘,換來的註定是今後歲月中永無休止的自責和痛苦。想到她那嬌小的身子撲在自己懷裏的一刻,倘若換個環境,那該是多麼甜的回憶,可惜這回憶頓時被鮮血染紅。她為什麼要這麼拼命地救他?因為他是儲君嗎?因為他是未來的天子嗎?那麼父皇的那麼多妃子有誰想過用自己的身體來做天子的擋箭牌?她做到了,既不是他的妃子,也遠非他的知,自己幾乎還不怎麼了解她---只因為他是她口中的“佑樘”只因為她對他的情意就像母妃對自己的一樣,只因為她無條件地愛他,好像愛他是她的天命一樣不能背叛,愛到可以為他舍了自己的命。

“容兒,我知道沒有資格這樣喚你。反正你也不能抗議,我為什麼就不能任一回?我就要這樣喚你,容兒,容兒,容兒…你不高興就跳起來打我啊!你會拳腳功夫,我雙手只有縛雞之力,就等着挨你的打。你不是很會打人嗎?看到你打佑楠簡直太好看了。他説得對,被你打兩下的確會很幸福。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你卻躺在這兒不動。對,我想起來了,你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不得罪你,你是不會開打的。好吧,你不是最恨別人輕薄你嗎?我就親你一下,看你起不起來?”説完,真的湊上去親她的臉頰。剛湊近,就看那緊閉的美目突然睜開,寶光動,薄裏很清晰地威脅到:“你敢試一下,我就剝了你的皮,割下你的舌頭,拆了你的屋子,然後在你的英俊臉蛋上刻上幾個小烏龜,再用顏料染上顏,讓你出不得門,求生不能,求死不成!”佑樘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聽到那麼狠辣的話從那毫無血的小嘴裏奔湧而出,這才相信自己沒有神經錯亂,頓時驚喜道:“原來你沒有死啊!但你受了那麼重的傷,太醫拔你身上的劍時説你血都不了,沒救了,你怎麼突然又活過來了?”悦容笑道:“我也納悶哪!我本來是要去冥界的,可是正跟着兩個鬼差大哥走着,只聽得你嘮嘮叨叨,沒完沒了,鬧得他們腦仁疼。他們便告訴我説有人還打着辱屍的主意,叫我趕緊回來,晚了就保不住清白了!看來人家的確沒騙我!那麼我問你,你之前説的話還算不算啊?你是不是該做好凌遲的準備呢?不過好像我上了你的當了。等我扎完那麼多刀之後,你要還活着,你肯定要治我的罪,殘害太子,罪至凌遲;你要是死了,你父皇要治我的罪,謀殺儲君,株連九族,説到底還是我倒黴,活過來死過去,要是連冥君都煩了,我就沒地方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安身之所找不見,那麼我豈不是太可憐了?這樣吧,既然咱倆有緣,我可不可以留在宮中保護你?你看,我雖然本事不及,關鍵時候能救命的。就連死了,聽你不高興,都趕緊跑回來,這樣的護衞你上哪裏找去?”

“本太子卻不缺護衞,你自信搶得過凌寒嗎?留你在宮中卻不難,我正有一個絕佳的職位給你坐,這個重要位置可是非你莫屬,不過還要假以時。現在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你可知我的母妃是誰?”

“這坊間誰不知道啊?紀淑妃唄。”

“那你可知我母妃名諱是“蘭昔”二字?”

“不知道,第一次聽説。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來仔細看看這塊玉蝶上面是什麼字?”

“…你竟敢乘人之危搜我身?”

“不是不是,昨天你落水昏,是恭妃幫你換的衣服。看到這塊玉就拿給我了,後來她急匆匆帶你走了,我就忘了給你。話説回來,你那麼兇猛,我也沒膽在太歲頭上動土!”

“你知道就好。玉上有字嗎?我天天帶在身上,怎麼從來沒發現?”

“我指給你看。看,就是這兩個字,你這麼多年怎會沒看到?”

“這是字嗎?什麼字寫得這麼像花兒一樣?我可不認識這種字。”

“這是先秦大篆,懂書法的人都認得的。”

“對了,傲霜天天幫我在袖口上也繡這樣的字,那也是‘蘭昔’兩字嗎?”

“正是,袖口還有蘭草。這下你明白了嗎?”

“你是説那個紀媽媽就是你母妃?那麼你就是那個跟蟲了?哎呀,我們真是太有緣分了,原來我剛來這裏就認識你了!”

“正是如此。當時你就親口答應我永遠不走了,可是你説話不算話,不打招呼就不見了,後來我可哭了好多天呢!”張悦容心道:俺要那時候就知道你就是他,現在的你可就早歸我管了。還能容你自在逍遙這麼多年,讓那個自不量力的尹家小姐打你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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