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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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天来吴凤珠的病愈垂危,一天天加强着的酷暑,正在淘汰着一个又一个衰弱的生命。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但她不想死;继而,她忿忿不平了:为什么上帝如此不公平?她还没有好好活过,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追求,连失而复得的住房也没享受一下;接着,她的违抗开始动摇了:她确实到自己衰弱无力,难以再支撑下去,气都快不上来了,还挣扎什么?于是,她陷入了痛苦,在雾中沉浮着;最后,眼前渐渐透出宁静的光明,她终于接受了这个看来不可违抗的结局,变得安然了。

“过了这个夏天,就能恢复过来了。”范书鸿坐在旁边安道。

“不,我大概连今天都活不过去了。”她躺在病上看着窗外,呼有些艰难地小声说道。头放着氧气瓶,随时准备输氧。

“妈妈,”范丹妮来了,她从家里拿来了母亲要的几本相册“您好点吗?”吴凤珠点点头,她这会儿觉得好点,头脑也清醒。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自己的女儿。她轻轻摸着女儿的手,范丹妮的手一动不动,母亲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慈祥,她轻轻握住了母亲的手。

“丹林呢?”吴凤珠又想到儿子。

“他就来。”女儿答道。

范书鸿把相册打开了,竖起来和子一起看。

他和她正年轻,穿着西装,在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前微笑,在宏伟古典的卢浮前微笑,在巴黎圣母院前微笑,在纳河边微笑。我们也有过那样年轻的时候,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夫妇俩抚摸着照片慨万分。

他和她正当年,在公园的草坪上坐着,身后是绿树,是湖水,是白石桥,身前,七八岁的女儿正与三四岁的儿子在草地上玩耍。夫妇俩的目光落在儿女身上,一个红白花纹的皮球在如茵的绿草上快地滚动着。

他们用目光追踪着。红花纹,白花纹。如茵的草地,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秋风扫下落叶,像无数铜钱洒草地。大雪来掩盖。一次又一次秋风凄凄地刮过,他和她坐在草坪上,显老了,添皱纹了,层层秋霜落在脸上,他和她凝视着枯黄的草,面前没有儿女——他们大了,各自去活动了,经风雨了,见世面了。皮球呢?

那只皮球还在呢。吴凤珠说。范书鸿点点头。他们一直还保存着它,那里有儿女的童年,有他们对儿女的。在哪儿放着?范丹妮问。在藤筐的最下面。吴凤珠答道,那天翻笔记本时她还见到过它。

一张张照片记录着岁月,记录着他们的生命。秋霜一层层积累着,越来越浓重。他的身子不再直,她的头发开始花白。他和她扶着铁锹,卷着腿站在干校的水渠旁。两个人的目光久久凝视不动,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惘然。

主治大夫来了,神情温和。后面跟着几个实习医生,还有护士。白的衣帽在病边围着,问询过了,检查过了,宽过了,白队伍肃穆地走了。

丹林呢?

他有点事,一会儿就来。

她呆呆地凝视着窗外,清楚地到生命正从体内一点点离去,好像有个唧筒把她的生命之一点点走。她的脚已经发空,发凉,渐至脚脖,还在继续上移。

门轻轻推开了,王成、张海花夫妇提着水果进了病房。

“难为你们了…”吴凤珠说。

“您放宽心养病吧,啥事有我呢。”张海花安道。

自从吴凤珠病倒,这些天来她就没停过,北京的跑来跑去,联系医院,叫汽车,找名医,里外照顾,还在吴凤珠前守过两夜,眼已熬红了。吴凤珠此刻对邻居只有,再无一丝嫌意。人心都是好的,是可亲的,要和他们永远分手,都是惆怅的。

“妈妈,您好点吗?”一个壮的男人毫无声响地进来了,走到边问候。

是孟立才。

“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病了,专程来看望您。”孟立才脸诚意。

他开着摩托车在德昌大道上疾驰。刚在昌平谈成一桩买卖,他非常得意。宽阔的马路像飞速的传送带后掠着,两边的树,呼呼的风也后掠着,面来的汽车、被他超过的汽车都在后掠着。昌平——水屯——白浮——西沙屯——井——北大桥——沙河——定福皇庄——史各庄——朱辛庄——二拨子——回龙观——西三旗…他风驰电掣一路南下直扑北京。摩托车的马力就是他的马力,摩托车的速度就是他的速度,摩托车的气派就是他的气派,他简直可以把马路碾塌。他腾飞起来,自空中向前方俯冲,北京城越来越近,像一摊搭好的积木,哗啦啦被他冲了个七零八落,红黄蓝绿,漫天横飞。

范丹妮?他冷笑一声。前些天他已然大大方方和她离了婚。他不稀罕她,瘦巴巴的可怜虫。他很快又要结婚了,今天专程去范丹妮家送请帖,请她和全家人参加婚礼。你们好哇,请你们去参加我的婚礼宴会,请赏光。他想看看他们家如何难堪,老头老太太会不知所措,范丹妮也难以发火。他态度绝对“诚恳”哼,他咬了咬牙,这就是他恶毒的风度,这就是他微笑的报复。

然而,却从邻居那儿知道吴凤珠已住了院,生命垂危。他扶着摩托车沉思了一会儿,踏着了火,奔医院而来。

“你们虽然离了婚,还是朋友,互相帮助…”吴凤珠低弱无力地慢慢说道。孟立才到着身后的范丹妮,他闭一下眼,做了只有吴凤珠能看见的回答。

孟立才走了。张海花、王成也走了。天快黑了。

吴凤珠又昏了,紧急抢救了一番,她又微弱地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范书鸿坐在旁边也到她已奄奄一息,范丹妮从医生的眼睛里读到了结果,她快步离开病房,给范丹林打电话,也给心理所领导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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