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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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立才与范丹妮一起走进了燕京大饭店。

奇怪吗?他绅士般伸手请她先进。不奇怪。有了那一夜的报复发后,他多少平静了一些。即使范丹妮现在不愿离婚,他都要离,有什么可留恋的?自己身边的姑娘不比范丹妮年轻漂亮几倍,谁要那只破鞋?

奇怪吗?当他们今天平平静静办完离婚手续后,孟立才友好地说:“能请你吃顿饭吗?结婚时也没能吃一顿,现在补一下…咱们虽说分手了,以后还是朋友嘛。”她答应了:“可以。我这会儿有事,中午约个地方吧。”离婚,并没让她得到多大的轻松——婚姻原本像个大包袱着她,几年来使她痛苦至极,一旦解除了,也就那么回事。她发现自己对孟立才并没多大仇恨,他并不坏,毕竟和他有过一段共同生活。

“想吃点什么?”孟立才问。

“随便吧。”范丹妮放下皮包习惯地理了理头发,四下看了看。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拉着薄纱窗帘,外面一排排停放的小轿车,头顶是华贵的水晶吊灯,厚厚的地毯,一烫金雕花的圆柱,年轻的男女侍者,周到的服务,多是些外国人、港澳人就餐,凉凉的冷气,若有若无的乐曲,凝为一种幽雅高贵的气氛。她迫力。一位小姐刚领他们坐下,放下菜单,又一位小姐走来,彬彬有礼地微俯下身用镊子夹过香水巾,又放下一个托盘:一个茶壶,两个茶杯,很致。先请用茶,再请点菜。她尽量坦然、自如、高贵——她来过这种地方,却仍显局促。她后悔没打扮得更讲究些。

孟立才看出了她的局促:哼,电影界也不过如此。你们钱包里有多少钱?导演,演员,有名气,没有钱,一样是怯的。

他愿意看到她怯。

他穿着漂亮的花格衬衫,戴着副镀金框的变镜,一副港澳富商的派头。这派头当他由自己包租的本豪华车中出来时就显出来了。他那样有派地一关车门,抬腕看一下金表,那样有派地走上一级级台阶,既看到了大门口客的侍者,也看到了在一旁原地挪着步站等的范丹妮。看着他从汽车中走出来,她多少显出一些寒伧。她自然是挤公共汽车来的。

他欣赏着这寒伧。

他叫菜要酒,缤纷杂陈,奢华一桌。他的坦然自如,对侍者吩咐的随便娴,显出他是这里的老主顾。侍者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则看出了范丹妮的没有身份。他转过头微微一招手,侍者便来了。微俯身,面皮白净的漂亮小伙,您要什么?他含笑把目光对着范丹妮,温文尔雅:你再喝点什么?自己点吧。太太,您喝什么?侍者转向她。她问:你们这儿有什么?侍者报出十几个名字,她大多陌生——眼睛里没有反应,只能捡听说过的点一两种。他靠在椅背上含笑观赏着。这儿的身份就是钱,以后的身份就是钱。没有钱,风雅之士也只会遭人白眼。这就是未来的新秩序。

这顿饭她吃得很别扭。

“丹林最近在吗?”

“在。”

“我想聘他当我达美公司的经济顾问。”他是老板。

“他很忙。”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为我们上班,我每个月只找他咨询一次,可以付他酬金。”

“你自己找他说。”

“好的,今天先请你把这封信转给他。”他把一个大信封递给范丹妮。

走出饭店,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站在孟立才包租的汽车旁打着伞候他。范丹妮溜了一眼: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姐。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范丹妮,这是金凤,我的未婚,你看过照片。”

“你好。”金凤上下打量着范丹妮,伸过手来。

范丹妮一下子隐隐到了自己整个受着侮辱——从吃饭开始。什么侮辱?孟立才正温文尔雅地站在一边。她苍白纤瘦的手指觉出了姑娘手的丰厚、结实、火热,充和活力。

“要不要叫辆车送你?”孟立才说着,向一辆还未停稳的出租车招了一下手。他在利用最后一个机会。

“不用。”

“好,那我们先走了。”孟立才挽着金凤钻进自己包的车,一拉车门,拜拜,走了。

范丹妮恨恨地看着驰远的汽车。

“小姐,您去哪儿?”那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她也想一拉车门上车,高傲一次,但她非常清楚自己皮夹内一共有几张票子。

“我哪儿也不去。”她一甩头发,格登登地走了。

监狱,铁窗,通夜不熄的电灯光。大炕上连他睡着十个犯人。他也成了犯人。都等着判刑。据说去劳改队能多吃些,这儿太饥饿。窗外——一个高高的小方窗——隔着铁栏,是黑夜。高墙,探照灯,岗楼,高墙上是电网。很少看见星星。天空太小了,又有电网分割,轮不上有星星。

他睡不着,到墙角桶里了一泡。一天三顿稀菜粥,早就旅行完了肠胃,出去了。盖着被子靠墙坐着。墙很冷很厚,捶它撞它,连声音都没有。对面墙上涂画着七八糟各种脏道道,有字有符号,有什么也不是。历届犯人留下的。有一个黑黑的大圆圈面对着他。意味着什么?是口锅?想家里的饭了?是大煎饼,饿慌了,画饼充饥?是绳索,想上吊?是猪圈墙上吓狼的圈,想家里的猪了?是女人的股,想老婆了?是口,钻出去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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