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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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她啜泣着,体内那一个小时前所经历到的、无边的恐惧,终于在长久的僵持之后蚀尽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意义全然没。

“你还好吗,明明?”郭文安焦切打开了车门,探身进去看着他心的表妹,伸出一只手去搭她纤细的肩膀,却被李苑明一把摔开了。

“不要碰我!”她嘶声道,小小的身子在米白的羊披风里卷成了一团,虽经她竭力自制,仍然不可扼遏地抖个不休:“现在不要碰我!我受不了别人碰我!哦…”她喉中不能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彷佛随时都可能呕吐一般:“那只猪!那只猪竟敢那样碰我!那样脏的…”她又痉挛了一下,双手猛烈地着自己手臂和脸颊,好像恨不得下一层皮来似的:“我觉得自己好脏!全身都脏!我…”

“嘘,嘘,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文安安着,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都不要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吗?好好地洗个澡,睡个觉,”他看了自己腕表一眼,情不自地皱了一下眉头,迟疑地道:“我打个电话去范学耕摄影工作室,把今天预计的工作取消掉算了。看看是不是可以改到明天…”

“不!”苑明唬一下坐了起来,一手拨过她前额的黑发。她的脸依然惨白得和纸张一样,失血的嘴也仍然微微地颤抖着,可是那对美丽的眼睛里头,却已出了坚决的光芒:“我要是会让那只猪影响到我的工作,那就真的该死了!像范学耕那样抢手的摄影师,可不是天天都排得出时间来的。我…”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可以撑过去的,表哥。”文安关切地看着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苑明的子他很了解。她是那种绝对负责,对自己要求极端严格的人。而今天这个摄影的机会,可是他颇花了些心血才安排出来的。

范学耕不止是一个顶尖的摄影师,毋宁更偏于艺术家;尤其在他成名以后,一心一意往摄影艺术发展,留给商业摄影的时间大为减少,不是当红的艺人或顶尖的策划还真不容易请得动他。文安也真不希望彼此的初次合作就出这种情况。苑明对这一点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因此才会不顾一切地作这样的坚持。文安无法不为此对这个小表妹生出敬重之意,可是想到她刚刚才经历过了那么可怕的事…“你…确定吗?”文安迟疑着,清楚看见苑明的脸更白了一些。不,她不确定,他从她眼底的恐惧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来;然而她只是咬紧了牙关,微微地点了点头。

“明明…”

“我撑得过去的,表哥。”苑明咬着牙道:“反正只有一个小时而已。”

“那…那好吧。”文安站直了身子,绕列车子另一边去钻了进去,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如果苑明真能支持过去,那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他不怎么放心地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见苑明那明媚的眼睛闭得死紧,长长的睫歇在皎玉般的脸颊上兀自颤动不休;平里照人的容光雪一般白,丰润的双则抿得连一丝血都没有,显然正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她自己的情绪,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要杀人的冲动。妈的,妈的,妈的!吴金泰那个猪八戒!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实在应该更警觉一些的,否则明明也不至于…郭文安怒气腾生地超过前面那辆很不上道的车,强忍下一家伙撞将上去的冲动。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明明的心情已经够糟了,我在旁边跟着跳脚也于事无补,还是想个法子让她专心于眼前的工作是正经。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想方才发生的事了。

“不要担心,范学耕的名声好的。”他试着安自己表妹:“他那个人从来不和模特儿搞七捻三。事实上,我听说他一向对模特儿十分冷淡。对他而言,再美的女人好像都只是他摄影的对象而已。除了脸孔以外完全没有意义。只要你姿势摆得对,他本连碰都不会碰你。”李苑明无力地笑了一下。

“我可不是模特儿。”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演员…需要更多的天份,更多的创造力,更多的努力的演员!”文安唱歌一样地说着,再次超过了一辆车子。那车愤怒地在他身后猛按了好几下喇叭,文安却只是耸了耸肩膀。

“但是那对他来说本没有差别。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被他摄影的人全都一样。演员也好,歌星也好,模特儿也好。只要是漂亮的女人,看在他眼里全都一样。他反正是摄影师,不是导演。”

“你是在暗示我说,范学耕是个同恋?”文安忍不住笑了。

“我的天,不是的!至少他阁下还结过婚。而且我也没听过他和玻璃圈有什么瓜葛。”身为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郭文安自然而然地对影艺圈和文化圈里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耳能详:“听说有一次,有个新窜出头来的歌手没搞清楚状况,想去勾引他,结果…”他再看了苑明一眼,见她一付兴趣缺缺的样子,背脊得僵直,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完全不跟我合作嘛!”他指责:“振作点,明明,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进入摄影的情绪里呢?”苑明无力地笑了一笑。

“抱歉,表哥,”她颤魏魏地了口气:“我恐怕…我并没有自己原先所以为的那样勇敢。”文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

“你改变主意了吗?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这就去打电话,”

“不用了!”苑明本能地举起一只手来阻止他:“我没事,真的。事实上我已经觉得比刚才好得多了。我只是以为…”她艰难地了口唾沫,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半个小时前那丑恶的一幕再一次在她脑海中飞掠过去,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冷颤:“我只是镇定得比我自己预计中慢而已,但我不会有事的。真的。”文安不怎么确定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叉在她自己双臂上起来,而后在文安的凝视下强迫停住。

“等一下摄影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她细声细气地问,那眼神是戒惧而惶的。

平素里倔强而独立的苑明居然会作出这样的要求,立时让文安了解到:他心的小表妹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令他松了一大口气的是,苑明这回没将他的手摔开。他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

“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他庄重地道:“连一秒钟都不会!”苑明慢慢地镇定了下来,试着集中神,让自己进入她所需要的情绪里去。然而她的心思一直未能真正地平复下来。稍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她向来只在小说或电视电影中看到过的,从来也没想到真会发生…或说,差一点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又如何可能料到,这种事居然会找上她呢?再怎么说,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种需要靠出卖相来换取拍片机会的小星星啊!她只是对戏剧工作一直有着很高的兴趣,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就把课余的大部份时间都放在剧团上头;因为参加的活动多,文安表哥又是电视工作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地有了不少拍片的机会。今天这次面谈就是这么来的。

她对吴金泰即将投资的新片本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对这个会面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影视圈里的人情酬酢有时实在是难以推委。别人既然找上门来了,看在文安表哥的面子上,她不去一趟是不怎么说得过去的。原想自己不过是去看看剧本而已,谁知道…苑明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试着将吴金泰那几乎要滴下油来的嘴脸推出脑海。那肥厚的嘴,贪婪的目光,暴的抓捏…她真该为此而狂笑三声的。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苦涩地对自己说:天真到近乎无知。早在她刚刚步入吴金泰那庸俗而华丽的屋子时,就应该注意到那老不羞异样的兴奋,贪的眼光的。身为演员的自己,岂不是一向自诩有着过人的察力和识人之能么?只不过她以前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因此一直不曾提起什么戒心;等她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是…“明明,我们到了。”苑明惊跳了一下,才发现文安已经将车停在一栋大厦的旁边了。她镇静了一下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极细极细的雨丝立时对着她兜头洒落。台北的冬天呵…那昏暗的天正如她此刻的心情。苑明拉紧了自己身上的羊披风,将帽兜拉上来覆在自己头上,仰起头来去打量这栋大厦。那是一栋相当高级的办公大楼,整个外墙都是暗红的砖片;一眼看去干净明亮,连一块广告招牌都不曾见到。

文安领着她走进了大厦,简单地向管理员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她进了电梯。

“范学耕的摄影工作室在八楼。”他没话找话说,仍然很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表妹。从任何人眼里看去,都只会看到一个年轻、美丽、优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寻常的紧绷,以及她眼底偶然闪过的空茫。他愈来愈不确定今天让她到这个地方来摄影是个明智之举了。毕竟一个人可不是天天都会碰到强暴未遂这种事…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电梯的门开了。苑明机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后头跟着,注意到对门一个小老太太正探头出来往这个方向张望不休。见到他们,立时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李小姐吗?”她问,很快地上前来。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着招呼,带着点好奇注视着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慈祥的面容,以及可亲的笑意。这老太太是这间摄影工作室的招待还是秘书吗?她看来更像某个人亲的姑姑或姨妈、干妈之类。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会在某间办公室里当招待或秘书,对苑明而言,实在是一桩不可想象的事。

老太太当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领着他们往回走:“来了就好了,快进来吧。”她当先走入了那间办公室。

从正面看去,这间摄影工作室实在是干净简单:玻璃门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很简单的牌子,写著『范学耕摄影工作室”门里是一间十坪大小的会客室,摆着简单大方的办公桌和沙发椅。会客室尽头是几扇屏风,屏风后自然就是摄影的场地了。一脚踏入会客室,便可以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各种声响:人声,咆哮声,搬动器物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些声音使她紧张。也许是因为,那些声音暗示着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力,而她现在最需要的,却是开阔的空间和独处的宁静?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经绷得死紧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苑明死命地抓着那件羊披风的前襟,彷佛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线。镇定下来,丫头,她狂地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你不会有事的!你可以撑过去的!毕竟这只是摄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撑一个小时就行了!何况,现在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那老太太领着他们绕过了屏风,朝里头喊了一声:“学耕!”她喊道:“李小姐来了!”在那占地广大,堆了各器材的摄影棚中间,有个人霍然回过身来。四相接,苑明只觉得头脑里一阵晕旋。眼前这人身高腿长,肩膀和脯都比一般人来得壮实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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