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罗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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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初他虽然斯文多智,实是武人的刚方格,哪能像我这样油滑。”

“多智而刚方?呵,这两样品都是极难得的,只是同搁在一个人身上,未免相互掣肘。殿下这样器重他。”季昶面肃了一肃“震初于我,如兄如友。若没有大君与他,季昶十年前就没有命了。”英迦瞥了他一眼,轻笑“若殿下在吾国出了什么闪失,他也是一死,职责命相系,自然竭尽忠诚。待回了东陆,天高海阔,良材更如飞鸟投林,尽归殿下麾下,即便小将军一时不在身边,也尽有人可供差使。”一瞬间季昶气息凝滞,很快又笑起来“那还远着呢。”

“说远,也不远了。”英迦大君点头“对了,今儿请殿下来是有正经事要问的。殿下觉得缇兰这孩子如何?”季昶脑子里翁地响了一声,抑着心里波澜,道:“公主殿下端庄淑德,姿容绝代。”

“这样说来,殿下真是不嫌弃缇兰的了?那我就安心多了。”

“大君,这是…”

“钧梁陛下有个妹妹紫簪公主,你往我们西陆来的时候,她也往你们东陆去了,预备将来许配给皇子的。后来嫁了你二哥旭王为正妃,你都是知道的。这个月旭王追击褚奉仪到了黄泉关,紫簪在陪都霜还城的王府里养胎。刚刚我收到消息,唉,她如花似玉的一个人,竟然遭人投了毒,没了。”大君本来是闭着眼的,此时眼皮子下起一道来看着他,慢道:“我想着再送一名公主过去,你们兄弟或许眼光近似,你喜,旭王八成也是喜了。”季昶心里万丈波澜一瞬间变了地狱火海,却展颜笑道:“缇兰殿下身份何等高贵,若非我二哥那样帝王之姿,又有谁堪与相配呢。”

“说起来世事也是无常。前年夏天,听说旭王在通平城下受了重伤,几乎没了,我那会儿就在想,倘若旭王当真殉国,少不得我这边也要打点准备,送昶王殿下您回东陆去力挽时局。缇兰常与殿下最是亲近,就订了亲事,跟着去侍奉殿下也无不可。没想到旭王天佑吉祥,眼看霸业将成,没福气的却是紫簪。殿下若有喜的公主,也只管跟我要去就是。”

“我六七岁上,母亲给订过一门亲事。因只是朝臣的女儿,不曾通传各国,想来大君不知。说来惭愧,国内变生死茫茫,寻不着她,我也无心另娶。”季昶仍是笑。

英迦明知他是扯谎,也不计较,笑道:“贞信重诺,殿下真是深情的人。这样,殿下后荣归东陆的时候,也顺带为缇兰送嫁好了,我那些使臣都是草包,叫他们送些书牒礼物也就罢了,送我那个宝贝外甥女儿却让人放心不下。”季昶俯首道:“定当不负所托,护送公主平安抵达天启。”

“如此我就安心了。今后与殿下这样促膝相谈的机会,也是没有了。旭王登基后,下诏召你回国,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情。先与殿下道一声恭喜与保重。”二十岁的皇子抬眼注视着眼前人的双目深处。当年,正是这个残弱之人教他知道,要反身扼住造化的咽喉,除了刀剑戟,尚有别的路途。那一刻,他心底里另有一扇门打开了,门内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此刻季昶却看不出他一丝心思端倪,只得立起身来,慎重行了一个礼。英迦大君含笑受下了,道:“一介废人,不能起身与殿下握别,恕罪。”季昶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躬身道:“有一件事,季昶心里存了许久,时时想着请教大君,又怕僭越。”

“不敢。但凡能为殿下解答,自然知无不言。”

“盘枭之变至今已近十年,坊间谣言布未曾少歇,虽然遮遮掩掩,意思竟是指大君您窃国篡权。”季昶见英迦面如常,大着胆子说下去“大君为何从不辟谣,把实情传扬出去,却白白背负污名呢?”英迦失笑“你是说实情?”季昶沉稳点头“实情。”那残废的霸者缓慢收敛了笑容,娓娓说道:“我是一个废人,不能纵马挽弓,亦不能航海行商。自然,凭着这个出身,只要愿意静静躺在上等死,也能过几十年安泰子,可是我偏不愿意。手中无权,我便觉得不安稳,然而天下的权势就那么些,我进一步,就有人要退一步,钧梁自然要猜忌我,可我就是放不了手。权力是多醉人的东西,哪怕我躺在这儿,也能兴风作,只因我手里把握着旁人想要的东西,他们便甘愿充当鹰犬去为我夺取更多,这权势便像雪球越滚越大。我这个废人是一笔宝藏,这些贼啊,分赃永远不均,若有一个要杀我,必也有一群要护卫我——你看,他们用自己夺来的东西供养着我,还得乞求我的恩宠!”他这话说到后来,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口气,又说:“钧梁不杀我,我将来也要杀他,并不算是白担了虚名。哪个君王能逃一死?我一活着,不能一没有权势,可两眼一闭,也就万事皆休。我是这样的人,更谈不上什么传承后嗣,一切最终还是索兰的。那些言放在街巷间,将来对索兰也是好的。”季昶背后寒竖立,摇头道:“大君深虑,季昶不甚明白。”英迦笑起来,像是真被他逗乐了似的“殿下可记得,您十四岁那年直闯这个寝殿,向我说出一番取信于世、亡齿寒的大道理,端的是针针见血,语气又委婉巧妙。那我便写下手谕,命将所约的粮草布甲予殿下,转运北陆大徵陪都霜还城去。那可不是被殿下一番话唬倒了。

我方才从逢南回来,就是内的王子,也不一定就知道。人、侍卫、内臣,我不知你买通了哪一路人,这是机巧的小手段,布线却不是一两、百十个银铢的事情,于是我知道殿下早有远见,也有心思。

照理来说,世人被当面指斥背信弃义,多半要气急败坏,奇的是你一番话说完,我不仅颜面无损,还觉得你这孩子真是体恤懂事,我肚子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你都知道一个个绕过去。好人揣测坏人的心思是难的,只有坏人才这样明白坏人,我又知道了,殿下有谋,还是恶谋。

那时候旭王身边义军与勤王军队渐壮大,粮草自然很快不能支持,纵然有商团扶助,毕竟有限,远比不上注辇一国之力。你也是走投无路,才行此一着,足见殿下明时势,有胆识。

殿下那时候年纪小,思虑或许不甚缜密,其中一半的主意,我看还是你那个小将军出的。做君王,未必要样样皆能,只要知道什么事儿该听谁的见解,也就算得上是半个明君了——霜还城里那位旭王我不知是何等样人,可殿下这般样样俱全,我不由地想,这一代的东陆帝王,莫不是就在我眼前?”季昶听他这一番话缓缓铺排,正不知道凶吉,及至听到这最后一句,猛然一灵,连忙笑道:“大君莫要取笑季昶。”眼里却凌厉起来,竟是有了杀意。

英迦笑着摆了摆手“我啰噪了这许多,不过是要殿下明白,你与我虽各有苦衷,倒是心思相近的人。”季昶心里稍为平静,面依然是懒洋洋的笑意“我年纪小,贪玩不懂事,大君既然将缇兰嫁与二哥,如何又纵容我在二哥身边调皮捣蛋。”这一下英迦是真的畅快大笑起来,声音尖细犹如夜枭。

“殿下惦记的又不是我手里这点破东西,我何必多管闲事?倒是殿下有一壮志得伸,切不要忘了注辇才是。”季昶告了退,才走到楼下花厅,汤乾自便上来道:“殿下,港口新传来消息,紫簪王妃故去了。”季昶一手着眉间,疲惫地说:“我知道了。”缇兰回到寝人禀报说昶王已等了好一会儿。

她走上二楼南边小暖阁,便听见衣襟窸窣与刀甲相撞的声音,晓得是季昶与汤乾自都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季昶见跟进来的只有弓叶,道:“你们那个八宝茶呢?我老惦记着,就是你们小气,总不拿出来奉客。”弓叶看看缇兰脸,微笑道:“这就去做,只是那玩意费工夫,殿下多坐会儿。”说着退了下去。

汤乾自静听着弓叶脚步去远,才走过来牵缇兰的手道:“缇兰,我们有话要和你说。”缇兰虽是笑着,明净眉宇间隐约笼着一股愁郁,道:“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英迦大君要送你去东陆,与我二哥和亲。”季昶咬着牙“他要你跟我一同回去。”缇兰缓缓扬起脸来,齿皆白,扶着汤乾自的手,指甲全抠进他手腕里。她盲了的双眼掩盖在缎带下,再也看不出神情,却有一种凛然透骨的奇异寒意。

汤乾自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段冰,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消融下去。

她沉静点头道:“方才我去看狸猧,回来路上大君派人来传我,说的也正是这事…我应承下来了。”此言一出,两个青年都是一愕。

“缇兰,那你与震初…”季昶急急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汤乾自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极大的气力。没有话语,只有一肚子岩浆翻滚煎熬,却吐不出来。

缇兰任由他握着,良久才抬首说:“震初,对不住。”他们俩看惯了她平跋扈任,竟是从未见过如此柔顺和气的模样,知道她当真是狠下了心。

“你们莫不是吵架了?不要赌气。”季昶道。

缇兰神平板无波,说话的声气亦轻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似的,道:“我哪有。”趁汤乾自渐渐放松了力气,她将手轻缓无声了出来“人人尊我一声‘殿下’,都说我是未来王上的姊姊,我嫁人,原是替索兰去嫁的。平里奴隶内臣由着我支派折腾,身上随便摘一件东西下来,够平常人家半年开销,岂是平白无故的么?就是等着派这样的用场的。再说,英迦舅舅定下的事情,谁又能违逆呢。”听见英迦名字,汤乾自与季昶脸也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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