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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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f医生的判断只是一家之言,对o的赴死之困仍是众说纷纭。不过,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相信:o已经不z了。人们在这一点上毫不费力地取得共识:七年中,从崇拜到失望,从失望到不堪忍受,o对z的情已不复存在。而且这样的共识,或是从语气里或是从表情上,似乎常常出一点儿先见之明的自得,不能说是快意——毕竟那是一件让人痛惜的事,但却很像似一道难题终于有了解,虽然是出乎意料地残酷。

但是雾远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着,云层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遗书,谎言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你,要是我有力量再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o不是能说谎的人,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或者只是为了给z一点儿安?还有,如果她不画家了,如果仅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烧”了,她为什么不离婚?o绝不是那种被传统妇道(从一而终)束缚的女,以往的离婚是最有力的证明。如果她还着z,那个死亡的序幕又怎么理解?而且在那序幕与死亡之间,o几乎没说什么话,从始至终不做辩解。或者,以死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显然不是仓促的举措——那条漂亮的鱼早就准备好了,已经晾干或焙干装在一个小玻璃瓶里了。

211z的同母异父的弟弟hj说:“别人很难想象0曾经对我哥有多崇拜,简直…简直就像信徒对上帝。是不是t,我没夸张吧?”hj笑着问身旁的t,同时指指t:“反正她从来没对我那样过。”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从国外回来,据说是要在国内投资办一家欧洲风格餐馆。t还是出国前那么年轻,领着儿子。男孩儿会说汉语,但是一着急就是口的外国话。

hj说:o给hj写信时不止一次说起,像z这样才华、毅力兼备的人实在不可多得,才华毅力兼备而又贫寒不移、俗风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视野里没有第二个。

t说:有一次o给t写信说,她做梦也没想她会得到这么完美的情,她引了一句古诗“金凤玉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说“金凤玉”是有点儿俗,但“胜却人间无数”真是千古绝唱,她说诗人一定有过跟我现在一样的受,否则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当然那不光是,不光是快乐,那是情是幸福,这时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这两个词:情,幸福。不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两句固然也不错,但是她说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两情长久”又能朝夕不离。她说只要能每天看着z画画,生命之于她也就足够了,只要能一辈子都在z身旁,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举动,闻着他的气味,照顾他的生活,对命运就绝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了,否则简直就是不识上帝的恩情,简直就是待上天的厚赠。不过这是否已经是奢望了呢?她说,她幸福得有时候竟害怕起来,凭什么命运会一味地这样厚待我呢?

“我哥那个人,唉,怎么说他呢?”hj摇头叹气,再说不出什么。

“他们两个的责任,依我看是他们两个人的责任,”t说“其实他们俩谁也不大懂情。”

“t现在是情专家,我常常聆听教诲,”hj变得比以前诙谐了。

t说:“他们俩,一个需要崇拜,一个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个忽然发现她的偶像不大对劲儿了…另一个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个崇拜者,或者在自恋中发疯吧。”

“你们呢,很平等?”我问。

“岂止平等?”hj说“我们俩志同道合,都是女权主义者。”t也笑了:“我不过是比他泼辣…”

“岂止岂止,您太谦虚了,是厉害!”hj又转而问我“您可能听说过我的长跑史吧?”

“曾有耳闻。”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现在我还是那么跑着呢,威信已经全盘出卖,可一直也没从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来。不不,别误会,这是我的自由选择。”

“那是因为你太窝囊了,”t大笑着说“不过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认?我强迫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已经强调过了,我是一个自愿的女权主义之男信徒。”

“您还是那么相信平等吗?”t问我“您不如相信自由。”这时他们的小儿子问我:“你会武术吗?”

“他觉得在中国,人人都必定会武术,”t说,脸上掠过一缕伤

“唉,他也许注定是个外国人了,我们俩还是常常想回来,总有一天要彻底回来。”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o对z的崇拜变成了失望?”我问。

“是从什么时候大概谁也说不清。最明显的是上一次我们回来,o跟我们说起了一件事…嘿,还是你说吧。”t让她的先生说。

“o也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本来我妈不许我爸告诉别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妈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听见我爸坐在屋里大骂我哥,说他竟然对人说我妈是我们家的保姆。”

“怎么会呢?”我说。

hj:“这事你最好别去问我爸,你除了听他大骂一场也听不到别的。是这么回事:我们的一个英国朋友来中国,这个英国人差不多算个画商,本人也是个艺术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画。我跟他说起过我哥,他很兴趣。我觉得我哥的画真是的,要是能拿到欧洲去说不定一下子就能成名。说真的,我哥确实是在用心血画画,我没见过谁像他那样的,或者说是用生命在画,这得公平,确实o说得不错,像我哥那样又执著又有天赋的人不多,每画好一幅他就能大病一场,就能瘦下一圈去。他没上过美术学院,也没拜过什么名师,就是自己画,我从小就见他整天在画画,把我妈给他的饭钱省下来买画彩买画具,从小我就总听我姐姐说他是天才,他肯定能成功…”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个英国朋友用英语介绍我妈说…说她是我们家的仆人…可我爸是懂英语的,尤其听得懂‘servant’这个词,我爸几十年前就是在一个英国牧师家里当仆人的呀!”hj:“那天,那个英国人正在我哥那儿看他的作品,我妈去了,给我哥送去刚蒸好的包子,因为那几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难得那天我爸随后也去了。我爸刚要进门就听见屋里我哥的那句介绍,声音不大,但是那样的介绍对我爸来说真是太悉了。就像人家叫你的名字,声音再小你也立刻就会有反应。我爸立刻站在门外不动了,听见我妈还在向那个英国人道歉,说是不知道有客人来,包子拿来的太少了。我爸跳进屋去,一句话不说揪着我妈就往外走…”t:“o对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疲惫的样子。”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干得出来。他这么个‘高贵的伟人’,怎么能有那样一个又老又邋遢光会蒸包子的母亲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国绅士面前。我妈早已经不是年青时的样子了,几十年的磨难,她完全像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见过我哥画的一幅题为‘母亲’的画吗?对,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他梦里的母亲永远是那样,这我懂,这其实让我动。可是,‘他希望母亲永远是那样’和‘他的母亲必得是那样’,这之间的不同你能明白吧?微妙的但是本的不同!他的不是母亲,他的是他自己!他当然也希望母亲幸福,可主要是,他希望他的母亲不要损害了他的‘高贵的形象’。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小时候他只恨我爸。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看得出来,他也嫌弃我妈,他嫌弃我们这个家。”t:“我先生还是去找z说了这件事,骂了他,z一言不发。”hj:“别难为他,一言不发在他已经是极限了,他就是哭也绝不会让别人看见。这辈子我就骂过他这一回,从来都是他骂我。”t:“听说他后来给你妈道过歉,没有别人的时候,给你妈跪下了。”hj:“是吗,我怎么不知道?”t:“o不让我跟人说,o哭着要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o说否则z要恨死她的。当然,妈是原谅他了,妈肯定会原谅他的。”

“o也原谅他了吗?”我问。

t摇摇头:“o什么也没说。我问o,你原谅z吗?o毫无表示,一动不动坐了有半个钟头,然后就走了。”hj:“可能就是这件事,让o对z失望透了。就是从这以后,o给我们的信里常常谈起佛教。然后,在她死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没收到过她的信。”212z的继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里的常客,不过不拉二胡了,醉了就骂z,似乎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过瘾。

“别跟我提z,提他我就来气!”其实是他自己要提。

“那个混蛋,虽说不是我亲生的可是他妈的倒是像我一样坏,也像我一样娶了个好媳妇儿,可是他可不像我这么懂得自个儿的福气,放着好子不过,作——!”小酒店的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桌椅摆布得像是一节火车车厢,灯比过去亮得多,墙上贴了壁纸。常来喝酒的人里z的继父当属元老,元老渐渐地少下去,少壮的正逐步老起来。戏也还是唱“样板戏”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一并成了古董,被怀念。唱戏之外是发牢,什么都还是过去的好,现在的东西里唯不骂电视机,但骂电视里的节目,从新闻到广告,直骂得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z的继父仍然受,过去人们听他的二胡,现在以同样的热情赞赏他的畅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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