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朝秦暮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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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

一、英雄与美人南方六大方言中,资格最老的是吴语。

吴语据说已经有三千多年历史了。它可以追溯到商朝末年的一次大移民,这次移民是太伯和仲雍领导的。太伯和仲雍是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儿子。古公亶父一共有三个儿子:长子太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大约当爹的总有些偏心,要心疼小儿子一些,又尤其喜季历的儿子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太伯和仲雍一看没戏,就带着族人跑得无影无踪,史书上的说法是“让贤”但如果是让贤,自己躲起来就是,干吗把手下的兵强将统统带走?又何必连周族的衣服都不穿了“断发文身”作“野蛮人”状,公然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分明是和老爹、老弟都翻了脸,没准还是被打跑的。反正“打不赢就往南方跑”也是炎黄时代就创立了的光荣传统,没什么稀罕,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太伯和仲雍这一跑,就跑得远了,从陕西的岐山一直跑到江苏的苏州、无锡、常州一带,这才站住了脚跟,号称“句吴”江南这地方,现在是富得油,当年却是蛮荒之地,叫“荆蛮”移民也是早就有了的,在绍兴、诸暨一带,是夏禹的苗裔,据说是夏王少康派来给大禹守陵的,叫“于越”他们的习俗,也是“断发文身”或者“披发文身”大约还保持着夏代的原始风貌,祖上则是中原的羌族。太伯和仲雍他们祖上也是中原的羌族,也“断发文身”这可真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了。

可惜现在是亲兄弟的,尚且难免祸起萧墙,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又哪里靠得住?所以后到的“句吴”和先来的“于越”也免不了刀兵相见,鹬蚌相争。吴越之间的战争,也不知打了多少年,最后打出个“卧薪尝胆”的故事来。不过吴越两族的文化,毕竟相通之处甚多,正所谓“通属,习俗同,语言通”何况还有需要合作的时候?正如孙子兵法所言:“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如左右手。”(同舟共济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总之吴越两国的往是很多的。不管是战,还是和,总归要沟通,也要融合,彼此之间也会相互影响。于是吴越两国的“国语”就成为今天吴语的原型。直到现在,除宁镇一带“失守沦陷”外,吴方言区,大体上也就是当年吴越两国的地盘。

吴语的代表是苏州话。苏州话也被称作“吴侬软语”侬,是典型的吴语。吴人自称我侬,称别人为他侬、渠侬、个侬,现在则称“你”为侬,反正不管什么人,都是侬,所以叫“吴侬”不过侬则侬矣,软却不一定,宁波话就不软,因此有“宁听苏州人吵架,不听宁波人讲话”的说法。事实上吴人和越人原先都尚武好斗。吴王金钩越王剑,吴人更是兵器制造专家。秋时,最好的兵器都是吴国的兵工厂里打造出来的。什么吴戈、吴钩、吴干,都是。《楚辞》上说:“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毅兮短兵接。”(《国疡》)应该说是当时战场上的真实写照。难怪伍子青要报仇雪恨杀楚王,不找别人,非到吴国搬兵不可。

“楚王好细中多饿死;吴王好剑术,国人多伤疤。”风气风尚如此,吴语怎么会软?

吴国出兵器,也出丝绸;出英雄,也出美女。吴国的丝绸叫吴绞,吴国的美女叫吴娃,也叫吴姬、吴娘。越国也出美女,叫越

“吴娃与越,窈窕夸铅红”(李白),得吴人和越人都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吴国也被越国派出的情间谋所颠覆。再说越人还擅长诅咒,其咒术就叫“越方”越巫、越祝也让人谈虎变,吴国岂能不亡?

然而后来越国又被楚国所灭。再说南方从来就打不过北方。吴也好,越也好,楚也好,最后都被北方来的强秦统一了去,南方之强变成了北方的刀下之羊。

此后兵战就开始改成商战了。吴盐胜雪,吴羊奇白,富庶的南方有足够的能力在经济上征服北方。打造兵器的手艺自然也只好用来做剪刀,叫“吴刀”

“吴刀剪彩舞衣,明妆丽服夺晖”

“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寒”以柔克刚的结果是吴语开始变得甜糯绵软,终于变成所谓“吴侬软语”不过,在几乎举国上下都以北方话那种犷硬朗铿锵有力为尚时,这种轻柔悠扬婉转文雅的“吴音”却有一份难得的可贵。自古江南多才子,我不知道这和他们都说吴语是否有关,但文化要求多样,不喜单一,总是不争的事实。

认真说来,吴语虽然也是南方方言中个特征比较鲜明的一种,但与粤语、闽语相比,和北方官话还算是比较接近的。在词汇和语法两方面,吴方言和普通话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主要在腔调。比方说保留浊音,复元音韵母都读成单元音,摆(bai)读ba,悲(bei)读be,飞(fei)读fi等,这也不奇怪。吴方言区毕竟是南北方言锋的前沿阵地,一点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连南京、镇江都变成了北方方言区“柔弱”的苏州居然能“顶住”我们实在该说一声“不简单”!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吴语是否英雄末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并未江郎才尽,大约也还没到美人迟暮的份上。

二、行尽潇湘到庭相比而言,楚国的情况要差得多。

楚国原本也是南方之强。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它,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它,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

楚人原来也是“南蛮”举姓,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人管他们叫“荆蛮”武王伐纣时,楚人也随了大,算是“同盟国”因此后来论功行赏,坐地分赃,也有楚的一份。然而只封了个子爵,四等,可见地位之低。后来楚国一天天强大,也就耗子里别了杆,起了打猫的心思,要“问鼎中原”九鼎,是三代时的传国之宝,政权的象征。楚子居然借着周王派人来劳军的时候,问九鼎有多大多重,那意思便很明显。

楚人也有资格牛。因为楚人比吴人和越人都尚武好斗,而且还有一股子蛮劲。湘语中至今还有一个词,叫“霸蛮”(不管条件怎样,硬要如何如何的意思)。又霸又蛮,当是楚人的格。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搞历史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惟楚有才”虽然“楚才”难免会被“晋用”自强不息的楚人也不以南人为,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秋前后,楚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越国就是被他灭掉的。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不过,亡秦的虽然是楚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都可以算是楚人),汉代的皇帝也像楚王一样好细(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就是典型),统一了的中国的政治中心还是在北方。楚语不但没能成为“国语”反倒是楚都所在的湖北,也基本上变成了北方方言区。只有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的湖南,还保留着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它后来就发展成又一种南方方言——湘语。

在南方六大方言中,湘语也许要算是最可怜的一个。它的使用人口不算最少。最少的是赣语,只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多一点。次为闽语和客家话,各占百分之四。湘语则和粤语差不多,各占百分之五,在南方方言中仅次于吴语。但湘语的地位和影响,又岂敢望吴语、粤语之项背?就连和闽语、客家话,也不能比。这也没法子,人家财大气么!上海和长江三角区说吴语,香港、广州说粤语,台湾、福建说闽语,客家则动不动就开世界客籍大会,聚在一起说客家话,湘语哪有这个条件?

可见光是人多,也未必顶用。事实上湘语的地盘最小,受其他方言的影响最多,内部的分歧也很大,纯粹的湘语方言点又一天比一天少,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是不是还有资格作为一种独立的方言,和其他六大方言平起平坐。也有人干脆主张将湘语和赣语合并,并称为湘赣方言,或者将湘语“五马分尸”分别归属西南方言、客家方言和赣方言。

说起来湘语也是窝囊。湘语,顾名思义也就是湖南话,然而湖南一省之中,真正说湘语的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其他地方分别被西南方言和赣客方言占领。西南方言占据了湖南西北、湘水以南和京广线以西广大地区,赣客方言则占据了湘东狭长的一带,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即便是湘语方言区,也分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免费在长沙、益、株州、湘潭等城市,老湘语免费于宁乡、湘乡、双峰、衡等地。湘谚有云:“长沙里手(内行)湘潭俏(漂亮),湘乡嗯啊做牛叫。”可见新老湘语之间也是不能对话的。如果按照某些方言学家的意见,把新湘语归入西南方言,湘语的地盘可就所剩无几,更加少得可怜了。

其实楚语的地盘原来还是蛮大的,少说也占有湘鄂两省,但既然连楚王都守不住他的领地,湘语又能如何?能有这一亩三分自留地,没准还得谢秦始皇设了长沙郡,又幸亏还有个庭湖,好歹能抵挡一阵。可惜即便长江天堑,也未必能抵挡北方方言的凌厉攻势。

“吴王”那边,宁镇“失守”;“楚王”这里,两湖“沦陷”这也难怪。吴楚两地,毕竟都在南方方言区的最北边,所谓“首当其冲”之地,对手又强大无比,便难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吴语从江苏退到浙江,湘语(或楚语)从湖北退到湖南,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湘语的处境比吴语更难,东西南北都被其他方言(赣、客、粤、西南官话)包围,简直就是四面楚歌(或四面都不唱楚歌)。吴语好歹还有个东海作后盾,可以背水一战的。

吴楚(湘)命运多鲜,还因为它们是资格最老的方言。创业易,守成难,老的总是不如新的有生命力。北方方言新月异,开拓进取,赣客方言后起之秀,方兴未艾,吴湘方言区被它们蚕食,也是势所必然。

三、吴楚东南拆湘语和楚语是嫡亲,和吴语则是表亲。

楚语和吴语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而且就叫“吴楚”这也不奇怪,吴与楚都是“荆蛮”嘛!再说越灭吴,楚灭越,他们也曾统一过,所以古楚语和古吴语是比较接近的。直到现在,湘语和吴语还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吃”便都念作“恰”只不过声调不一样,也就是腔同调不同。父亲叫“爷”读如“衙”也一样。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吴语和楚语的关系在历史上很可能非同一般。

事实上直到隋唐,吴语和楚语还被看作一种大方言。陆法言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切韵》)陆德明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经典释文》他说的“河北”就是“燕赵”;他说的“江南”就是“吴楚”颜之推也说南方水土柔和,所以说话声音清而切;北方山水深厚,所以说话声音浊而钝。可见吴楚之同远大于南北之同,南北之异也远大于吴楚之异。要是它们就这么联起手来,南方的方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一把刀子却从吴楚之间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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